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存照 > 正文

周啟博:清華沒有沈克琦 多少才俊被逼死的真相仍難浮出

—清華沒有沈克琦

作者:
清華權力者半世紀以來對反右受害者作惡多端,其中全國大形勢的因素應由毛和中共高層負責,但權力者本人良知欠缺也不容推諉。很多權力者今天的地位發軔於反右打倒了他們的前任,給他們的發展掃清了道路。徹底恢復受害者原有地位和待遇勢必危及現在權力者自己的利益,所以他們選擇利益高於是非。

北大前副校長沈克琦先生於2015年2月17日去世,他被人稱道除了因為對北大物理學科的貢獻之外,更因為他對反右的態度。

周啟博:清華沒有沈克琦

2007年12月22日筆者謁見沈克琦先生(左)。攝影者為沈夫人。

因為自己的父母1952年之前任教清華,之後任教北大,我對清華北大情況有些了解。1957年夏我是12歲的小學生,去北大附小上學經過未名湖邊水塔時,看到校衛隊把瀕死的投湖女學生頭朝下搭在高凳上控水,我擠在圍觀人群中聽成年人議論中有「右派言論」一詞。回到家發現父親的摯友因被劃右派也去了未名湖自沉,後來又聽說父親欣賞的學生被劃右,父親因此被批重用右派輕視黨員。記得父母連續多日面色凝重,家中氣氛壓抑。1957年秋我上清華附中初中參加課外無線電小組,輔導員是清華大學無線電系學生。小組活動兩三個月,我剛剛學得入門,輔導員就不見了,附中宣佈他是右派。他可能是躲過了反右在夏季的第一波,卻在秋季「反右補課」時被拉去填了無線電系右派指標。為搞臭「右派」和震懾民眾,主持清華大學黨委的蔣南翔及其助手劉冰,高沂,胡健,何東昌,艾知生動用大會小會,大字報和校刊污衊醜化受害教師學生。附中校長孔祥瑛老師德高望重,她丈夫錢偉長教授不幸受害。錢因事來附中,被頑皮學生指指點點出言不遜,使孔老師甚為尷尬。這些見聞給我上了中共如何蹂躪知識分子的啟蒙一課。

反右以後清華形成了兩個群體。一個是清華原有的蔣劉高胡何艾和校系各級權力者,以及在反右中表現出色得以入黨升官的各年級在校學生「積極分子」,這個群體可稱為權力者;與之相對的群體則是教工學生中的500餘右派和其他因「右傾」而被批判打擊的人,可稱為受害者。蔣南翔自1952年長清華以來在黨內外都有不甚馴服的下屬,反右讓他得以清除異己,真正君臨清華,如毛君臨中國。就像「毛澤東思想」在中國,「南翔精神」從此遊蕩清華幾十年至今陰魂不散。權力者除了據此加強黨化教育管制師生思想之外,也繼續打壓受害者群體至今。

1966年毛為倒劉少奇決定暫時拋棄他自己的黨組織和各級黨棍,蔣南翔也在其中。清華受害者群體中自1950年代即受壓制的教工抓住蔣失寵的時機參加蒯大富一派,批判蔣主政清華的十七年而一吐怨氣。但好景不長,毛決定把他的黨組織撿回來再用,這些教工自然成為反革命再次被整肅。

權力者劉冰在蔣主持清華時對批評上級的下屬打壓甚力。在1966年與蔣一同失勢8年之後,又坐上清華第二把交椅,不過他的上司由蔣換成了毛派來所謂「軍宣隊」的頭目遲群。對於軍宣隊用毛更左的一套完全取代「南翔精神」劉心有不甘。此時劉原在河南的老同事紀登奎恰巧被毛寵信,紀的女兒正在清華當「工農兵學員」,兩人來往中紀告訴劉毛主席對遲群不像外界看到的那樣信任。劉因此決定冒一次險,在1975年向毛狀告遲群。豈料毛那時尚不想拿掉遲群,劉賭輸了被逐出清華。但毛死後劉這一失招又成了他的資本,被下一代清華權力者在校史中頌揚。

