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紐約高速公路邊巨型告示牌上,我曾經看到過這樣一則大眾運輸公司的廣告:如果你此時正塞在路上動彈不得,那麼你也是問題的一部分。
公視播出的《我們與惡的距離》剛剛結束,我從第三集播出開始追劇,深受感動,我看到社群媒體上面的多篇文章,聽到周圍的同仁及朋友們都在討論,除了劇情給我帶來的衝擊、刺痛與溫暖之外,也感受到一種希望。
我非常感激劇組的用心,他們對這個社會的語重心長,首先體現在他們給這部電視劇起的名字上——《我們與惡的距離》,如果我們看過這部戲,卻沒能意識到他們在請我們思考我們每一個人與惡的距離到底有多遠,那就實在太辜負了他們的努力。
這部戲裏面基本上沒有什麼壞人。顯然是以台灣這幾年發生的幾宗重大社會案件中的犯案人,例如,鄭捷為原型的角色李曉明,王景玉(小燈泡殺人案)為原型的角色陳昌,算是「壞人」吧,但我相信這部戲並不是要大眾思考我們離他們有多遠;唯利是圖,藉資本的力量干涉新聞自由「黎老闆」,利用權勢關說讓已符合出院條件的精神病人繼續被醫院強制留醫的丁立委,這幾個角色,算是壞人嗎?我相信這兩個角色也不是劇作者想要我們去思考我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的,他們是高高在上的人。
這部戲有很多讓人覺得很想在現實生活中認識的溫暖的普通人,而他們所受到的痛苦和委屈,更多是來自於我們也同樣深深同情的另一些角色們。被害者的家人,在試着走出失去親人的痛苦中,又傷害加害者的家人,哪怕他們無數次誠懇地鞠躬道歉,哪怕大家也都知道他們也是無辜的人。為什麼一個令人痛徹心扉的慘劇不能隨着加害人伏法而落幕,又會有那麼多人繼續受着霸凌,受着騷擾,受着追求收視率的新聞媒體的進一步傷害呢?電視劇的創作者們通過劇中一個暖男,洪都拉斯所扮演的「News哥」好幾次問道:「我們都是好人,怎麼會這樣呢?」
人是理性的,也是感性的。撕心裂肺的失去親人的經歷,每個人都難以理性面對,然而,走出傷痛,需要的是面對真相的勇敢,還要跟自己對話,讓自己的理性慢慢佔上風,才能使我們拯救自己,走出傷痛,並且不致淪為另一個加害者。
台灣,一直是一個厚道的地方,厚道,就是既有善良,也有包容的一種態度,這種態度使台灣成為一個溫暖的國度。但這種厚道在慢慢流失,等到台灣失去厚道的能力的時候,她將不再是我們今天那麼引以為傲的家園了,她將變成一個冰冷、刻薄、自私、沒有人情味的地方。那時,我們就真會與惡沒有距離。
我就是從那樣一個地方來的。
幾十年的鬥爭,使得那個原本跟台灣一樣,有着濃重的厚道基因的國度,變得人人互相防範,同時又互相利用,互相傾軋甚至是互相踐踏的地方。
會使台灣流失厚道的原因有很多。媒體追求腥羶刺激,政客追求廉價支持度,信息爆炸時代每個人在浩如煙海的文字中想要找到認同的言論乃至自身的價值,都使得這個社會的交流方式發生了惡性循環的改變:媒體為了收視率,就會給予會表演的人物更多的舞台(更長時間的報導,更多的通告),他們也就取得話語權和影響力;當媒體提供舞台,政治人物賣力激情表演時,我們,也就是能夠影響整個社會風氣言論方向的普羅大眾,就會受他們的影響追隨和發表更強烈刺激的言語。
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台灣變得越來越「憤怒」。
在《我們與惡的距離》劇中,憤怒的人向人權律師潑糞,你也許覺得這是誇張的戲劇表現,現實中不會如此,但實際上每每遇到重大社會案件,就會有人出來威脅辱罵主張廢除死刑的團體和推動者;近年來,犯罪嫌疑人回到現場向檢察官陳訴犯案過程時被受害者家屬追打似乎已經算是固定戲碼,好像不去這樣做,就不夠傷慟,會被鄰里不齒,這其實當然是被電視新聞慣出來的惡質「新習俗」。
今天台灣的民意代表在議場質詢行政官員,如果不加上誇張的表演,沒有指着官員的鼻子臭罵,就上不了晚間新聞,於是這些年的台灣,就被培養出了「嗆聲」文化,理性而犀利的問政,得不到媒體的關愛,也就得不到觀眾的認識,也就得不到選票的支持。我們與這樣的惡有多遠呢?只要問,你曾經在哪個不使用煽動性語言,因此不廣為人知,但卻勤勤懇懇地盡着自己本分的政治人物臉書上按過贊嗎?如果沒有,或是你在表演型政治人物臉書上按贊的次數遠多於那些理性型,那麼,你就是這種現象形成的共犯。
憤怒,是對台灣傷害極大,但卻是今天社會上最容易博得眼球的一種廉價表演形式,館長的竄起就是實例。憤怒,使我們與霸凌,非理性,擁抱腥羶新聞等等的這些「惡」越來越近,離厚道越來越遠的一種狀態。
憤怒,本是我們面對不滿意的政治社會環境時當然會有的一種完全可以理解的心態,有如劇中受害者家屬的憤怒,但憤怒卻絕不代表勇敢,不代表熱血,也不代表正義!尤其只是「表達」隔着現場十萬八千里的「臉書憤怒」。那些理性提出解決方法,或願意思考的人,並不會比起那些「憤怒」的人有半點不勇敢,不熱血,不正義!這本是一個很簡單的邏輯,但卻是在憤怒的情緒中不容易看清的。所以僅讓我重複一次:憤怒絕不代表勇敢熱血與正義!
今天台灣的所有的這個粉,那個粉,無一例外,都是出於對自己支持者的對手的痛恨之下奮而形成的。而這種盛怒使他們不會聽到看到他們所支持的那個人或那個黨的任何缺陷、問題,因此那個人那個黨也就無需為了得到這些粉的選票去克服和解決那些缺陷與問題。我們的憤怒對於這些缺陷與問題作出了包庇,哪怕是在不知不覺中。
這就是我們與惡的距離——我們這些好人因不願勇敢承擔理性思考的責任,轉而走向廉價的鄉愿,不知不覺中對這社會上的諸多惡姑息、縱容甚至是培養、壯大!
所以,對於政治人物,請做個負責任的支持者,而不是粉絲。用思考,而不是歡呼去逼迫媒體走向劇中最後所期待的理性方向。用勇敢的同理心去面對可能給我們帶來不便甚至危險的社會弱勢和邊緣人。
如果你是個憤怒者,我理解你,但就像身陷動彈不得的車陣中抱怨惡質交通一樣,你也是問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