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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寧揭秘:「九一三」前後的林立果與林彪

90年代,張寧(右)與林豆豆(中)、張清霖夫婦在一起

「邪端異說」、「標新立異」的林立果

我又想到離開南京時,新任孫政委與我告別的一段話:「小張,你走了我們不能送。我雖然不知道你身上的事,但你上去見到首長的機會不會少。如果有可能,向首長問問落實『五·一六』分子的政策。運動這麼搞下去,揪出的人越來越多,將來怎麼落實政策是個大問題,我心裏不踏實啊,我就這一件事拜託你,一定別忘嘍,有消息給個信。」我很認真地問林立果:「基層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團,我團二百多號人有近二百人是『五·一六』,這也太玄了。擴大化的嚴重後果涉及到落實政策,運動搞到什麼時候算個了?」林立果初時睜着「刮目相看」的眼神看着我,瞬間哈哈笑起來,不假思索地道:「我不相信有『五·一六』。江蘇搞出那麼多,上海就沒一個?都是張春橋和許世友在爭奪勢力範圍。那個張春橋就怕掌握不了軍權。」 

我腦袋好似挨了一重擊,他的話和語氣超然,與時政格格不入。我不理解地駁斥他: 

「清查『五·一六』集團是毛主席下的指示,你爸爸也說過,全國革命的師生員工團結起來,打倒『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你怎麼這樣說?」

林立果不屑地一笑,說:「你剛上來,很多事不懂,以後你就知道。怎麼給你解釋呢,你知道法國總統戴高樂的名言嗎?他說政治鬥爭是最骯髒的,無實話可言。」 

我傻愣着,思路完全轉不過彎,我再次強烈感到他與很多高幹子弟不同,他的思想與我們這一代受着同一教育模式的青年人不同。他很敏感,知道我想什麼,說:「我們這一代年輕人,教育正規、條件優越、潛力很大,但沒有出息。文化大革命都起來造反,革命者都成了反革命者,『五·一六』就是最好的例子。好啦,我看你對我的觀點一時不會理解,不說這些了,談點別的吧。」 

他的觀點我想都不敢想,在基層他應該是進政治大牢的人,但他是林副主席的兒子,他的背景給予他特殊的政治待遇,可我總覺得除了這些客觀條件以外,他確實與其他人不同,他是個異教。 

林立果主動介紹他的愛好和生活,言談中不時讓我感到他缺乏母愛和孤獨的情懷。他坦承對選美有看法,我知道了他在這一問題上和林立衡是統一戰線,葉群對他的控制簡直不像是一個母親。他說:「我忍受不了,我常下部隊。只要回北京,到哪裏她都派人盯着,我汽車上也被她安電話,常打電話找我,走在路上她也知道我在哪裏。我今天約你來這裏,以後不知什麼時候再有機會,我知道我們之間有距離,但你為什麼還要人為地拉大我們的距離? 

人的感情是珍貴的,你不要再有心理上的隔閡,好不好?」 

他的神情和語氣很坦白,我受到感動,但小李和江水的事在我精神上是塊陰影,我忍不住哽咽道:「我知道,但你總得給我一點時間吧。」林立果替我擦眼淚,我沒有再迴避,內心委屈和無奈,又添了一些自己也說不清的對林立果的同情,眼淚竟不聽話地流個不住。林立果真的尊重我的意思,沒有在我表示出軟弱的時候乘虛而入,他的溫情止到替我擦眼淚。 

我不由地多了一份安心。 

客廳外面有人敲門,周宇馳捧着半個西瓜進來笑道:「噯,大熱天說那麼多話,吃塊西瓜解解暑。」我搖頭道:「謝謝,我不吃涼東西。」林立果一聽,立即對愣在那裏的周宇馳說:「去把西瓜用開水燙燙。」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一臉正經,不是開玩笑。周宇馳真的將西瓜切成塊裝在碗裏用開水溫好端給我,我不得不吃。微溫的西瓜吃在嘴裏忍不住覺得好笑,這林立果做事違逆常理,虧他想得出,怪不得他父母常說他「邪端異說」、「標新立異」,看來說的是真話。林立果問我:「好不好吃?」看他那副「傻」樣,我真不知說什麼,因為溫吞的西瓜一點不好吃。