1980年代,我在清華無線電系任助教,那時蔣南翔離開清華已經十多年。在教研組十餘人的會議上,有教師回憶蔣南翔時代言必稱「南翔精神」的崇拜風氣,主持會議的系黨書記王xx立即說「南翔精神」不能稱為「崇拜」,眾人馬上緘默。冷場數分鐘之後,只有教務科長趙國香老師敢再開腔:「都成了「精神」了嘛」,下面未出口的是「還不是崇拜嗎?」蔣雖已不在,清華校系位居要津的仍然是蔣南翔團隊的第二代,第三代,繼續奉「南翔精神」為圭臬。

1989年中國民主運動中,「南翔精神」的代表人物走出清華,在國家級政治舞台上亮相。何東昌主持國家教委,頻頻出鏡,在全世界電視觀眾面前聲色俱厲抨擊民主運動。鄧小平以兩大惡行名世:1957年指揮全國反右(曾親臨清華講演督戰)和1989年下令北京屠城。何兩次均與其役,而且為鄧前驅,與有「榮」焉。艾知生掌管國家廣電部,在屠城前拒絕廣播退伍將帥呼籲軍隊不進城的聲明,屠城後從嚴處置反對鎮壓的電視主播,表現和1957年在蔣麾下殘害右派時一樣出色,剛去世一年的蔣泉下有知,足堪告慰。

被害者群體中的右派,被開除學籍公職,投入監獄和勞改,許多人被虐待致死。人數不明的倖存者熬到了1979年右派「改正」。他們22年前風華正茂,是清華大學的學生或青年教職工,科學技術上正可大有作為,權力者剝奪了他們求學,求偶和求業務發展上進的人權。當他們一貧如洗持一紙「改正通知」到清華索取工資和補償時,在工字廳黨辦和人事處遇到的態度和22年前蔣處理他們時一樣惡劣,因為佔據工字廳的是蔣的徒子徒孫。

劉鳳麟是受害者的一個典型案例。他被劃為右派開除勞教前是工程物理系原子能物理實驗室二十三歲的實驗員。(注1)一九七六年他開始向清華黨委申訴冤情索取補償。清華人事處答「當年你大肆向党進攻,屬情節嚴重,態度惡劣的極右派分子,學校不保留公職,如你不聽勸阻要來北京,不予接待,後果自負。」

一九七九年,中共開明派胡耀邦上台,清華500餘右派分子全被改正。權力者把持的清華黨委通知劉:「你原劃右派予以改正,工作由遼寧省彰武縣就地安排,即日起發給原工資五十三元,以前的不補發,主要着眼在政治上卸掉二十多年的包袱,要向前看。」(當時劉是在原籍本縣西六鄉五家村監督勞動的農民,就地安排在本縣電機廠當工人。)

1986年,劉和老伴饑寒交迫,繼續索賠,黨委答覆「你在勞教期間的工資不能補發,因國家在經濟上有很大困難,希望你要體諒國家的困難。」2000年,人事處回覆:「你提到三百九十元退休金無法維持正常生活,要求按清華的標準,補退休金及勞教期間工資和精神補償,這是不可能的。」劉在清華求告無門,只得向北京市和海淀區兩級的公安和法院申訴,這四個機關分別回覆:「你的問題歸清華解決」,又把皮球踢回清華。2005年,清華人事處回覆:「你要求落實的問題,沒有政策或法律依據,無法解決。」清華就這樣毀了劉一生。

2007年全國受害右派和各界知名人士向中共中央要求全面否定反右。當時黨魁胡錦濤是「南翔精神」調教出來的清華學生政治輔導員,當然拒不接受。又給蔣南翔露臉一次。

在人類社會中,如果某個社區有一戶強人,加害他人致傷致死,多年後在周圍輿論壓力下被迫認了錯,那麼下一步理所當然的是理賠,即使加害者傾家蕩產也必須合理補償受害者。正如中國俗話所言「殺人抵命」「欠債還錢」,拒不理賠的加害者只能被稱為惡霸和無賴。如果加害和受害規模擴大到一座大學或一個國家,同樣的行為規範繼續有效,這應是跨越文化、民族和國界的普世價值起碼的內容。

