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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掉古建築文物老屋 一起羨慕李子柒

—毀掉老屋  一起羨慕李子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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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希望身處的這間雕花清晰、結構完整的古建築能申請成為文物,別讓代代相傳的祖屋消逝於自己的手裏。

莫正才88歲的人生里經歷了很多事情,但他最大的難關是在晚年。眼下,他必須像戰士一樣守衛自己的祖屋。

自從即將拆遷的消息再度傳來,他最近已經不敢輕易離開老宅——到農貿市場一次要買上好幾天的菜,儲放在陽光很難照進的廚房裏。到了飯點,茄子、青菜和豆子就會滿滿當當地堆放到蒸屜里,連着前天剩下的肉湯,一同蒸熟。

如果不是因為房子的分歧,他原本只是個普通的老人,高齡之際還能享受四代同堂的幸福,而不是如今他所形容自己的「風燭殘年」。

面對來訪的人,莫正才不厭其煩地重複道:我不是為了要回遷房,也不是想要多的補償。他只是希望身處的這間雕花清晰、結構完整的古建築能申請成為文物,別讓代代相傳的祖屋消逝於自己的手裏。

老宅里,常年只有莫正才一人,3年前他養了一條狗「小白」

百年以前,財產是個模糊的概念,子孫繁多的祖先以血脈家庭為單位劃分房屋的繼承權,某種程度上奠定了不明晰的產權問題,這也為祖屋的保存增添了難度。混雜着代際差異、城市更新等等狀況,拆除的步伐越來越近了。

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放在面前。

1.

直播

今年,昆明的雨季變得比以往漫長,10月底了還是下着連續不斷的小雨,天空黯淡。「四季如春,但一下雨就到了冬天」,莫正才這麼念叨着。

雨季,讓這個時候顯得更加難熬。回想起月初,突然有十多個拿着工具的人上門,他們告知住在裏面的莫正才,房子馬上將要被拆去一耳。

「這是個整體,不能拆」,莫正才守在門後,沒有讓人進來。

拆遷人員的到來,既是突然卻也在意料之中。最早的源頭還要追溯到2010年,當時他們所在的宏仁村納入到昆明城中村改造的範圍,一張片區改造通告的到來,讓以老年人為主要群體的宏仁老村陷入了長久的旋渦里。

莫正才所居住的昆明官渡區宏仁老村230號祖屋,是由曾祖1915年修建的四合院,他在1952年和1981年先後獲得房屋總共三分之二的產權,剩餘的部分由他的堂弟——也就是三祖父的孫子所有,改造啟動當年,堂弟已經簽下了拆遷協議,同意拆除他所擁有的那部分房子。

莫正才的祖屋有105年的歷史,他一直在盡力修護

10年來,拆遷一直處於膠着的狀態,宏仁老村始終沒有實現整體搬遷。不過,村子裏陸續有退出的村民——他們多數是老人,有的不堪紛擾,選擇聽從後輩的意見,搬出老村;有的抵不過時間的蠻橫,在老房子裏去世;還有的停留在老村,為了能爭取土地政策變遷下新增的補償款。

但莫正才不屬於這些群體裏的任何一類。

他的念頭純粹而固執,只停留在「文物」二字上,這些年來他堅持向文物部門申請和報告,就希望將祖屋認定為文物,免於挖掘機的踩踏。

畢竟一座缺失了三分之一的房子,已經是可以想像的破碎和不適宜居住。

退休前,莫正才做過組織幹部,他的硬朗和銳利仍然肉眼可見,他習慣挺直腰板,書桌上放着厚厚的法律書籍,但現在眼睛不好了,只能配上放大鏡逐字逐字地查看。

眼睛不好,他習慣用放大鏡看書

他的厲氣不是所有時刻都能發揮作用,當時拆遷人員告訴他,第二天會再來。

10月10日,成為了當時的死線。

那天一早,他做好了要被拆除的心理準備,起床後就將原本裝在房屋一耳的監控拆去,那台機器裝上去不容易,他不希望也一併拆走。

而前一天,接到莫正才電話的雲南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講師李偉華,將消息告訴了朋友高菲,他們都是關注老宅命運的高校老師。