周宇馳在一旁見狀湊熱鬧「打邊鼓」說:「副部長要人侍候,今天倒侍候起你來。我們副部長是個天才,他搞的東西我們不懂,他搞技術革新,我們都得向他學習。來,我拿幾樣東西給你看看。」說罷跑進一小屋搬出幾架攝影機、收錄機、報話機、高焦距相機之類的東西,這些在當時是民間看不到的甚至被認為是「特務工具」。周宇馳介紹說,林立果正改造它們。我聽着很乏味,因為我根本不懂。林立果見我不感興趣,叫周宇馳收回去並傳中午飯。 

午飯很豐盛,七八樣菜擺滿餐桌,周宇馳說林立果不吃中餐,今天特意陪我。沒吃兩口我就胃疼,停筷不食。林立果想重做,周宇馳問我想吃什麼,其實我是心裏堵得慌,食慾全無,吃了兩口反而引發胃病。坐回沙發不久,胃裏劇烈絞痛。林立果發現時我已是忍不住痛苦上臉,舌頭漸漸發麻。我過去犯有這種診不明的病,一旦舌頭髮麻,離休克就不遠了,我心裏緊張極了。林立果見狀,立即架扶我進臥室躺下,轉身跑下樓,隔不一會兒端着一碗燒開的桔子水來到床前。他從不喝白水,渴了就喝飲料。他勸我喝口桔水暖暖胃,我擔心甜水下肚更糟糕,不肯喝。他便蹲下靠着床頭用小勺強餵我幾口,將碗放在床頭柜上,叫我躺一會兒休息,他退了出去。周宇馳怕出事,勸他快送我回醫院,他不肯,要等等看發展再說。 

我調勻呼吸,靜靜地躺着,竭力讓思想平靜,我知道發病的根本原因是精神太緊張,林立果向我交底,無意中讓我知道葉群的態度,今後面對這個強勢女人,我如何自處?這種地位的女人對我有意見,放在任何一個女子身上都經受不起啊!躺下一會兒,氣順了,林立果進來蹲在床頭凝神呆呆地看我,我說要回去好好休息。他把我一隻手放在他雙手裏緊緊握着貼在額上呆了一會兒,答應了。 

正在此時,周宇馳推門進來,神色緊張地說:「主任正在找你,快送小張回去,你也快回去。」 

下午近五點我回到醫院,像來時一樣,林立果不敢把車開進大院,怕人認出,以後來接我的車都這樣,離醫訓班很遠,就像做賊似的怕人見到。 

驚心動魄的聚會

林立果大學時期一位同學正是胡敏的大兒媳,父親是國務院煤炭部部長,「文革」初期慘被鬥死。一天,她來約我去毛家灣玩,一路上向我介紹林立果的為人。同輩的人容易說話,我聽得進去是因為她說的與我感受到的一樣,她和胡敏不知道林立果自己的行動比旁人做多少次工作都有用。 

葉群一見到我就熱情地拉着我靠着她坐下,又問飲食又問睡眠,親熱地說:「到家啦,隨便點,以後你要常來陪陪我。」要不是林立果向我交了底,真會讓她灌迷糊了。 

閒聊間,葉群突然斜睨我背後,表情驟然冷卻,就像做戲一樣把我嚇一跳。忙回頭看,林立果不知什麼時候悄然立在我背後。葉群耷拉着長眼皮聲調平板地對他說:「你工作忙,走吧。你忙工作我支持你。」她分明是趕林立果,我垂下頭,耳里聽着他離去的腳步聲。再好的會客氣氛也會被葉群這種毫不掩飾的不近情理的態度破壞。可是葉群轉眼之間又笑容燦爛,好像剛才走的不是她的兒子,面前坐着的也不是她未來的媳婦。我深切感受到林立果為什麼不叫她媽媽,她根本沒有一點母親的味道,稱呼她「主任」一點不冤她。 