中共自詡「與世界接軌」,那它就不妨看看其他國家:1941年美日開戰後,美國政府作為加害者曾把大量日裔美國人關進集中營。二戰後美國歷屆政府因延誤對受害者道歉賠償幾十年而飽受責難。1988年里根總統任內,美國政府終於公開道歉,稱這一錯誤的原因是「種族歧視,戰爭中舉止失常和政治領導的敗筆」,並向在世被受害者和去世受害者後人共82,219人每人賠償20,000美元,共約16億美元。

希特拉德國在二戰中加害猶太人犯下大罪,戰敗時德國已成廢墟一片,哀鴻遍野。接過這個爛攤子的聯邦德國阿登納總理曾因反希特拉坐牢,他並不對被害者猶太人說「希望你要體諒我們的困難」,而是在1952年與以色列和世界猶太人組織成立的「索賠委員會」(注2)簽約,由聯邦德國出錢賠償被害猶太人及其後人。到1978年,也就是胡耀邦決定改正右派時,聯邦德國已經付出530億德國馬克,以後繼續付款到今天也未停止。按當年美國財政部公佈的兌換率(注3),530億德國馬克折合當時中國人民幣428億元。如果中共承認的55萬右派每人平均月工資50元,每人22年賠償額僅13,200元,55萬人僅需約人民幣73億元。這些錢比起右派及其家屬幾百萬人的血淚和生命微不足道,但胡耀邦恐怕沒想參照國外先例作何補償,而是認為只需一紙「改正」右派就該感激涕零了。

清華權力者半世紀以來對反右受害者作惡多端,其中全國大形勢的因素應由毛和中共高層負責,但權力者本人良知欠缺也不容推諉。很多權力者今天的地位發軔於反右打倒了他們的前任,給他們的發展掃清了道路。徹底恢復受害者原有地位和待遇勢必危及現在權力者自己的利益,所以他們選擇利益高於是非。

我於1963到1983年間在清華就學就業約10年,耳聞目睹了權力者如何黨化教育和管制思想。但是反右受害者群體的悲慘遭遇鮮有人提,沒有親歷反右者漠不關心,曾經親歷反右者諱莫如深。我的籃球老師曹寶源先生1957年被體育教研組黨支部缺席定為右派,我多次試圖了解詳情,他都欲言又止。權力者在清華營造的文化和氣氛使受害者始終處於恐懼之中。我定居美國以後,謀生之餘開始留意清華反右的歷史記錄,從國外媒體和在美清華學長回憶得到國內看不見的資訊,顯示官方包辦的清華校史和教育入學新生的「反右展覽」對反右的記述有明顯遺漏和歪曲。因此我注意收集,希望為保存和傳播反右真相出一份力。

在我所知反右受害者中,最近發現的邢鎮宣可能是最慘烈的一例。邢是山西人,1954年以調干生考入清華土建系,曾任房九一二班班長。學習優良,工作能力和人際關係俱佳。邢在體育項目中喜愛短跑,在幾次校運會上代表本系參加男子百米比賽。邢父在三反中被指貪污,受監禁逼供,在關押中自殺,他因此在鳴放發言時較為謹慎,安然度過1957年夏季的第一階段反右,但秋季反右補課時土建系有新指標要完成,他的厄運就此來臨。權力者對他在清華的女友威脅勸誘,得到了他寫給女友的信,以他信中的牢騷為罪證劃右,對他在本班和全年級各班開會批判。他不服右派帽子,遂以「態度惡劣」升級為「極右」。邢的遭遇囊括中共整人的主要步驟:上級隨意下達指標,壓迫親友羅織「罪證」,裹脅群眾圍攻鬥爭,不服「罪證」從重懲處;可作為經典案例列入中共「整人手冊」。

