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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薪階層」的飢餓時刻

—復旦生涯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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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大學新生活開始,夏日炎炎,晚上還有臭蟲騷擾。老校門在國權路口,3路有軌電車叮叮噹噹經過,我們班級幾乎所有課程都在1200號老教學樓進行,大家上課認真。第一學期的課程有陳匡時老師的歷史,王邦佐老師的政治,鄒洪志老師的外語以及專業基礎課「文選與習作」——任教的是滬上有名的雜文家林帆。林老師經常有文章在報刊登載,上課時喜歡將貼有發表文章的厚厚剪報本隨身帶來示範——當然不乏炫耀之意。我懷着崇敬的心情翻閱貼報本,看到大大小小「豆腐干」,心中不免嘀咕:新聞系出來就是寫這些東西?

讓人感興趣的一門課不在課程表上,那就是晚間熄燈前各個寢室半小時的讀報評報課。室友輪流主評,眾人七嘴八舌,對每天的《解放日報》《文匯報》和《人民日報》,從頭版頭條到報眼報屁股,橫看豎看,左看右看,力透紙背,入木三分。有時老師也來參加,一個簡單標題或短小評論,常常有微言大義讓人豁然頓悟,這是思維洞察力——階級分析能力的磨鍊。此時三年人禍(宣傳為三年自然災害)剛剛結束,新一波階級鬥爭山雨欲來;中蘇兩黨分歧逐漸公開,反修大旗開始舉起,億萬百姓雖然雲裏霧裏,呼喊口號卻決不含糊。在復旦主校區對面國定路的工會禮堂,本系老師們演出了話劇「千萬不要忘記」。英俊瀟灑的董榮華老師扮演青年工人丁少純,陳韻昭老師風姿綽約,飾演丁的女朋友姚玉娟,夏鼎酩老師扮演的是來自農村的丁爺爺。此劇原名「祝你健康」,說的是青工為討女朋友喜歡曠工打野鴨,受到老一輩的訓斥。本是展現兩個家庭三代人生活的輕喜劇,到北京匯報演出以後遵照八屆十中全會精神,變成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好教材。

當一評二評三評四評蘇共中央公開信連篇累牘激越昂揚的聲音在校園高音喇叭里一陣陣傳出的時候,一門大課正在向我們這批新生招手。

羅店四清

依靠貧下中農開展階級鬥爭,進行農村社會主義教育,是毛澤東的精心創意。他親自主持這年五月下發《關於目前在農村工作中的若干問題的決定》「前十條」,十月又有《中共中央關於農村社會主義教育中的一些具體政策的規定》,即後十條。老人家還在「前十條」的開端加了一千字的哲學宏論,琅琅上口又莫測高深,就是後來人手一冊的哲學認識論經典「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裏來的?」。十二月,復旦新聞系師生奔赴寶山縣羅店人民公社大課堂,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即「四清」運動。此時還是最早的「清工分,清賬目,清財物,清倉庫」的小四清,後來變成「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的大四清。我班同學與任課老師分配在天平生產大隊社教工作組,政治系祝啟秀老師和中文系蔡振邦老師擔任本大隊工作組的材料員。為了便於工作,每個生產隊都是外地同學與上海同學搭檔,我和來自湖北的殷定生同學進駐第一小隊即天平溝生產隊,隊長是申秀庭,大隊長嚴鳴駿的家也在這個生產隊。生產隊有幾個自然村,我住的村子地處邊遠,有時夜間從大隊部開會回來,定生同學總會將我先送到住家,然後再獨自回去。我以男子漢模樣說不要他送,實際上獨自行走那段飄蕩着點點螢火的夜路真有點怕。此年我十七歲,之前從未見過如此荒野鄉村。

從老農口中得知有一個順口溜,叫做「金羅店、銀南翔、銅江灣、鐵大場,叫化嘉定賊婁塘。」羅店是江南水鄉歷史名鎮,可是我面對的卻如此貧窮不堪:雨天小路泥濘難行,遍地草房滿目茅屋,田間油菜麥苗稀稀落落。對我們來說,跟村民一起挑擔下地施肥除草都不是問題,歲月的艱難主要是吃不飽飯。按照同吃同住同勞動的規定,我們都住在貧下中農家裏。我家房東媽媽唐六妹,丈夫在外做工,經濟條件較好。雖然每天基本吃粥,但是粥比較稠,尚有醃製地生薑做小菜。每逢男房東回家休假,還有魚肉葷腥可嘗。而殷同學所住的那家,可謂徹頭徹尾的貧。湖北同學人高個大,刻苦耐勞,但多次忍不住告訴我,他餓。有一次去大隊開會順道來到他住的那家,正是吃飯時間,我坐在邊上等候。只見碗裏的稀飯,猶如「洪湖水浪打浪」——這是復旦黨委才子副書記陳傳綱的名言,他在給我們作形勢報告時提到三年困難時期老百姓吃的稀飯,用了這個形象比喻。桌子上小碗裏盛的是青蔥炒鹽,供下飯用。定生同學稀里嘩啦一碗下肚,站起來想再添,房東全家幾口的眼光齊刷刷地對着他。我把所見告訴大隊長,他說這家房東工分少,孩子多,不是小氣,真的很窮。但公社安排工作隊員入住的首要條件就是貧下中農,越窮越好,便於紮根串聯,訪貧問苦。嚴大隊長提出讓定生同學到他家吃住,領導沒有批准,後來才知道黨員大隊長的階級成分竟然是中農。