胡敏隨後也到了。內勤端出茶水和水果,東北出產的紫皮大櫻桃南方從未見過,我拿一顆品嘗,抬頭見葉群正不高興地盯着我,立即收斂。葉群移開視線與胡敏說笑,又說我: 

「你是家裏人,還不快招待胡阿姨。」 

我實在是沒有準備這麼快就成為她的「家裏人」,她剛才對我和林立果的態度,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的人。胡敏將一切都看在眼裏,她很了解葉群對我的態度,但她不能說什麼,她以客人和下屬的身份恭謹地應酬着葉群。 

直到出門葉群沒再與我說一句話,好似我不存在。林立果從客廳外的走廊上兩次經過,瞬間瞄我一眼,卻不進門。想到今後夾在他母子之間我的日子怎麼過,心裏很不是滋味。 

以後,葉群常在晚上派車接我上毛家灣看電影,她作息時間黑白顛倒,明知我白天要上課,卻次次搞到深夜兩點多才放我回去。說是讓我「陪她」,卻十有八九丟下我獨坐放映室。她不准林立果進放映室。我也不能自作主張早走,我清楚她是對我們還以「顏色」,既入了 「籠子」,只得由她擺佈,每次都弄得我精疲力盡。不敢偷睡,她會中途突然進來,問我電影情節,我如果講不上就是對她的「關愛」不恭。每次回去在車上我就睡着,抵達醫訓班還醒不來,負責送我的內勤警衛參謀小劉說我:「再把你拉回毛家灣你都不知道。」 

更惡作劇的是葉群故意弄一些戰爭恐怖片讓我看,一晚看兩部,火把人燒得像鬼一樣還爬起來掙扎喊叫,更加重了我的精神衰弱,失眠症越來越重。她忌諱兒子與我約會,把白天和晚上時間排滿,沒有多餘時間讓林立果鑽空子。 

林立果知道葉群折磨我,向她提意見:「張寧本來就睡眠不好,體質很弱,不能再讓她看恐怖片,也不要每次都搞那麼晚。」 

葉群再見到我,臉上雖笑眯眯的,話卻帶刺:「聽說你看了電影晚上睡不好覺?立果說你休息不好心疼你呀。好啦,既然不喜歡,我叫他們換掉,不然立果要怪我不讓你睡好覺啦。」 

有一次葉群心血來潮,召集胡敏和林立果及他空軍的一幫同事們到毛家灣玩兒,難得的一次聚會,葉群還差一點跟林立果鬧翻臉。 

起因是葉群要大家出節目,她「哪壺不開提哪壺」,首先點林立果的名,林立果靦腆不肯,葉群當眾變臉,冷冷地盯視林立果,不說一句話,全場人驚得鴉雀無聲,掉根針都能聽見。林立果沒料到葉群當眾叫他難堪,也動了火,不示弱地斜睨葉群,一臉煞氣。母子對峙的場面真叫人害怕。我想解圍,搞文藝的出個節目並不難,但立即敏感到葉群是使氣,故意當眾煞林立果銳氣,這不但是讓我看,也是讓林立果那班「弟兄」看,我若出頭可能更糟,說不定出什麼難聽刺耳的話呢。 

周宇馳挺靈活,找的藉口也恰當:「立果是我們空軍的人(他故意不提林立果副部長職稱),我來做個代表出個節目,不會唱跳,說個笑話。」他說的是丈夫怕老婆打,鑽床肚裏不敢出來,還對老婆理直氣壯地說:「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出來就不出來!」故事講完了,葉群有了笑容,大家鬆了口氣,氣氛稍緩。林立果卻仍然陰着臉不高興,葉群也不理他。 

胡敏為不使僵場也來一段「山西人愛吃醋」。一個人出差到山西,大街小巷家家戶戶都有醋缸,大小餐館落座先上醋。離開山西上火車,車頭啟動發出「哧哧」的聲音恰似「吃醋」,這人說山西人愛吃醋連山西火車也吃醋。胡敏嘴裏模仿火車啟動聲惟妙惟肖,逗得大家滿堂笑,葉群樂得直拍胡敏肩膀說:「你真會說笑話,看來你還是個能手,有空常來,給首長說說,逗他樂樂。」

