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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被處決 萬人圍觀

———為反右開場祭旗

〝我來到土坡上時,看客已經不多了,眼前情景慘不忍睹。地上躺着的是我們年輕的校長、年輕的老師和一位65歲的無辜老人。年輕校長的長褲和鞋,已經被人脫走,雙腿雙腳赤裸着……楊老頭站在台上時,一直不停地哆嗦,如果沒有兩位警員架着,早癱倒在地上,這會兒一動不動地躺下了。〞

1957年9月6日,湖北省漢陽縣孝感專區(今蔡甸區)上空響起了三聲清脆的槍聲,劃破了小鎮多年來的安詳與靜謐。

9月8日,為躲避中共而寓居美國的胡適,在其日記里記錄了一則英文報紙的標題:〝10,000 See3 Executed In China〞(三人被處決,萬名中國人圍觀)。

兩天前,湖北省漢陽縣第一中學操場上,兩名30歲出頭的年輕人和一位65歲的老人,被中共當局處以極刑,約一萬兩千名群眾被中共組織到現場圍觀這一〝革命成果〞。

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湖北日報》、《教師報》、《長江日報》連篇累牘地發表了消息、通訊和社論。中央新聞記錄電影製片廠攝製了新聞片《鐵證》在全國放映。台灣中華民國政府也對事件進行了相關報導。

不僅如此,事件還引起了美蘇兩大陣營國家的密切關注。蘇聯《真理報》做了跟蹤報導,匈牙利社會主義工人黨代表團、朝鮮國家元首金日成,先後秘密下榻湖北訪問漢陽一中。路透社記者發佈了新聞,十多位美國學生代表,在莫斯科參加第六屆世界青年和學生和平友誼聯歡節之後,於9月9日專程趕赴漢陽一中探尋事件真相。

這是什麼樣射程的子彈在飛?竟然在海內外掀起如此軒然大波?

升學訴求遭遇〝毛式陰陽雙謀〞

1956年6月30日,由赫魯曉夫主持的蘇共中央作了《關於克服個人崇拜及其後果的決議》,一度影響了東歐國家,10月23日至11月4日匈牙利發生了群眾遊行示威,事件被蘇共軍事平息。毛澤東擔心已經取得的政權還有失去的可能性。

1957年4月底,《人民日報》發佈《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宣佈開展黨內整風運動,號召民主黨派和各界群眾向黨和政府提意見,聲明〝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所謂大鳴大放。教育系統也動員學生對學校工作提意見,幫助〝整風〞。

同時,毛澤東在黨內指示:〝將可能的『匈牙利事件』主動引出來,使之分割在各個機關、各個學校去演習、去處理,分割為許多『小匈牙利』。〞

毛黨魁這一陽一陰的雙謀詭計着實讓彼時的中國人吃盡了苦頭。

1956年全國處於大冒進狀態,1956年下半年又實施〝反冒進〞,教育部門1956年招生冒進,導致1957年中小學畢業生的分配壓力很大。大約三分之一的高中畢業生升不了大學,三分之二的初中畢業生升不了高中和中專技校,五分之四的高小畢業生升不了初中。

湖北省教育廳於1957年4月10日向全省各中學下發通知表示今年升學率減低,彎轉得急,要求學校、教師積極進行思想教育,幫助學生樹立回鄉生產的決心。跳出〝農門〞吃皇糧的機會沒了,這對無數家庭和學生來說,可不是一個〝決心〞就能解決的了的。

但是熟悉中共的都知道,這是〝維穩〞的節奏來了:下放矛盾,解決對矛盾不滿的人。

1957年6月12日上午,漢陽縣第一中學女教師李穗在初三(4)班上課時,為了激勵學生刻苦學習,說了一句〝今年高中招生比例很小,二十個中取個把〞,提醒學生用功。

讓李穗不可逆料的是,學生的最敏感神經被瞬間觸動,教育體制內大鳴大放的熱乎勁在學生們的胸口還遠沒有降溫。學生們等不及下課,就去找教導副主任楊松濤和校長韓建勛,詢問升學率到底是多少。學生對校領導口徑不一的回答表示懷疑,提出要到縣上查看文件。

〝反右〞開場第四天學生上訪釀禍根

6月12日下午,學生們情緒有些激動,喊着〝我們要求升學〞、〝消滅城鄉招生差距〞、〝擴大招生比例〞等口號走出了校園,有的學生騎自行車到郵電局給縣二中、三中學生打電話通報消息,以求呼應。

