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媽媽(右一)第一次回越南與家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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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的中轉站
我叫元宵,今年24歲,現在在廣州工作。
我的媽媽出生在越南北部,一個靠近下龍灣的地方。家裏兄弟姐妹一共10個,她排行第八。
小學畢業以後,她要去幫舅舅們照顧小孩,於是輟學了。其實她特別想獨立,想去證明自己。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聽說來中國可以去工廠打工賺錢,所以就過來了。
沒想到被人賣到了粵西的一個華僑農場。
華僑農場原先安置的是在越南1978年「排華運動」中,逃回中國的僑民。後來,因為聚集了很多會使用中越雙語的人,有些農場變成了「越南新娘」的中轉站。
那些來自農村地區,有需求的男性,會在熟人的帶領下前往這裏,挑選未來的妻子。
據我媽媽回憶,當時和她一起的有七八個越南女孩,小的十三四歲,大的二三十歲。大多數都是被騙過來的,也有一些因為各種原因在越南嫁不出去,自己選擇過來的。
農場的老闆會打罵她們,不給她們東西吃。她當時有個同伴不想嫁出去,老闆就把她帶到一片玉米地里,然後拿刀威脅她說,「你嫁不嫁,不嫁我就一刀捅死你。」
我媽說,她當時感覺「這下死一半了」,對未來充滿了絕望。
她年輕的時候長得挺好看的,就是很瘦小。在農村的觀念里,媳婦得看起來有體力,或者圓潤一些好生養。我媽顯然在標準之外,於是就被剩下來了。
我爸應該是我媽見到的第4個男人。她的第一印象是,這個人很高很瘦,不愛笑,看起來挺大男子主義的。
我爸一開始沒挑中她,相中了另一個胖一點的女生。但領我爸過去的親戚說,我媽看起來和善一些,所以最後我爸才選中了我媽。
他們坐車回到了鎮上,也沒辦什麼儀式。因為我媽是非法入境的,他們沒有領過結婚證,戶口本上也從來沒有出現過她的名字。
我奶奶給了我媽50塊錢,讓我伯母帶她去鎮上買了一套新衣服,兩套內衣,當結婚用。
那一年是1992年,我爸爸29歲,媽媽1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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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0元買來的「越南婆」
我家當年真的是家徒四壁。
甚至當初為了買我媽借來的2800塊錢,後來還是她通過自己的勞動償還上的。
她回憶,在我和哥哥出生前的那段時間,最辛苦。
結婚後,她沒有立刻懷孕,期間不斷有親戚說,「為什麼還不懷孕,該不會是生不了吧?如果生不了就趕快換人,把她賣掉。」雖然在農村傳宗接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我覺得他們根本沒有把我媽當人來看,只是一個生育的工具。
生活上最不習慣的還是飲食。我媽的家鄉靠海,吃米飯和海鮮多一些。但那個時候我家一天能吃上一頓飯就很不錯了。每天只能靠着木薯干、紅薯一類的果腹。
她花了三個月學會了本地話,因為她想偷點我爸的錢,然後趕快逃走。結果她翻遍了我爸的蚊帳頂、床底,都沒有發現一分多餘的錢,然後她就放棄了。
我哥哥是1994年出生,我是1996年,這中間我媽還懷過一個男孩,但因為每天要跟着去地里幹活兒,營養也跟不上,就流產掉了。
有了孩子以後,雖然再也沒有人說把她換掉這種話,但我媽媽「越南新娘」的身份卻一直擺脫不掉。
我們村其實是一個典型的「越南新娘村」。從90年代開始,前前後後大約有十幾位越南姑娘嫁到了這裏。
村裏面的人不會喊她們的名字,而是統稱她們為「越南婆」。嫁過來的時候,是「那個越南婆」嫁過來了,到死就是「那個越南婆」死了。
這些越南姑娘會以姐妹相稱,遇到鎮上有大集,她們會想盡辦法地在一起說越南話,然後分享自己做的越南菜。
我媽特別喜歡做一道越南春卷,我也特別喜歡吃。春卷皮包着粉絲木耳還有肉餡,然後放油鍋里炸,特別香。
■媽媽做的越南春卷
但這道菜的必備食材春卷皮是越南特產,她每次都是托回越南的老鄉帶給她。有的時候經過長途跋涉,春卷皮到她手裏的時候已經碎了。
她會看着那些碎掉的春卷皮,有種說不出的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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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回越南
我媽第一次回越南是和我爸一起的。主要防止她回去以後就不再回來了。
我記得我媽走的那一天,我很怕她像同村一些孩子的媽媽一樣,走了就不再回來了,於是我一直追着他們的摩托車,一直跑,直到被我姑姑抱回來。
因為我媽沒有合法身份,她只能從廣西邊境偷渡回越南。這一路上困難重重,輕則被遣返,重則有喪命的危險。
我媽回到家鄉,家裏人都不敢認她,他們以為她早死了。他們聽到一些傳聞,說中國人把越南女生騙過去,放她們的血來喝,把我外婆嚇個半死。
然後我媽拉開衣袖,給他們看自己手肘上的傷疤,他們才確認了真的是她,然後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
我問過很多越南阿姨,第一次回家的時候家人有什麼反應,她們都和我說,是一家人抱在一起,抱頭痛哭。
10天以後,我媽回來了。
我媽是一個很拼搏的女人,這些年家裏的經濟一直靠她支撐。她覺得男人能做的事情,她也能做。
她會和男人一樣上山砍竹子,也是村里第一個會騎男士摩托車的女人。她把一捆綑紮好的竹子放在摩托車後,一車車地運到村裏的紙廠,換錢貼補家用。