胡敏不好意思道:「不會說,湊湊趣吧。」 

林立果情緒也好轉,對胡敏兒媳說:「老同學來一個。」 

大家不約而同盯向她那八個多月身孕的大肚子,我想林立果太不照顧人,難為個孕婦幹什麼。胡敏的兒媳倒很爽快,立起身笑道:「獻醜了,沒什麼節目,給大家彈個曲。」她手上沒樂器,彈什麼曲?大家不解地望着她。她轉過身去背向大家,右手捏鼻,左手食指撳點鼻翼,頓時發出一種極似結他的聲音,悠揚地「彈奏」一曲南斯拉夫電影主題歌《老朋友再見》,模樣實在滑稽絕頂,又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眾人笑聲不止。葉群笑出眼淚,掏出手帕揩拭,上氣不接下氣地連說:「絕了!絕了!她怎麼彈出來的。」胡敏憐愛地望着她的媳婦,微笑不語。她很喜歡這個既有知識又通達世態的媳婦。兩個月以後發生「九·一三」事件,她正生產做月子,公公婆婆和丈夫相繼被捕,精神上遭受了很大刺激。出了月子自己又被審查,大家小家全毀了。直到改革開放,她赤手空拳隻身闖深圳創業,後又去日本創業,是個很能幹的人。 

她「彈」的歌曲一點不走調,隔房聽真以為是結他,恐怕專業演員也未必能練就這份絕技。曲終,她轉身還報林立果一箭:「立果,剛才你點我,現在該我點了,請張寧為大家跳舞。」周宇馳帶頭起鬨,又鼓掌又叫:「好,好!該小張出節目。」 

我早有心理準備,臨到頭還是有點怵,我忌的是林立果,見葉群期待地望着我,林立果裝得若無其事漫顧眾人,我立起身感覺與前番想硬出頭的心情不同,跳了一段新疆舞《牧羊女》,是出國時向東方歌舞團維族舞蹈家阿依吐拉學的,也是我出國時的保留獨舞節目。 

舞畢,眾人鼓掌,葉群笑呵呵地說:「到底是專業舞蹈演員,感覺就是與眾不同。」林立果雖不說話,得意之色溢於臉上,我對他的冷淡和迴避都讓舞姿填補了,我的沉默也讓身段表演打破了,這身體線條的扭動比跟他講話還令他快活。 

林立果的眼睛盯在我臉上,我感到臉上發燒。胡敏的兒媳朝林立果叫道:「立果,你剛才就該點張寧,想護她我就偏點她,怎麼樣,沒點錯吧?」林立果經她這一嚷嚷,不好意思起來,臉上微微發紅。 

葉群笑眯眯地招呼我:「過來,把糖和水果分給大家吃,你是家裏人,要學會待客。」看她神情似乎是真誠的,我便上前拿起她茶几上的糖果碟子逐一給眾人分糖。給林立果遞糖時,他不動聲色地輕輕捏了一下我手指,我慌得不再分下去,退到葉群身邊。葉群興致很高,站起身拉着胡敏去見林彪,叫我和胡敏兒媳陪同,眾人退去。 

胡敏在林彪面前顯得有點侷促不好意思,她婆媳倆在葉群的催促下重演故伎,林彪破例張嘴嘿嘿笑出聲。我已多次見他,發現這是他高興的極限,手動了動,身子也隨着笑聲挪了兩挪,不像一般人高興時身體動作那麼大。葉群仍是前仰後合笑出眼淚,向林彪說:「胡主任是個活寶,笑話可多啦,以後讓她常來給你講講。」林彪不置可否地微笑不語。葉群又點我跳舞。「把剛才那舞給你林伯伯看看。」我不好意思站起來,眼望着林彪。林彪看着我,等了一會兒,見我沒動作,便對葉群說:「小孩子和老人是反比。」葉群馬上解釋說:「首長是說小孩子不好意思,我們老啦,就不一樣了。」言罷不滿地瞟我一眼,但林彪仍溫和地微笑着望着我,我便安心地坐着不動。