1958年1月份全校期末考試前一周的星期六晚間,邢兩次要求與主持批鬥他的黨員幹部談話被拒。星期天早晨,清華荒島旁冰面上幾個冰球隊員正在練習。他們看到邢在岸上以短跑撞線的速度沖向岩石,以頭部觸石後倒地。他們把邢送校醫院急救時已傷重不治(注4)。邢選擇的方式在我所知的清華自殺案例中獨一無二,耐人尋味。房九一二班宿舍在學生宿舍1號樓1層,他上到本樓5層陽台就有約16米的高度供他跳樓,自由落體到達地面垂直速度每秒17米多,如頭部着地有足夠致死的撞擊力。此法缺點是自殺者下落過程中需有足夠心理素質和體操(或跳水)技能保持身體與地面垂直,頭在下腳在上以便頭部先着地,如果是其他部位例如腰部先着地,可能造成截癱而不致死,對自己和家人都更不利。再者樓下水泥制散水向外延伸不多,自殺者起跳時如果水平速度較大就會落在散水之外較鬆軟的泥土地上。文革中我住在與1號樓比鄰而且結構相同的2號樓,經歷過至少兩次學生跳樓,全都落在泥土地上。一個是校男子體操隊員張懷貽,我將他送醫時已經昏迷,校醫院王鍾惠大夫診斷說顱內重傷,可以推測是頭先着地。另一個大概沒有體操技能,下落時身體取向錯了90度所以與地面平行,因而腰背部先着地,我看見他在送醫時仍未昏迷。失寵將軍羅瑞卿水準尚不如這兩位清華學生,錯了180度所以腳先着地,自殺未遂雙腿骨折,遭同僚寫詩譏諷之外還被籮筐抬去繼續批鬥。

邢是系級短跑運動員,百米成績在13秒以內,因此水平速度應該不低於每秒8米。我推測邢是踏勘了1號樓和荒島之後選擇了荒島,因為在荒島能確保頭部撞擊的是岩石而非泥土,而且相信他自己每秒8米的水平速度能產生足夠致死的撞擊力。再者,短跑運動員以短跑衝刺結束自己的生命,也是給自己的運動生涯畫下圓滿的句號。一個優秀青年學生被清華權力者逼上絕路,赴死之前沒有六神無主,而是靜下心來像工程師搞項目一樣確定自殺方案,在開始向岩石衝刺之後有足夠定力把方案執行到底,沒有因為貪戀生命而臨「石」退縮,這些都是與眾不同的稟賦。邢如果不死於清華,以後應有大作為。邢的鎮定和決絕把自己的不幸演化成了一個悲壯而悽美的故事,這個故事應該記入清華學生體育史,更應該記入清華反右史。荒島是清華歷次政治整肅中受害者的自殺熱點,儘管現在權力者在荒島投巨資建了樓堂館所,終日歌舞昇平,清華老年人都知道那裏冤魂密度甚高。為了讓年輕一代不忘歷史教訓,2012年有德國人發起「夏洛騰堡絆腳石計劃」。(注5)他們在自己城市尋找每一個70多年前死於納粹的人,用黃銅製成鋪路磚頭形狀尺寸的銘牌,銘牌上鐫刻着受害者姓名和死亡日期,然後把黃銅磚頭嵌入受害者故居門口行人路路面。每個過路行人都不能避免腳踏銘牌,每踏過一個銘牌就被提醒記住一個受害者。清華荒島是安裝這種「絆腳石」的恰當地點。後世清華學子不論到這裏運動,歌舞或者幽會都應該被提醒這裏在1949年以後的歷次政治整肅中發生了什麼。

1999年是我所在年級畢業30年,我計劃借參加校慶活動之便做些有關反右的事。為保存反右真相,需要借重治史必讀的檔案和媒體。但中國尚無信息自由,儘管三十年時限已過,清華校方檔案也不對我這種平頭百姓開放。我退而求其次,希望能翻閱1957年的校刊「新清華」,因為有學長講當時這張小報充斥加害者對受害者的攻擊污衊和受害者夫妻離異男女朋友斷交的聲明。為傳播反右真相,我寫了清華反右迫害簡況和思想管制概要,在4月份校慶之前數月作為發言提綱寄給校友會校慶籌備組負責人金xx,要求校慶時在大禮堂發言;同時複製多份,寄給教誨過我的右派教師和熟悉的同年級學友。