縣教育局和縣人民委員會沒有明確答覆學生要求查看文件的訴求,學生們轉而直奔縣委會找縣長。縣兵役局局長自然是一套階級鬥爭的說辭來應對學生:〝不要被反革命利用了。〞

當天,也是人民日報發表反右鬥爭號令《這是為什麼》剛剛過去的第四天。少不更事的學生娃怎能知道大禍就此已經釀下了。

第五天,13日上午,依有數百名學生列隊前往縣政府,向縣長韓茂林提出公佈招生比例、全國統一招生、城鄉招生比例一致的三點要求。韓茂林〝無權決定升學指標〞的解釋被學生們認為是推卸責任。學生想進一步去省委討個說法。

漢陽一中副校長王建國一邊勸阻學生,一邊帶着部分教師緊跟遊行學生做說服工作。史料記載,據韓茂林本人回憶,在韓縣長要求下,王建國做工作動員學生回校了,學生並沒有過激行為。

但在學生返校路上,因還想找招生文件看,忍不住又進了縣委會,當即被幾個幹部阻攔,雙方糾紛不止並發生肢體衝突。一些基層幹部調來了幾百名工人和農民高喊〝保衛縣委〞口號,揮拳打散了學生。

後來的研究者們分析,在整個事件中,學生的行為一直比較克制,坊間流傳學生捆綁毆打縣長、推倒縣委大院圍牆、搶幹部檔案,應是中共階級鬥爭報導手法、以訛傳訛的渲染,同時也為中共下一步清算做準備。

一篇題為〝1957,升學名額調整引發的反革命集團案〞的微文中是這樣描述的:〝但不排除一些情緒激動的學生亂翻文件、扔石子、辱罵毆打幹部等情況發生;同時,一些或自發或受到指示而介入衝突的復員軍人、工人、農民等,也可能在與學生對峙的過程中做出過激行為,激化了衝突。〞

挑起群眾鬥群眾,中共深諳此道。

定性〝小匈牙利事件〞定罪〝反革命暴亂〞

無論是歷史還是當下,在紅色恐怖和紅色威權統治下,若想使自己處於紅潮運動的上游,〝寧左勿右〞是虧心但不虧命的選擇。

對內,〝反右〞運動剛剛開幕;對外,〝波匈事件〞形勢逼人。

13日晚,漢中縣委召開緊急會議,確定學生罷課鬧事屬於〝反革命事件〞,隨即公安機關進駐了學校,15日,孝感專署和漢陽縣委組成〝漢陽事件〞調查組進駐漢陽一中。17日,新華社《內部參考》刊登了《漢陽縣發生一次暴動性的中學生鬧事事件》將事件定為〝反革命利用學生不滿情緒〞,製造的〝一次暴動性的學生鬧事〞。

漢中縣委《關於一中暴亂事件考察工作總結報告》中〝編寫〞道:〝縣委會、人委會、兵役局、郵電局4個機關被他們搗毀和擾亂了,損壞拿走了電話機2部、自行車4輛、大小辦公用品406件、文娛用品58件,捆打機關幹部29人、工人11人,張貼塗寫反動標語474條,造成嚴重後果。〞

7月2日,新華社又炮製了一份《漢陽縣第一中學暴動事件詳細情況》的報導。事件很快傳到了毛澤東的耳朵里。

在毛黨魁的眼裏,〝鳴放和辯論者中,有人不滿足於批評個別弊病,而是對整個社會主義制度的基本原則發起了挑戰!特別是武漢發生的規模不小的學生示威遊行,竟呼喊出『歡迎國民黨!』『歡迎蔣介石!』。比匈牙利事件的規模小,性質卻更加惡劣。匈牙利還沒人喊『歡迎法西斯』『歡迎霍爾蒂』。〞(權延赤《毛澤東與赫魯曉夫——1957~1959年中蘇關係紀實》)

愛眨眼睛竟被槍斃哺乳期婦女依然被判刑

有〝反革命集團〞,才有〝反革命暴亂〞,有集團就有首犯、從犯,有反革命就有總後台。黨的方針定了,剩下就好辦了,對號入座便是了。

副校長王建國出身富民,有參加國民黨三民主義青年團的歷史問題,為此調查組將王建國定位為〝反革命集團〞首犯。大揭發中,有個學生交代上街遊行那會兒,曾向縣文化館圖書管理員楊煥堯(65歲)討開水喝,因楊煥堯是〝民盟〞成員,曾來過漢陽一中發展王建國入〝民盟〞,因此楊煥堯大限來臨。