林彪問我:「你爸爸哪裏人?」「江西興國縣人。」我回答。「啊,與邱部長和吳司令是同鄉啊。」葉群說道。其實她早知道,是在林彪面前湊興。 

林彪又問我:「他哪一年參的軍?」「一九二九年,長征時是四方面軍。」我很快答道。林彪思索自言道:「江西的,二九年,是一方面軍,不是四方面軍。」我不自覺地糾正道:「不是一方面軍,是四方面軍。」我自信沒有記錯,因為爸爸自傳上這麼寫的。 

林彪初時一愣,隨即微笑不語。葉群向我解釋:「你林伯伯沒有說錯,當年你林伯伯經過江西,帶出那批兵,編在紅一軍里。長征開始後,中央為了團結張國燾,又把這批江西兵撥給了張國燾。你爸爸是紅一軍的人,是你林伯伯帶出來的。這段歷史你林伯伯最清楚。」我覺得很新奇,爸爸初時是紅一軍的人?怪不得同期出來的周伯伯會給林彪當警衛排排長。 

望着林彪瘦弱的身型,腦海里浮現出我記憶中的父親,臨終的最後那兩年,也是這般單薄蒼白,個子高矮也一樣,他們在外形上的某些相似令我感到奇怪。想到林立果對我這段解不開的情愫,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林彪一直注視着我,可能是我想問題的神情引起他的注意。我對自己剛才的唐突對話感到不好意思。葉群對林彪說:「張寧怕死屍,上解剖課昏過去啦。我看解剖課不用讓她上了,改上英語課吧。今後不但要搞中國革命,也要搞世界革命啊。你同意不?」 

我吃了一驚,她明知我是福爾馬林過敏加上夜裏休息不好造成的體虛,哪是怕死屍?怎麼講出來又變了呢?不上解剖課算什麼學醫? 

林彪略顯詫異,對葉群說:「好吧。」又問我:「學醫不上解剖課行不行?」 

我下意識地搖頭,突然驚悟忙看葉群,大概是林彪和胡敏在場的緣故,葉群表情很溫和,沒有因我逆她話意而變臉。離開林彪客廳,葉群囑胡敏送我回醫院,胡敏卻把我接到她家,林立果正等在那裏。 

坐下聊天,林立果開口就問:「你怕死屍?」口氣和神情流露出不相信與可笑。我嘆口氣,誤會太深無從說起。我告訴林立果開始時我確實怕,但是若減去一門主課沒法繼續學習,影響也不好。 

林立果表示理解道:「不管主任怎麼安排,你要有意識鍛煉自己。現在一切都得聽主任的,再堅持一段時間吧。你有什麼想法,什麼要求,家裏有什麼困難,我能辦的都會替你辦,告訴我。」 

「快放暑假了,我想回家看看。」我很想家,對這裏的一切不習慣,不管葉群放不放我回去,只就林立果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他是否真心體諒我,還我公平待遇。 

林立果避而不答笑道:「我這個人事情多,老覺得時間不夠用。今天約你來主任不知道。我要離開北京一段時間。我走後你要注意保重身體,主任會常接你去家裏,我不在你要注意點。聯絡地址留給你,給我寫信。不要打電話,可能有監聽。」 

我很心灰意冷,「軟禁」我到何時?直到現在,林家仍規定我不許對任何人透露身份,包括對自己的家人。強烈的不平等感和不安全感深深籠罩着我。林立果有意無意地觸碰我的手,我木訥着不作回應。他也一直不好意思大膽超越界限。據接近他的女人們說,在她們面前林立果是個會說笑而喜怒不加掩飾的人,在我面前的克制與收斂,相信他與我一樣不舒服。 

再見林彪

後來我真的在假期間給他寫了一封信,直訴我的怨言:「在我倆的事上,我一直沒有選擇餘地。」他沒有給我回信,較長時間(一個多月)竟音訊全無,直到突然將我接去北戴河。 

一天中午,葉群接我回毛家灣,她神情似乎不大歡愉,對我說:「你也常來,該見見首長。他身體不好不能多說話。立衡和立果也很少見首長,我領你去讓他看看。」 

我覺得她說話很勉強,情緒也不高,我已不是第一次見林彪,她的話真讓我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 