校慶籌備組負責人金xx拒絕允許我發言。我和本年級學友商議把發言稿製成傳單屆時在大禮堂散發,學友說那你以後就別想回國探望父母了。想到父母年過八旬,我退縮了。大禮堂開會我當然無心參加,就去圖書館借閱1957年校刊。館員要看校友證,我遂去同方部的校友會辦公室辦理。但辦校友證要憑國內身份證,這就排除了所有持外國證件的校友。我再去圖書館說明情況要求通融,被告知去校友會通融。在圖書館和校友會之間往返幾次之後,我認輸放棄。由於清華權力者的管控,也由於我自己的怯懦,我準備了數月的校慶之行無功而返。此後我只能繼續在網上和圖書館中搜羅清華反右有關材料,但我感到自己勢單力薄,自認無法給清華校史提供一個反右始末的詳實版本了。

沮喪之中,我得到從北大傳來的好消息。2003年北大物理系紀念成立90年,編篡了90年系史,其中沒有迴避1957年反右。北大物理系學生右派的英名對我如雷貫耳:物理系是右派「大系」,北大全校十幾個系800餘右派中,物理系獨佔約150人。1950年代北大物理系學生無愧為全國考生中的佼佼者,不但數學和物理基礎深厚,寫作的邏輯和行文也很出色。時任歷史系支部書記的田餘慶先生曾告訴我,物理系學生寫的大字報,文科各系師生看了都認為文章很漂亮。這部系史令人欽佩的是不但記述反右真相,而且列出全體右派名單。當年劃右時張榜公佈名單以打擊本人,震懾公眾,幾十年後列出名單則對本人是恢復名譽,對公眾是承認當年的罪錯。這不啻21世紀的太史簡和董狐筆,我在清華的未競之功在北大實現了。我打聽何人出此壯舉,獲悉編篡者之一是沈克琦先生。1957年沈任北大物理系主任助理和黨委委員,當時海歸教授任系主任必有年輕黨員任主任助理,代表黨監督和協助主任。沈不認同反右,但被裹脅進加害者群體,只能違心批判和處理物理系右派師生。但是在處理手續結束之後,全系都對右派橫眉冷對時,他敢於對走向勞改的右派說幾句鼓勵的話,給予一絲溫暖,這是需要勇氣的。此後沈勤奮耕耘物理系教學與管理,職務從系級領導擢升至負責理科各系的副校長。雖然在中共體制內一帆風順,他對反右的危害始終耿耿於懷。退休之後他卸去約束在任官員言行的枷鎖,卻保有前副校長的影響力,他充分利用這個有利條件,從北大官方檔案中得到右派名單,用於自己參與編篡的物理系史,了卻了自己幾十年的夙願。我敬佩他雖被裹脅而不失良知,曾於2007年12月到北大清華兩校藍旗營小區9號樓沈府謁見,向他當面致敬,表示清華正需要他這種資歷身份而又有良知的人士來還清華校史以真相。

從那以後8年過去,北大的沈克琦先生已歸道山,留下身後美名;清華的良知人士仍無蹤影。這種不同引人思考。兩校都是重點大學,文革中兩校都由毛的御林軍親信統治,毛死後近40年中兩校都由中共教育部直轄,但兩校文化和氣氛確有區別。

北大權力者從未給傅斯年胡適全面恢復名譽,但校內師生全面認同這兩位民國校長的仍有人在,因此民國時代老北大學術獨立民主自由理念得以薪盡火存。自1989年以來,北大權力者在校級曾有許多逢迎當道的拙劣表現遭人詬病,但在師生中卻不乏諤諤之士隔三差五公開發聲,指斥中共劣跡,呼籲維護人權,凸顯了人文學者的社會關懷,以致每逢「敏感」時日,北大幾個校門都有明顯增加的武警站崗。黨對北大是不放心的。而幾百米以外的清華,權力者雖然允許民國校長梅貽琦照片繼續留在校史陳列中,但梅的學術自由,大學獨立於政治的辦學理念,卻已剷除殆盡,換成了「南翔思想」。而多數師生也相對乖巧,不「給黨添亂」,因為「南翔精神」的真諦就是你當馴服工具,聽話出活兒,自有你的個人利益。黨對清華是放心的,也就不必向清華加派軍隊。