其實不少人食慾亢奮。一天晚上我去生產隊長申秀庭家,正遇上晚餐,隊長妻子將熱騰騰的鹹菜湯麵送到我面前,我半推半就將湯麵迅速吃個精光。事後在政治指導員魏建基老師的耐心啟發教育開導下,我對湯麵事件作了書面檢討,從階級鬥爭高度認識到生產隊長和他當會計的兒子申其寶都是四清的主要嫌疑對象,作為工作隊員到四不清幹部家吃飯是立場問題。可是我始終想不通的是,申隊長是老革命老貧農老共產黨員,我是來接受鍛煉改造的大學生,況且連共青團員都不是。究竟誰改造誰,腦子裏一團漿糊。從這次四清開始,「貧下中農」這個概念也一直使我困惑。「解放前」貧農之貧,是因為地主富農「殘酷剝削」;新中國成立十多年,當家作主以後依然貧窮,貧下中農的子女還是貧下中農,難以解釋。

反修報告

新生剛剛入校,中蘇公開論戰的第一槍打響,九月六日評蘇共中央公開信的檄文《蘇共領導同我們的分歧和發展》在《人民日報》《紅旗》雜誌發表,從此我們的大學生涯,就與反修大業緊相連結。下農村搞四清,正是偉大領袖反修戰略的重要步驟。不過對中國百姓來說,十多年的「老大哥」,「蘇聯的今天是中國的明天」,「兄弟般友誼牢不可破」口號深入人心;「莫斯科——北京」的嘹亮歌聲耳熟能詳。親兄弟為何反目成仇,人們充滿疑慮。

就在此時,復旦黨委副書記鄒劍秋專程來到羅店,給我們新聞系同學做了一個內部反修報告,規定不准記筆記,內容不得外傳。劍秋書記仔細闡述了兩黨分歧的來龍去脈,從1956年蘇共二十大赫魯曉夫秘密報告說到1960年的《列寧主義萬歲》,從1963中共中央「關於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總路線」的二十五條建議,到還擊蘇共中央公開信,兩黨意識形態爭論演變為國家爭端。儘管對蘇共還以同志相稱,但實際上已是最危險的敵人。書記談到列寧主義故鄉的背叛,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變質,克里姆林宮紅星熄滅,蘇維埃紅旗落地,資本主義復辟,工農百姓水深火熱,可謂觸目驚心聞所未聞。說到痛心之處,劍秋書記聲淚俱下。會場群情激昂,師生壯懷激烈。書記又語重心長地對未來記者成為世界反修堡壘的中堅寄予厚望。力挽狂瀾的氣魄,肩負重任的壯志,深深地撼動着赤子之心。我班陸志廣同學過度興奮,徹夜不眠,弄得大家緊張。書記報告澄清了迷霧,但是當大家面對修正主義的理論基礎「三和兩全」,即和平共處、和平競賽、和平過渡及全民國家、全民黨的重大是非的時候,免不了疑團重重。

"高薪階層"

工作隊的主要工作就是開會。對我來說,最開心的事情莫過於去羅店鎮參加工作隊會議。開上一整天會,不僅可以在公社機關食堂美餐一頓,還可以在回來時順道去金星大隊的小店裏買幾個雪餅,那種有白沙糖粒沾在外層的最便宜的小餅,是夜間充飢的最佳物品。

四清運動有一個重要環節是召開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幹部會議」。羅店人民公社下轄十三個生產大隊一百三十多個生產隊,幾百個幹部來到鎮上,濟濟一堂聽取中央文件傳達,然後分片討論。會議要求幹部們聯繫實際「放下包袱,輕裝上陣」,「洗手洗澡」檢查自己的「四不清」錯誤和揭發他人,揭開階級鬥爭蓋子。我們大隊的支部書記是個復員軍人,平時很神氣,看到他在會上坦白檢討「多吃多佔」,我很感動。寒冬時節,大雪紛飛。工作隊員和大隊生產隊幹部們一起住在鎮上居民家裏打地鋪,地下鋪着厚厚的稻草,倒也不冷。不知道是誰最先想出來的,同學們戲稱自己是「高薪階層」,十分妥帖。反修文章中揭露了蘇聯修正主義的各種現象,由知識分子構成的「高薪階層」、「精神貴族」是修正主義的主要社會基礎。我們這些大學生,未來的編輯記者,是當然的「高薪階層」和「精神貴族「,需要十分警惕。一尺多高金黃的稻草讓我們提前當上了「高薪階層」,最實惠讓我戀戀不捨的是,會議期間連續幾天在公社食堂改善伙食。與會幹部都有工分補貼和伙食補貼,皆大喜歡。次年二月春節期間,工作隊放假,我們回上海。那一年的大雪令人難忘,有一天我回學校,只見校園裏白茫茫一片。

這就是我們進入新聞系的第一堂大課。1964年夏天羅店四清結束回到學校,正規的學業重新開始。大家印象最深的是,大學生的伙食標準從每個月十二元五角增加到十五元五角,人人都知道這是毛主席的決定。享受助學金的同學每個月自動增加三元,其他同學只要提出申請,都有這個補助。不知道父親有什麽高尚的想法,就是不讓我提出申請,他給我的生活費每個月也增加了三元。

從此,我們這一代大學生真正離開了飢餓。但是農民開始離開飢餓則是15年之後的事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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