林彪靜靜地坐在四壁皆空的大客廳里,東南面是一排德國進口的防紫外線玻璃窗。他除了政治活動以外(他從不接見迎送外賓),絕少戶外活動。人可以不吹風但不能沒有陽光,他的神經又受不住陽光直射,就靠這排玻璃窗給他一點活力。 

葉群領我進去時,林彪正抬頭張目望向門口,看來他知道我要來。我與他目光接觸,他微笑着,神態安詳,像個平常老人。葉群進門之前就換了姿勢,牽住我手備顯親熱,走近林彪身邊輕聲細語道:「小張來看你。」我問候他:「林伯伯好。」他點着頭微笑不語,右手微微抬了一下又放回原來姿勢。葉群見狀,吩咐我:「你靠着首長坐。」我便在林彪右邊落座。葉群在左邊坐下。 

林彪側過身來望望我,如此近地貼着他坐還是第一次,詳觀之下越發覺得他衰弱,聲息全無,像一副衣架,臉色蒼白髮青,稀疏的須茬根根可見,當天一定是沒給他刮鬍須。 

林彪見我靜坐着不說話,便對葉群說:「這孩子很拘謹。」 

葉群回道:「她不愛說話。」又帶問帶說地對我講:「首長關心你。聽說你來啦,要見見你。你吃飯睡覺好不好哇?」 

我向林彪點頭作為回答。心裏分析我常來毛家灣他可能不知道。果然,葉群對他說: 

「我常接她回來。她害怕戰爭片,晚上睡不好覺。」 

林彪應聲道:「害怕就不要看。晚上不要搞得太晚,影響她學習、休息。」葉群急速朝我瞟一眼,嘴裏答應着說:「我叫他們以後每晚放一個片子。睡不好,以後就不安排她看電影,可以搞些其他活動。」 

我心想主任幹嗎這樣講,首長打了一輩子仗,我的表現不引他反感嗎?再看林彪正微笑地看我,並對葉群後面的安排連連點頭,我才坦然了些。可是葉群的臉色並不好看,她欺林彪背對着她看不見,她的好話是說給林彪聽的,臉色是做給我看的。 

隔了兩天,葉群又領我去見林彪。內勤送進一盤四川天府花生,葉群剝了兩顆四粒遞給林彪,他吃得津津有味,一粒粒細嚼慢咽。我見他吃完,又吃得那麼香,這麼高位的首長吃起東西來也像民間老人一樣讓我覺得可憐又同情,更兼對他的尊敬與崇拜,便不假思索地也剝了一顆兩粒,送到他掌心裏。林彪看看我,笑了,撿起一粒放嘴裏嚼。葉群馬上對林彪說:「你不能多吃,雖喜歡吃,但一次少吃點。」 

林彪將剩下一粒吃完,一共六粒小花生米,便停下不再吃。可是又伸手從盤中拿起一顆花生看看,那樣子好像意猶未盡,猶豫着又放下了。我真想再替他剝幾粒,六粒花生仁怎會吃壞肚子?可是見葉群直用眼角瞟我,臉色陰冷,我便不敢擅自動作。 

林彪似乎也不怎麼高興,目光一直盯着那盤花生不言不語,直到我們退出,他都不抬頭。我當時並不清楚葉群在生活上控制林彪制定的種種怪規矩,後來才知道林彪在葉群手上有時就像線牽的木偶。很多了解林彪的老同志不理解原來很精明的林彪怎麼會變成這樣,這恐怕是解放後長期養尊處優的生活和他中樞神經受傷造成的後果,竟讓葉群十分得逞。我哥哥幼年時(50年代)在南京見過林彪,他那時還可以在公園裏散步,「文革」 開始,他的身體壞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 

走廊上,葉群披着軍裝悶頭走在前面。當時江青喜歡披着衣服或披件斗篷,有地位的首長夫人多數跟着仿效,除了斗篷不敢模仿以外,都在本裝外面再披件軍衣,象徵風度派頭。 

我每次見葉群,沒一次利索過,總是在肩上拉拉掛掛披件外套。我跟着她進入小客廳,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翹起二郎腿,一臉不高興地說:「接你到家裏來,你要注意衛生。外邊細菌多,首長身體不好,怕感染,吃得不好會壞肚子。你打過丙種球蛋白沒有?」我搖頭。 