高菲有點不敢相信:「拆的概率有多大?」「很大,至少部分會拆。」兩人互相明白當時房子的命運已經無力回天,便當晚連忙趕製了海報,他們想做個直播,留下紀念。

直播叫作「陽光下的拆」。主要參與直播的高菲回憶說,「他們來拆是合法的,所以我們當天也不希望產生衝突,純粹只是記錄」。

一樓的書桌,是莫正才待得最多的地方

直播從早上9點開始,最初高菲也有點擔心,她沒有預先設想過要播什麼內容,但讓她驚訝的是,莫正才是一個相當健談的講述者,他指着遠方,從村子的歷史、房子各個架構的用途開始講起,帶領着來訪者講解窗戶雕飾、家族牌位,讓畫面相當豐滿,「你會感覺到,他是一個寶庫」。

前一晚發佈的預告小範圍進行了傳播,當天前後來了數十位來自城區的昆明學生、市民,還有人自發分享自己的拆遷經歷,這座擁有105年歷史的宅子,充滿了久未有過的熱鬧和活力。

直播在傍晚5點結束,這一天也許是因為突如其來的人氣,原本預料到的拆遷沒有到來。這樣的「逃脫」多少帶着點僥倖意味,大家都認為只是暫緩了拆遷的步伐,讓人擔心並且疑惑的是,當四合院的一耳被拆除,剩下的部分如何能安然無恙。

這種雲南地區的四合院,當地人稱之為「一顆印」,皆因從空中俯視往下,就像一顆緊湊飽滿的印章。這樣的實用佈局,適應了當地大風和日照強烈的氣候,在昆明,已經很難尋見。

莫正才的家是典型的昆明民居「一顆印」,從空中俯瞰像一顆緊湊飽滿的印章。如今一邊是菜地,一邊是廢墟。

宏仁老村位於滇池沿岸,村里建築自然生長,這裏一度保留着最具有本地特色的建築形態,有古井、古照壁和寺廟。

原先,村子裏一共分佈着四處規整的「一顆印」,但是隨着拆遷的推進,已經漸成廢墟。四合院的產權大多分散在各家,很少有人真的樂意並且敢於為房子做一些事情。

如今唯一完整的住處便是莫正才家。

2.

官司

經過近十年的撕扯,如今的宏仁老村猶如被炮火轟炸過一般,到處是瓦礫和磚塊,村民張學富說,原本村里還留有些平整的道路,但每當有房子被推倒,旁邊的道路往往一併被掩埋,日後想要經過,就要像爬山一樣翻越廢堆。

事實上,真正讓莫正才心焦的還不是堂弟所簽下的協議,而是原本屬於他的部分被兒子莫榮進行代簽。

2019年9月,他向官渡區法院提起了行政訴訟,將所在的矣六街道辦事處和改造指揮部宏仁分部告上了法庭。他所呈現的事實理由是,兒子與拆遷辦簽訂的協議沒有得到他的授權,協議不應該生效。

與兒子的矛盾,似乎已經走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無法理解父親的莫榮,甚至在直播當天沖了進來,將房子的木屏風砸爛,被拆下的屏風,如今橫躺在原有位置的腳下。

每年,莫正才都會寫一副對聯,掛在房子裏

「還能修好嗎?」記者問道。

「修不好了。」老人說。

直播的爭吵過後,兒子前來過幾次,他想跟父親平心靜氣地談論這件事。兒子拿出手機里積水的照片,抱怨說雨季來臨時,排水不通暢、建築不防水的四合院防不住水,雨量一大就會被淹掉,整個天井泡在水裏。

