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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要打開那個民族主義情緒開關 有關陸港衝突的一封信

社會上情緒積累到一定程度,演化出城市街頭暴動的時刻,必然有無法控制的族群對立和仇恨;難道你能指望抗爭了五個月的街壘中,依然保有知識分子在空調房裏的溫和理性嗎?確實,族群對立、仇恨暴力,是醜惡的,這我同意。但僅僅批判表徵,放棄追究病灶,這是社會科學家應該有的態度嗎?況且,在強者和弱者之間,做一種假意的客觀中立,誠實嗎?如果在南京大屠殺期間,南京市民不分青紅皂白地殺害了一些不參與戰事的日本僑民,我們當然要哀悼僑民,但我們有理由苛責南京人嗎?

徐軼青老師您好,

您在幾天前FB上貼過一則指責HK針對說普通話者暴力地帖子,對香港人頗多抨擊指責。加上過去幾天事件的演變,理工大學的人道主義災難,讓我覺得不吐不快。

你也許知道,九月份林鄭政府撤回了最初引發事件的導火索,《逃犯條例》修例案。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早一些撤回?在六月、五月撤回?既然如此,為什麼一開始選擇提出?我猜你也會認同,如果春季這部修例草案未被提出,社會並無撕裂的機會;如果夏季這部草案在遭遇反對的起初就被收回,社會也不會撕裂到如此嚴重的地步。既然可以收回,為什麼沒有早些收回?在北京政府、香港政府為了自己的顏面硬挺着不撤回,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強硬時刻,就已經將人民福祉、社會團結拋諸腦後了。社會情緒撕裂的總賬,要算到習近平和林鄭的頭上。

社會上情緒積累到一定程度,演化出城市街頭暴動的時刻,必然有無法控制的族群對立和仇恨;難道你能指望抗爭了五個月的街壘中,依然保有知識分子在空調房裏的溫和理性嗎?確實,族群對立、仇恨暴力,是醜惡的,這我同意。但僅僅批判表徵,放棄追究病灶,這是社會科學家應該有的態度嗎?況且,在強者和弱者之間,做一種假意的客觀中立,誠實嗎?如果在南京大屠殺期間,南京市民不分青紅皂白地殺害了一些不參與戰事的日本僑民,我們當然要哀悼僑民,但我們有理由苛責南京人嗎?正如你可能也了解的,美國歷史上白人有暴力的三K黨,黑人也在二十世紀中葉曾經組織過黑豹黨。難道你只看得見黑豹黨的暴力,看不見三K黨的暴力?兩者的暴力,可否一視同仁,等量齊觀?這種話,我說不出,我也希望有良知的白人、日本人、大陸人,即使被毆打了,也不改自己對自己原罪的懺悔和認知。甚至更勇敢地,承認自己地錯誤,加入弱者的反抗。

人生而有原罪。具體到某一個群體,還要背負整個群體的原罪——如果你也想繼承這個群體的榮耀,就必須一併繼承這些遺產。正如德國人對猶太人有原罪,日本人對南京市民有原罪,北美白人對印第安人有原罪一樣,你必須知道,在2019年的當下,來自中國的,特別是心底里還擁護接受北京政府的中國人,對香港有一份原罪:一份打造出供奉出高效國家機器的原罪,一份在七十年中容讓怯懦豢養出暴政性格的原罪,一份在六四及其後沉默曖昧換取苟且偷生的原罪,一份接受了香港多年慈善捐款投資援助而不知感恩的原罪,一份違背了一國兩制承諾而不知悔改的原罪。不要認為普通人沒有原罪,難道每一個美國白人不曾得益於殖民佔領來的土地?難道每一個中國人不曾在六四鎮壓、多年維穩換來的高壓和平、在無視底層呻吟中賺得滴血的黃金嗎?特別是那些能到香港生活、能開着跑車在波士頓和悉尼街頭抗議的大陸人,他們不正是暴政的最大受益人嗎?

我並不是要一體仇恨,呼喚更大的社會撕裂和總體仇殺。我只是希望,大陸出生的人,不要因為這層割裂不了的民族情緒得不到紓解,遭到了所謂冒犯,就一頭扎進暴政集權的懷抱。好多人說,原本我支持這場運動的訴求,但你們燒國旗我就不支持了。在一場群眾運動中,找到這樣的藉口太容易了,但是堅定地不改初心太難了。多少人因為民族情感、民族尊嚴,忘卻了我們本該承認的缺點、罪孽?為什麼不能更勇敢,即使遭到了冒犯,也不否認自己該改正的錯誤,去成為更好的自己呢?

論起對國家民族的情感,我也一樣,我也熱愛長江黃河,秦宮漢瓦,我也熱愛杜甫白居易,施耐庵曹雪芹。但是與一些見到「中國」就本能地想要「維護」的條件反射式反應不同,我更希望是讓這個偉大的傳統不被一兩個獨夫民賊和宵小之徒玷污,我不希望我們是一個屠殺過學生的民族,我更不希望我們是一個屠殺了學生還不承認、不敢談論、不知悔改的民族。甚至要找各種藉口站在強者一邊,為屠殺開脫,為殉道者抹黑,用來論證自己的懦弱其實是勇敢,自己的懼怕其實是愛國的卑微猥瑣民族。維護不等於無原則撒謊,維護不等於為了民族尊嚴拒絕歷史道德責任。(從這一點上來說,東亞中日韓三個民族倒是有着同樣的死不認錯的恥文化基因。)如果可能,我希望以我的力量把它變得更好。如果不可能,我也希望通過我的懺悔和自省,讓它變得好一點點。

我也說普通話,過去的幾個月我也去過香港,我知道講普通話可能遭到的白眼和待遇。這當然不是愉快的體驗,但是我知道,這背後是幾十年的糾葛羈絆。有沒有財富居高臨下的歧視?當然有。可是上海人不曾歧視過蘇北人和安徽人?五零年代的東北工人不曾歧視過農村戶口人?改革開放初期的廣東人不曾歧視過所有未經市場洗禮的北佬?這都是人性,不可避免。但其他更深層次的,來源於對政治機器、政治洗腦、政治操弄的那部分歧視、對立、仇恨,應該歸咎於誰呢?

寫到這裏,我也沒有對這問題的解法。我相信您的善良和智慧,遇到事情,先不要打開那個民族主義情緒開關。能至少多想一層,多想想如何找到一條解開心結,而不是疊加心結的道路吧。特別是在媒體環境已經如此糟糕的今日,不要再為怒火添柴,讓我們一起想辦法救火。臨表涕零,不知所言。願明天比今天更好。

責任編輯: 江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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