有的時候家裏拿不出錢交學費了,我爸根本就不管,也是她靠着自己的一張臉皮,向親戚借,硬是湊出了錢。
有一次,我和堂弟打架,被我嬸嬸看到了,她就拿話諷刺我媽,「你看你這兩個小孩子,有爹生沒娘養。」
那天晚上,我媽拿着一個水杯,坐在院子裏的水泥地上,一言不發。我坐到她身邊,她喝了一口水說,「人家說你有爹生,沒娘養哦。」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幕一直儲存在我的腦海里,我下定決心要努力,一定不能再讓我媽被別人看不起了。
也許她沒有辦法擺脫「越南新娘」的身份,但起碼我要讓別人看到,她是一個多麼成功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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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2000年前後,我媽竟然自己當起了媒人,把家裏未出嫁的姐妹也帶到中國,嫁給了同村的人。
我一直沒辦法理解,她自己過得這麼辛苦,為什麼還要把別人帶過來。
其實第二批被帶過來的越南婦女,自願的情況比較多。她們因為各種原因,在越南的婚姻市場都屬於嫁不出去的那種,所以來中國碰碰運氣。
我媽一共帶來過3個女孩,其中最大的大姨當時已經35歲了,嫁給了市里一個叔叔。後來生了一個兒子,全家族都很喜歡。她算是這三個人裏面,甚至是所有越南阿姨里生活得最好的一個了。
我爸媽的感情雖然不算如膠似漆,但也從未像其他越南阿姨家,發生過家暴,所以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覺得自己還算擁有一個比較幸福的家庭。
直到2012年,我上高一的那一年,我媽突然離開了。
那幾年,我家把原來的老瓦房拆掉,要蓋新房子,經濟壓力比較大。一段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在經濟壓力的衝擊下肯定會出現問題的,所以那幾年也是我爸媽爭吵最多的時候。
我們鎮上當時有個鋼鐵廠,我媽在旁邊的飯店打工,就在那裏認識了我的叔叔。
我叔叔的人生也很不容易,他原來的妻子難產死了,小兒子又把腦子摔壞了,欠下了很多錢,所以來到我們鎮上的鋼鐵廠工作。
我媽媽走之前和我打了招呼,我也沒細問他們究竟是怎麼在一起的,我想既然媽媽選擇了他,我要支持她。而對其他親戚,她的說辭是外出打工,賺錢去了。
我後來才知道,媽媽和叔叔離開後,輾轉去了好多地方打工,把大半個中國都跑遍了。他們砍過竹子,採過茶,過得非常辛苦。熬了這些年,媽媽身體已經不如從前那樣健壯,但好在身邊多了一個可以真正關心她的人。
我覺得她和叔叔在一起,最大的原因是彌補了她對自己的婚姻沒有選擇的一個遺憾。她每次和我提起叔叔,都會說到的一點就是,「他對我好。」
那種好不是光嘴上說說,而是處處顯露在行動上。我媽也在這種關愛下變得愛美起來。
有時候,過年我會去重慶找他們,在那邊我從沒有聽過誰喊她「越南婆」。因為我叔叔排行第三,於是大家都喊她「三娘」。有的時候我也跟着喊我媽「三娘」來逗她。
她在那裏真正能感受到被人接納和尊重。
有人問過我,你覺得你媽這樣做得對嗎?其實我很難說出個對錯。但站在女兒的角度上,我希望媽媽能過上自己選擇的人生,他們兩個人可以不要再相互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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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家鄉
其實這麼多年,我媽一直都是無國籍、無戶口、無身份的「三無人員」。
在今天的社會,沒有身份證明,真的是寸步難行。她買不到手機卡、不能開戶,想要實名制乘車更是難如登天。打工的前幾年,她還能拿着我的身份證矇混過關,後來只能勉強靠假身份證,每次出門都要擔驚受怕。
而且,這些年海關抓得也越來越嚴,母親在中國已經待了26年,一共就回去過5次。最後一次還是在十多年前。第二年外婆死於車禍,母親都沒能見上最後一眼。
我和哥哥也都只去過一次越南,但記憶都很模糊了,我一直知道在那邊有我很重要的親人,我卻說不出,甚至數不清,到底有哪些。
我記得那一年有個越南表哥帶我去海邊玩。他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力,站在石堤上,突然叫了我一聲,然後縱身一躍,跳進了海里。
於是他就成了我那個「跳海的表哥」,這是我對他唯一的印象。
幾年前,我媽媽告訴我,「跳海的表哥」因為牽扯到村裏的幫派爭鬥,被人用刀給捅死了。
她和我說的時候,我腦海中浮現的全是他縱身跳下,掉在海里濺起水花的那個場景,我印象太深刻了。可他卻這樣沒了。
對我來說,這種只能通過某個人的離去來提醒我那邊有我很重要的親人存在的方式,太難受了。失去家人,特別是失去從未找回過的家人,對我和我媽媽來說,都過於殘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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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去年10月,在熱心網友的指點下,我帶着媽媽去廣州的越南領事館辦理了相關手續。一般三個月到半年後就能領到越南護照,擁有一個合法的身份。
但很不巧的是,這份期待遇上了疫情,至今還杳無音訊。
不過,我們兩個經常在一起暢想拿到合法身份以後要做些什麼事。媽媽說,想去考個駕照,希望有一天能去中國的西北,看看那些和越南完全不一樣的大山大河。
她還想開一間越南早餐店,不用賺很多錢,只要讓人吃到貨真價實的東西就可以了。
店的名字都取好了,就叫「阿香」早餐店。「阿香」是我媽媽的越南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