「今年第四次淹掉了」,他比出手勢。

莫正才擺了擺手,表示這是附近的水閘沒有及時放開,一開閘積水就會全部泄去,「我從小就沒看過這房子被淹掉」。

兒子的態度很直接:這房子就是「鏽掉了」。

「哪裏鏽掉了,木頭照樣還是好好的」,說這話時,老人特意敲了敲身邊的房梁,敲出了聲音。

「我跟你說,你老了,不必這個樣子」,兩人的語氣漸漸升溫;

「老了也有這個權利」,莫正才不妥協。

「我沒剝奪你的權利,但是老人要有老人的樣子。」

莫正才知道,這樣的矛盾在外人看來就是「家醜」,但是他很明白,「我這不是家醜不可外揚,只是沒得辦法了」。如果仔細聽過兩方的交談,會有一個感受,那就是父子之間的看法雖然分歧明顯,但莫正才仍然小心翼翼地維護着兒子。

以前兒子會在中午送來飯菜,如今莫正才則需要自己做飯

這也許是一個悖論。

維護房子的原因是出於親情,但若完全顧忌親情,卻又可能讓老人完全失去房子。現在,莫正才在打的官司,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獲得房子原有的產權歸屬,另一方面,他已經做好了打算,如果勝訴,會寫好遺書,日後將房子交由兒子繼承。

隨着那場「拆遷直播」的影響,每天都來了很多人到訪老宅,若是問道莫正才這些來客分別是誰,他只能搖頭,「來的人太多了」,那些面孔他都記不住。

有些面孔他記得住,一些熱心的學生自發地組建了保護老宅的微信群,他們會幫莫正才處理一些他已經寫不下來和理解不了的事情,有時候,還會幫他把菜也買了。

這樣的熱心,有時候甚至讓人產生錯覺,這些「外人」才是他最親近的人。昆明當地的藝術創作者程新皓就是關心老宅命運的人之一,但他說,莫正才最親近的人也曾經是其家裏人,「你看到過他有個本子嗎,那裏寫着他的家譜,二樓的家譜里記錄着他兒子、孫子的名字,還有他重新弄的祖先牌位,一代一代的名字都捋出來了放在那裏」,他說,「你可以看到他其實是家族觀念很強的人,他希望能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找到(自己)來的源頭」。

「一顆印」里,每個房間都有特定的用途

城中村改造的步伐打亂了這一切,十年間,有過報道、攝影集、紀錄片留下,而莫正才條理清晰、善於表述的形象也給很多人留下了印象。

不過,他偶爾也會「服軟」,當回憶起持續一年的官司、因為無法支付酬勞而搪塞他的義務律師時,他還是會帶着濃重的口音重重地感慨,「哎呀,這個事情,真是太複雜了」。

唯一給他「帶來了點希望」的消息是,官渡區法院駁回莫正才的訴求後,他上訴至昆明市中院,後者認定官渡區法院「適用法律錯誤」,撤銷原有裁定,發回繼續審理。11月17日,該案將會重新開庭。

消逝

整個宏仁村都處在機場航線的下方,每隔數十分鐘,就有一班航班低空飛過。尤其是身處莫正才的老宅,時代浪潮裹挾前來的感覺更為濃烈。

城市擴張的步伐靠近,是極其考驗人性的。2010年的拆遷浪潮里,包括宏仁村以及附近的五臘、照西等村落都納入到改造的範圍,但宏仁村之所以特別,就在於新村剛剛建起,裏面都是滿懷期待開始新生活的年輕人,沒有人同意不期而至的拆遷工程。

隨後,官渡區城改辦作出了調整,保留新村絕大部分,原有的老村繼續「改造」。莫正才的堅守從那時開始。最初,他和其他幾位村民代表舉辦「橋頭會議」,帶領村民讀土地文件,組織討論宏仁老村的改造方案,希望能在保留古建築的前提下完成拆遷。

商討、角力在這些年間不斷上演,今年隨着回遷房的落成,老村里絕大部分居民已經搬走。繼續留在老村的村民張學富說,他有心臟病,爬不了樓梯,所以「能住多久是多久」。可是,村裏的環境日益惡化,張學富稱很多老人都「精神緊張」。

