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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智官:以易中天為例看搗糨糊和精緻利己主義

—搗糨糊和精緻利己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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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搗糨糊」是上海只有二十多年「詞齡」的新俚語,從字面看類似北方話的和稀泥,又有些許不同。最大的不同是,和稀泥一般是第三者用折中方式無原則調和他人糾紛,他本人未必要從中得多少好處。搗糨糊除了類似功用或胡吹海侃僅博人一樂外,多數場合是以此得利。比如,歪理十八條地搗糨糊為自己的過錯狡辯,甚至諉過於人;買賣雙方做交易時,賣家以此漫天要價,買家也以此就地還錢;諸如此類的搗糨糊把戲不一而足。

與搗糨糊同期出現了一個詞是精緻利己主義,是北大教授錢理群發明的,奉行這一主義的就是精緻利己主義者。我原本以為這兩個詞完全是風馬牛,前者多為販夫走卒所慣用,後者則是有學識者之所為。詎料,最近才發現兩者有時可以是一回事。

因為關注方方事件,見她在同行中孤立無援的樣子,也就格外在意支持她的人,在不多的幾位中最有名的當數易中天

儘管八年前在「韓寒代筆」事件中,我對易中天失去應有的判斷力頗為不解,但我不主張因人廢言。多年來,易中天在各種演講中,以不逾規越矩的方式講解諸如憲政、公權、自由、民主等觀念,並以他的口才概括出不少格言警句,也是宣傳普世價值,在言論不自由的環境中實屬不易。

是次武漢發生大疫的前期,他在2月13日寫了一篇博文《武漢鉚起,馬屁精滾開》。文中不僅認同方方,許多激憤話語比方方挨批的日記中的言論有過之而不及。他說:

「不要再宣傳什麼懷孕的護士、流產的醫生堅守崗位之類。那才真是吃人血饅頭!不拍馬屁,會死人啊?吃人血饅頭的往往也是馬屁精。

「馬屁精是土特產。每到國難當頭,他們就會不甘寂寞地跳出來舞文弄墨,標準動作則有兩個:一是把喪事辦成喜事,二是吹捧領導人。

「因此我希望,所有媒體都能夠——多點理解,少吹牛皮。守住底線,不唱高調。你們的鏡頭,不要總是對着領導人,我們也不希望看到諸如此類:打着紅旗在疫區合影留念。站在病床前放聲歌唱。跟在領導人後面滿臉堆笑。那只會讓人產生不當聯想。請關注底層,請關注一線,請關注疫情!包括那些連數字都算不上的冤魂!請學會說人話,請學會懂人心!這,很難麼?」

上述言辭尖銳痛快毫不含糊,甚至提前描述了武漢解封時喪事當喜事辦的場景,令人擊節稱賞。

轉眼過了兩個月,4月12日,就在為方方的《日記》出英德文版的事鬧得佛反盈天時,易中天又寫了一篇博文,先是闢謠,也是急於撇清,他沒說過「站在方方一邊,就是站在人的一邊」,然後談有關方方《日記》的出版爭議。對照前文,你絕不會想到是同一個作者,卻絕對是一篇難得的搗糨糊範文:

「方方的日記該不該出海外版,支持的、反對的和認為可以理解的,其實都已經表達得很充分了,我沒有什麼新鮮見解。只想說,我願意善意地相信,對立雙方的絕大多數是真誠而善良的。喜歡的是真喜歡,反感的是真反感,沒什麼人帶節奏,也帶不了。這麼多人卷了進來,背後必有深刻的社會和文化原因。單憑主觀願望就能造這麼大的勢,做這麼大的局,這人只怕還沒有生出來。

「不過事已至此,解決問題的辦法恐怕也只有一個,那就是將各種意見,包括支持的、反對的和認為可以理解的,更包括方方自己的答辯結集出版,讓世界聽到不同的聲音。

中文版的書名,我沒想好。

德文版,可以叫做:

Kritik der Fangfang Tagebuch

方方日記批判

為什麼是德文呢?

因為德文的Kritik(批判)本意是一般研究。這裏說的『一般』不是『不怎麼樣』的意思,一般研究也不意味着批判的對象是壞東西,比如康德的:

Kritik der Urteilskraft

判斷力批判

判斷力,無所謂好壞吧?