正此時,〝民盟〞中央已經揪出了〝大右派〞章羅同盟,湖北省的民盟主委馬哲民也被打成〝右派〞,以馬哲民為〝總後台〞,這個〝集團〞就有了份量。工作組運用〝階級分析〞法,〝確定〞馬哲民是事件的〝總後台〞。

《關於一中暴亂事件考察工作總結報告》中有關王建國的〝犯罪行為〞〝罄竹難書〞:〝王犯的反黨活動由來已久。……手段更加反動毒辣,物色拉攏有重大政治歷史問題和特嫌分子組成反革命集團,狂妄向党進攻,通過其集團骨幹分子、副教導主任楊松濤、張良紹把持學校的領導大權,以鍾毓文、鄒振鉅等具體掌握語文、數學、理化三個教研組,從各方面排斥打擊黨的領導,致使學校黨支部工作完全陷於孤立狀態。〞

更為荒唐的是,初中語文教研組長鍾毓文有個愛眨眼的毛病。在一次揭批王建國的大會上,他坐在台前正眨眼睛,被台上的工作人員發現,當場揭露鍾毓文在向王建國〝使眼色〞,宣佈對鍾隔離禁閉,繼而列為集團〝骨幹分子〞。

經過近三個月的〝攻堅戰〞,9月6日,中共召開漢陽三級幹部大會,宣佈以〝反革命暴亂罪〞判處王建國、楊煥堯、鍾毓文死刑;對胡平軒以及鄒振巨、胡斌等九名教員和一名學生分別判處二至十五年有期徒刑;教師李穗等三人送勞動教養;三名教師被戴上〝壞分子〞帽子;韓建勛等十一名教職員和十名縣直機關、政法機關幹部受到黨紀政紀處分;三十三名學生被開除學籍、團籍和勒令退學。

關於三名死刑犯的意見,縣法院曾有不同看法,即被貼上〝右傾〞標籤不予採信,湖北省委分管文教和政法的書記許道琦對死刑判決簽字,北京最高法院核准死刑。

在被判處徒刑的師生中,有一位28歲正處於哺乳期的女老師,還有一位年僅16歲的高一同學。

炮製冤案只需三個月悄悄平反卻需三十年

1985年5月30日,中共中央辦公廳發文,將胡斌等人要求為〝漢陽事件〞平反的信批轉給中共湖北省委,要求對此案進行複查。6月28日,湖北省委讓省政法委書記張思卿主持複查工作。

9月上旬,複查工作組調查了15個單位、走訪了130多人,收到了大量群眾材料。經反覆認證,複查工作組得出結論:〝小匈牙利事件〞實際是一起大冤案。1986年元月上旬報中共北京,中共同意徹底平反。

怎麼個〝徹底〞的平反呢?

中共湖北省委1986年1月27日《關於為〝漢陽事件〞徹底平反的通知》中明確指示:〝考慮這一冤案是在當時『左』的錯誤思想影響下造成的,對具體辦案人員不宜再追究責任。平反工作中,要嚴防別有用心的人乘機挑唆煽動,要通過對『漢陽事件』的平反,切實總結經驗教訓,進一步調動各方面的積極因素,促進和鞏固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當前要抓緊時間扎紮實實做好工作,現在不登報、廣播,在處理好善後工作後,視情況再作適當安排。〞

有人總結,這起冤案的製造只需兩份文件、三個月,而平反卻用去四份文件、三十年和難以計數的上訪鳴冤。

結語:中國人心靈的〝哭牆〞

作家劉富道是當年漢陽中學學生、漢陽事件的親歷人、受害者,他在2012年問世的《漢陽事件》一書的前記〝七年的寫作讓我的靈魂得以安寧〞一文中寫道:

〝我來到土坡上時,看客已經不多了,眼前情景慘不忍睹。地上躺着的是我們年輕的校長、年輕的老師和一位65歲的無辜老人。年輕校長的長褲和鞋,已經被人脫走,雙腿雙腳赤裸着……楊老頭站在台上時,一直不停地哆嗦,如果沒有兩位警員架着,早癱倒在地上,這會兒一動不動地躺下了。〞

〝我不能在這裏描述我當時看到的一切,那是令我終生難忘的一幕,我無數次想在頭腦中抹去這段記憶,又做不到。上帝在設計人類大腦時,本應該裝上一個Delete鍵,讓人們可以隨意刪除不需要記憶的東西。〞

透過紙背,我們觸摸到了那備受煎熬的靈魂,幾十年來無處話淒涼。《漢陽事件》一書的忠實讀者達援朝女士表達,漢陽冤案是中國人心靈的〝哭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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