就像一幅逐漸演進的動畫一樣,圍繞在莫正才家的房子逐漸零落,包圍它的幾乎是一片廢墟。

零落的宏仁老村

最近,相關文物部門和街道辦的態度是有變化的。直播後,根據當地媒體的報道,官渡區文管所負責人表示,「宏仁老村230號房屋目前還不是文物」,這也意味着,拆遷會繼續推進。

然而到了10月21日,街道辦工作人員來到了莫正才家,他們口頭告知他,房子將會被保存下來,並且將會在次日派人來進行專門的測量。

那天下午,莫正才很開心,他略帶激動地進行着規劃:「我還有不少書,到時候就捐獻給村的圖書室,留給後人看看。」他知道這種典型的昆明民居在城區是個熱門的生意,他寬慰地說,「交給國家保養就好」。

至於去處,他說自己不要補償,能有個地方居住就可以了。「只要能作為村史館留下,我就沒要求了。」

接着,次日他從新聞中發現了自己所遺漏的內容,他發現老宅是要進行「異地遷移保護」,而非設想中的原址保留。希望落空了。

異地遷移需要的資源太多,至少在附近區域無前車可鑑,關注事件進展的程新皓擔心,「隔壁的五臘村、照西村同樣有兩座曾經稱要實現異地搬遷的寺廟,最後這兩座廟合成了同一座廟,模樣已經完全不同」。

今年五月,村里另外一間「一顆印」還未被拆時(圖/程新皓)

莫正才的開心只維持了一個下午,他知道城市的發展不應抗拒,但是他又目睹着拆遷過程里各種家庭關係的割裂,他知道老村的很多房子「都是兒子簽的字,有些是明知道了沒得辦法」,老房子不在了,賴以為生的老人是漂泊的,「如果老人有一點存款還可以,沒有的話就要自己討生活了」。

他看到有和他年紀相仿的老人,「走路都沒得我快」,每天自己買包子果腹,而如果沒有收入來源,還要以撿瓶子、拾荒為生。

身邊的事物在逐漸離開,村裏的古照壁在今年雨量大的時候不經水患,積水中倒塌。

10月20日,是村里僅剩的另一間「一顆印」拆除的日子。

這天來得很突然,多位學者曾經寫過報告,盡力將它和村內的其它歷史建築作為文物留下。但之前隨着最後一位房屋主人簽下協議,這一天,拆遷人員很快地將房子搬空:能抬走的木材都悉數裝卸上車,粗壯的房梁過於結實,需要四名工人齊力做出拔河的姿勢,梁子才應聲而倒。

這間始建於清末的一顆印,數小時內就被拆卸完畢。葉芹是這間房屋的產權所有人之一,也是最後同意拆遷的主人。和很多老房子一樣,房屋歸四家人所有,她只知道老房「很漂亮」,但是「你不簽,這房子倒掉了就是空氣房,一點(錢)都不算給你」。

木材越堆越多,上下卡車尾部的梯子越放越高。有昆明的學生聞訊而來,想從拆遷人員手裏「搶救」出有價值的遺留物品,經過「講價」,他們拿到了一個「石貓貓」、一個刻着花紋的抽屜,打算送回學校保管。

拆遷工人在拉倒房梁

葉芹離這些想法很遠,她只感慨說,「前面的人蓋得起,後面的人修不起」,修不修得起,錢財其實是其次。維護上百年歷史的房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莫正才一直在強調這個觀點,當他還腿腳靈活時,會上屋頂清理雜草,那樣房子才不會漏水;樓梯如果不做加固,也會很容易垮掉。

所以,一直關注這件事情的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朱曉陽說:「他是活人,房子也是活人。」

沒有人知道數百米外的拆遷是不是一場房子未來的「預演」,但莫正才正在用盡所有力氣,打最後一戰。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南風窗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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