方方日記,當然也可以見仁見智。

大家都出外文版,也很公平。」

看了這樣的文字,我忍不住嘆服,實在高妙,到底是大學者搗出來的糨糊,又稠又粘。

首先,易中天把該不該反對方方在海外出版《日記》的問題,置換成該不該出版的問題。身為作家難道不懂,該不該出版只有方方能決定,不由旁人來置喙?其二,設定了旁人有參與該不該討論的資格,他就可以「善意」相信贊成和反對的都出於真誠,一下子抹去了雙方的是非對錯。其三,既然大家都是真誠的,不妨把雙方的意見和方方的答辯結集出版。聽上去很公平,實際是無的放矢,因為這話只有在反對方也寫了書,海外也有出版社要出版,也遭人反對才成立。其四,結集的書名可以叫「方方日記批判」,話題轉到方方也是可以批判的,但直說不好,就用德文玩高深,說「批判」是中性詞,無所謂好壞,何況方方的日記是見仁見智,本來就有商榷之處。

你看,原來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的問題——方方有權在海外出版《日記》,任何人不得干涉,被易中天一碗糨糊攪進去,變成了旁人是有權干涉的,順手把無辜的方方推到也可批判的位置。

然後,他再進一步,借《環球時報》(他心裏會看上這份報紙嗎?)社評中談「共識」的話表態:「新冠病毒是全人類的共同敵人。大敵當前,需要齊心協力,至少也不能製造矛盾。因此,製造族群對立和挑動鬥爭的行為都不可取。當然,塑造共識不等於和稀泥,對於『中國病毒』和『武漢肺炎』之類的說法就必須堅決反對。」這套話就完全和主旋律合拍了,還隱含着方方要在海外出書,就有不「齊心協力」「製造矛盾」之嫌。最搞笑的是,「武漢肺炎」最初是中國自己命名的,現在為甩鍋不允許外國人說,他也堅決反對了。

易中天最後說,「達成共識,並不等於觀點一致。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大家都能自由言說,也是共識。各說各話,總比互罵腦殘好。」方方在日記里罵過胡亂批她的極左是「腦殘」,這話就等於說方方也有不是之處,等於認可批方方的人也有他的道理。

既然是搗糨糊總要有點插科打諢,所以,易中天說到出版子虛烏有的「爭議集」時「幽默」道:「至於出版經費,我是沒有的,哪位願意贊助?」文章結尾是:「就說這些吧!諸位贊成嗎?贊成的請舉手!」

多麼完美的一篇搗糨糊文,你說它反對方方嗎,你找不到一字;你說他支持方方嗎,有的,他贊成方方的《日記》和反對的意見一起出版。

那麼,上面大異其趣的兩文哪篇代表真實的易中天?以我看,兩篇都代表不了他,這正是精緻利己主義者的特徵。第一篇的宏論是他依社會大眾賦予他的定位而發的。他在大眾心目中是公知,想必這是他樂意接受的名號,儘管他自稱是「獨知」。以他的智商決不會扮演極左派角色,那是連方方都要罵的「腦殘」的代名詞。而公知則相反,他們是既有學識又有人品的翹楚,以宣講公平正義抨擊腐敗政治為己任,是推動社會進步的主力。而公知的受眾絕大多數是比較有文化的良知人士,也就是易中天著作的潛在讀者或購買者,所以,他要維護好自己的公知形象。

是次因人禍導致武漢瘟疫大爆發後,易中天也許作了如下評估:不久定會出現問責的洶湧輿情,災民也會憤怒地發出種種不滿。他作為公知當然要敢為人先,便趕緊慷慨激昂地寫了前一篇博文,詰問抗疫中出現的怪現象。

然而,風向陡變。3月15日,諾獎得主秘魯作家略薩發表《回到中世紀?》的文章,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中國是一個民主國家,而不是一個專制國家,那麼這一切(武漢瘟疫擴散到全世界)本不會發生。」此番言論激怒了中共,不僅外交部和駐秘魯大使館出面反駁,還下令書市下架略薩的書以示懲戒。接着就出現了方方《日記》事件,國內沒有一家出版社敢出《日記》中文版。

易中天感到事態嚴重,不能等閒視之。他有許多書在書市的架上,尤其是36卷本的《易中天中華史》剛出到23卷,萬一遭同樣處置,下場就慘了。他要補救,要挽回影響,要洗白自己,於是就有了後一篇糨糊文。

也許有人質疑我的分析過於誅心,那就不妨翻出易中天的老賬,看他八年前怎樣演出幾乎雷同的劇目。

2012年初,方舟子挑頭揭露「天才」作家韓寒代筆,引發「方韓之爭」事件。當時的韓寒如日中天,被譽為「當代魯迅」、「全國教授加起來不及他一個」,尤其是韓寒的粉絲有上億之多。

易中天也是「韓粉」,他請韓寒去他工作的廈門大學「演講」,他要借韓寒的光吸引「韓粉」。「代筆」爭議正酣的2月中旬,他寫了《我看方韓之爭》,通篇站在韓寒的立場非難方舟子:

「公眾的『知情權』是要滿足,名人的『名譽權』難道就一文不值?真相固然重要,善意難道就可以罔顧?