「回頭我交代醫院定期給你打,那是防止感冒的。首長身體差,你帶病菌回來會影響首長身體健康。」 

我氣嗝羞辱得一時不知如何應答。醫院方面被她支使得三天兩頭給我檢查身體,身邊又陪着一個護士長,我打個噴嚏就得「上樓」(高幹樓二樓,林家專用病區),保健藥一大堆,定時定量監督服食。外邊的水果不准自己買着吃,身邊的水果吃前先得用PP水浸泡再剝皮進口,這樣衛生了還嫌我帶有病菌。不就是兩粒花生米嘛,嫌忌林彪吃了我手上的東西,我無意中侵犯了她的「專利」權,一口邪氣又發泄到我身上。 

九·一三之前

一九七一年九月七日,這天上午十點半鐘,於秘書和內勤警衛參謀大劉送林立衡、張青霖和我從毛家灣出發到西郊三十四師專機機場,我們上了二五六號飛機。我第一次見到張青霖,他原是廣州軍區總醫院外科大夫,經黃永勝的夫人項惠芳介紹,與林立衡談了戀愛。張青霖對「選美」很反感,最初也不同意跟林立衡,後來知道了林立衡的處境,很同情她。而林立衡呢,為了杜絕葉群漫無止境挑選下去,接納了張青霖,兩人在接觸中相互了解了對方。當時他們之間是一種友誼,而不是愛情。張青霖籍貫湖南,長得高大帥氣。從上飛機到北戴河,我們三人之間幾乎不說話。林立衡很沉默,她常常這樣,讓人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到北戴河蓮花峰林彪住地後,我們三人被安排住在一幢黃色小樓里,樓號五十六。與林立果住的五十七號相距五十米左右,離林彪住的九十六號相距四百米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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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把隨行東西放好,林立果便闖進門來,他見有小王護士在側,靦腆地悄聲問候我: 

「你身體好不好?」我點頭作答。乍一見面,無話可說,便陪着我們一起上去見葉群。李處長從九十六號樓里出來領我們去見林、葉。 

葉群正蹺個二郎腿陷在一張沙發里看文件,一見我們進來,立即從沙發上拔起身,笑眯眯地望着我們說: 「啊!你們到啦,好,首長這幾天正想你們。你們平時工作忙,北京天氣熱,趁着首長在這裏休息,接你們來鬆弛鬆弛。休息好了,回去好好工作學習。」我站在林立衡身側,見她做女兒的不問候自己的母親,我也不吭氣。張青霖見葉群有點不悅,只得打圓場問候一聲:「主任好!」葉群臉上的不悅立即消失,仍舊一張和藹可親的模樣繼續說着:「過幾天,首長要到大連去住一段時間。把首長身體搞好,國慶節回北京去天安門講話。你們也陪首長去大連。」我望望仍不說話的林立衡,我不理解林立衡的表情:恭敬小心地望着她媽,一言不發,臉上似笑非笑,說不上是謹慎還是害怕,那模樣給人的感覺好像她們不是母女倆。當時我還不知道母女關係緊張到白熱化程度。林立衡曾三次自殺,為躲避葉群,獨自帶上王老太太長期住在養蜂夾道,我到毛家灣時,幾乎見不到她。 

葉群看一眼林立衡,微皺眉頭。又笑眯眯地對張青霖和我說:「這兩天首長身體不好,什麼時候動,看他身體情況再定吧。」 

葉群再次看看呆立在原地不講一句話的林立衡,然後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放下手中文件,向門口走去,扭頭招呼道:「去見見首長吧,首長想你們,見到你們一定高興。」 