兩校中同是右派和右派後人,對於重評反右,追討賠償的態度也有區別。右派中後來受招安入黨做官的如清華朱鎔基者略去不談,1979年胡耀邦改正右派之後仍然貧寒潦倒者,清華人發聲維護自己權益的力度不如北大。博訊網(boxun.com)的「反右50年」欄目刊載了約435篇右派及後人的回憶,公開信,採訪記錄等材料。以一個人在一篇中出現算作一人次,我粗略統計結果是清華8人次,北大36人次。這個樣本抽樣量小,發表時間是2007年1月至2014年2月的7年之間,因此不夠準確全面,但能看出北大的力度比清華大幾倍,而且北大參與的個人有十幾個,清華只有學生馮國將,職工劉鳳麟和黃萬里教授後人黃肖路3人,相信清華500餘右派尚有許多倖存者在沉默中。北大右派學生不但動筆動口,而且坐言起行。他們在多種場合集會舉牌,向權力者施壓,向社會喊冤。每年北大校友會,他們總有十餘人到場,前胸後背佩戴訴求標語,在場內默默遊行,不為周圍小人的嘲諷譏笑所動。主席台上北大當今權力者至今尚未敢對他們大舉動粗。北大數學系學生受害者閆桂勛先生年過八旬,每周定期到北大辦公樓(北大權力機關所在,相當清華工字廳)內外舉牌或靜坐,讓來北大公幹的校外人士一覽北大反右罪孽,成為北大一景。北大保安奉命把閆拖出辦公樓,閆抱住樓內大盆景的枝幹不放,致使樹枝折斷。對比閆的勇氣,我為自己在清華大禮堂臨陣脫逃汗顏。

當今清華文化之下,太多的反右受害者還沒抬頭,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太多的旁觀者像我這樣,不敢站出來說話,致使反右是非莫辨,歷史真相不明。權力者在清華依然得意,全校師生甚至歷屆校友的價值取向也唯權力者馬首是瞻。蒯大富是毛在文革中先用後棄的打手,文革中的若干命案他有責任。然而他在清華文化氛圍中行情不低,到校被稱為「文革名人」,校園集體合影他占「首長」位置;校友按不同年級系別組合的餐聚,旅遊請他為「貴賓」,餐桌上他居首席······。他本人固然善用曾為毛寵的身份,身懷與毛合影隨時示人,但清華文化中毛還沒有被拉下神壇也是重要原因。北大聶元梓與蒯有相似資歷,在北大卻遠不如蒯在清華風光。清華文化也遠播美國。定居紐約附近的清華教職工子弟在新年集會,權力者和受害者兒女聚集一堂。兩位高談闊論的,一位是何東昌後人,另一位是和黃萬里教授爭論三門峽/三峽的張xx教授的後人,其他與會者則洗耳恭聽。在中國民間,何東昌的六四表現已經令多數人不齒,張xx的水利主張則不被大壩的現實所支持,何與張的後人如在國內公眾場合如此張揚就不太明智,但在清華文化佔優勢的場合他們無需顧忌,因為清華文化中佔上風的還是權力而不是是非。黃於2001年病逝於級別很低的清華校醫院,公眾因此為黃不平。張入住頂級醫院,在醫療資源匱乏的中國容易讓公眾聯想是當局對他多年為黨服務的酬勞。病人家屬對此原應以低調為宜,張的後人卻巨細無遺地抱怨醫院警衛如何森嚴,使聽眾感覺是在炫耀醫院級別之高,如果換成清華以外的聽眾而且熟悉黃王爭論始末,恐怕要當場提出質疑。我曾向一位清華受害者教授的後人批評此事,他反駁說我的主張是「讓怨恨影響下一代」。我以為「一笑泯恩仇」應該是分辨是非搞清真相之後的事。南非「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就是先搞清真相然後才有和解。清華反右真相未明,權力者對自己一方所欠舊賬不還,而且利用權勢再造新孽,要讓受害者真正與他們和解也難。

我期待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清華的沈克琦先生出現。

2015-03-24

注1《爭鳴》2011年6月號

注2 Conference on Jewish Material Claims Against Germany, Inc.簡稱Claims Conference。

注3 Treasury Reporting Rates of Exchange as of March31,1978

注4以上情況由邢所在房9班級同學沈琨,雷中和,崔鴻超提供。

注5 Charlottenburg Stumbling Block Initiative

來源:《華夏文摘》

責任編輯: 趙亮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15/0328/5346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