「有鑑於此,方舟子對韓寒的質疑,首先應持有最大的善意,其次要有過硬的證據。

「方舟子,是以『打假』聞名於世的。他對韓寒的質疑,如果被證明錯了,得負『判斷失誤』責任。」

易中天還支持韓寒向法院起訴方舟子「侵害了他的名譽權」,「至於韓寒起訴方舟子,是否『濫用訴權』,則要看情況。如果韓寒視清白為生命,那他就是在為生命而戰,豈是『濫用』」?

然而,不到半月劇情大翻轉,韓寒文章由人代筆的有說服力的證據大量湧現,韓寒難以自辯無力招架,只得去法院撤回虛張聲勢的起訴。這時,易中天又寫了篇文章《韓寒出來混,遲早要還的》,也是和前文的調子突變,用的也是高級搗糨糊風格:

「方舟子值得尊敬,不宜效法。韓寒應該呵護,不必同情。······一個有韓寒的社會是可愛的,一個有方舟子的社會也是可愛的。一個既有韓寒也有方舟子的社會,更是可愛的。如果方舟子和韓寒在這場論爭中,能夠作為公眾人物,引導大家走向理性,那就是無比可愛的。

「韓寒的作品是否有人代筆,其實並不關讀者的痛癢。但這不等於說方舟子的質疑沒有意義。方舟子被認同的原因在於:如果一個彌天大謊不被拆穿,則天理何存,天良何在?這股『歪風』(如果存在的話)如不止住,道德的墮落豈非愈演愈烈?這就必須抓一隻大公雞來殺一儆百。韓寒,便正是這樣一隻雄雞。

「於是,方舟子奮不顧身地充當了『道德清道夫』。在這裏,我願意相信他並無私利。這是方舟子的可貴之處,也同時是他的可怕之處。一個大公無私又嫉惡如仇的『聖鬥士』,是極具破壞力的。這就像化療放療。癌細胞是殺死了,患者也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何苦?只治病,不救人,只管真相,不要善意,對嗎?」

面對韓寒節節敗退的現實,易中天也用抹糨糊手法,在肯定中否定,在否定中肯定,明褒實貶方舟子,明貶實褒韓寒,因顧及得失而顧不上邏輯,因話語失真而左支右絀,貌似辯證實則詭辯,為自圓其說竟至顛三倒四,和前述論方方《日記》問題如出一轍,令人不忍卒讀。

細究易中天舊事不是本文的目的,就此打住。但他關於韓寒代筆的一段話倒可以拿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如果拿不出鐵證,那麼,誰被懷疑代筆,我就站在誰一邊」;「我不能不想,如果我被質疑『代筆』,該怎麼自證清白?」「我不能因為自己高枕無憂,就置同行的安危於不顧。」易中天挺身為韓寒擋子彈,不惜生拉硬扯搭上自己,精神可嘉。但按此邏輯,方方的出版自由神聖不可侵犯,他更應力排眾議傾力支持,因為作為作家必定感同身受,「如果我的書在海外出版,也受到阻攔怎麼辦?」因此,決不會在對待方方問題上退避三舍,並曖昧地顧左右而言他。

最有趣的是,易中天提醒方舟子:一旦質疑韓寒失誤,要「鄭重道歉」,如「不認賬」就是「沒品」,還得承認「死皮賴臉」或「不像男人」。不料,當年方舟子沒倒,偶像韓寒先倒了。而後,「當代魯迅」韓寒再也寫不出為他招來人氣的微博,更沒再寫出一部小說。但易中天就是「沒品」地「不認賬」,就是不怕做「不像男人」的「死皮賴臉」,仍然對韓寒不離不棄。依憑一大批死忠的粉絲,當不了作家的韓寒開始改行,身兼連鎖飯店的老總、歌手、電影編劇、導演、演員等多職。易中天繼續為韓寒捧場,2017年為他「導演」的電影《乘風破浪》拉票;2018年仍然讚賞他是:「一個說皇帝沒穿衣服的孩子,比國學教授都勇敢。」

難道大才子易中天真的識別不了「天才」韓寒?難道他真的欣賞韓寒「導演」的電影?當然不是,只看《易中天中華史》的出品人是路金波,這個路金波真是當年偶像韓寒的操盤手,如今是韓寒「導演」電影的合作方,明白他們間的關係就不難理解易中天不合常理言行的來由。

易中天2005年開始上央視《百家講壇》講解歷史故事,成為走入尋常百姓家的「明星教授」、「學術超男」,他的粉絲有幾百萬,他的舉動能對社會產生不小的影響,一如孔子所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所以,指出易中天在方方事件中的精緻利己主義表現,並非吹毛求疵苛責他,而是期待他及和他同類的人能夠反躬自省,為匡正精緻利己主義盛行的世風作出應有的表率。

原載《光》傳媒2020年5月19日

責任編輯: 趙亮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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