葉群輕輕推開一扇門,我站在門外,覺得裏面好像愛克斯光室。林彪坐在一張紫紅色雙人沙發里,雙手放在膝蓋上,目不斜視微闔着面對着茶几,茶几上沒有任何東西。乍看見林彪,心下驚怵,他的氣色比在北京的時候更差,我們走到林彪跟前,葉群輕言細語地說:「首長啊,孩子們都來啦,你看看吧。」林彪緩緩抬頭,定睛瞧着我們,臉上現出一絲微笑,視線逐個在我們三個身上移動。 

林立衡叫了一聲「爸爸」,聲音有點顫抖,眼圈也紅了。張青霖問候林彪:「首長好。」我叫了聲:「林伯伯好。」林立果早在進葉群辦公室之前就離開了。 

林彪微笑地看我們,一一點頭應着我們的問候。我注意到葉群從進門始,一直察看林彪臉色。此刻見林彪高興,便叫我們圍着林彪坐下。 

林彪問立衡:「你身體好不好?」 

林立衡點頭,正要開口說話,葉群搶先說:「豆豆身體不錯,王跟着她。豆豆平時工作忙,不常回來,對自己要求嚴格,群眾反映很好。」 

林彪和立衡兩人對望着,都不再說話。 

我正覺得這父女倆的表情不可思議,林彪轉向我問道:「你學習跟得上嗎?」我點頭,剛想說「我跟得上」,話還沒出口,葉群速度極快,又代答道:「小張腦筋好、記憶力強,雖然沒有基礎,還跟得上。我已交代醫訓班給她開英文課,要搞中國革命,還要搞世界革命嘛。這次來好好休息,回去以後好好學習。」 

林彪和藹地望着我點點頭,又轉而問起張青霖:「你工作搞些什麼呀?」張青霖眼尖心明,回答之前先看看葉群,果不出他所料,葉又搶着說:「青霖工作安排好啦,他原來搞醫,更上一層樓嘛,搞些研究工作,已逐步熟悉新環境,能正常工作了。有點時間就陪陪豆豆。」 

林彪愣愣地望住葉群,葉群的話匣子戛然中止,直着眼察看林彪臉色。弄得我和張青霖這兩個「外來戶」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林立衡卻不動聲色靜靜地看着她的父母。葉群很快地調整了氣氛,問林彪:「首長啊,你對這兩個孩子滿意不滿意呀?」語調極其溫柔討趣。 

林彪看看我和張青霖,竟像小孩似地拍起雙手,好似鼓掌,連連點頭說:「滿意,我很滿意!一個老紅軍的女兒,一個勞動人民的兒子。很好!」

坐了約有二十分鐘左右,葉群帶領我們退出來。林彪每天中午睡兩個小時,當時已到他午休時間。 

據李處長說:「這一天是首長到北戴河以後說話最多的一天,最高興的一天。你們來了,讓他見見,比吃什麼藥都靈。」 

下午三點,我午休起床,請小王護士去東邊看看林立衡起來沒有,我想與他們結伴去海邊玩兒。護士回來告訴我:「楊處長講,副部長(林立果)剛把立衡接走。」 

「他接姐姐去幹什麼?」 

「我不知道。你休息的時候副部長來過,沒有進屋。我問他要不要叫醒你,他說不要,楊處長也不知道他把立衡帶哪裏去了。」 

用晚餐時,五十六樓餐廳只有林立衡、張青霖和我。林立果給小王護士留下話,晚上夜泳不回來吃飯。 

林立衡坐餐桌首位,一下午沒見,像生了一場大病,蔫乎乎的吃幾口便停筷,吞下一大把藥。我嚇一跳,我自幼體弱,也是個藥簍子,可從沒見這麼吃藥的,當飯吃呢! 

立衡要回臥室休息,問她哪裏不舒服,她搖頭不語,一副無精打采懶得說話的樣子。心下疑惑,是不是與青霖鬧彆扭了?看看青霖,他也是一臉猜疑。 

多年以後,林立衡和我劫後重逢,才親口向我講述了九月七日下午的情況: 

下午三點前,林立果接林立衡到五十七樓單獨談話,立果對立衡說:「自從廬山會議以後,一組(毛澤東代號)揪住主任不放,幾次檢討通不過,現在又趁首長到北戴河休養,跑到南方巡視,到處公開接見講話,放風,最終目的是要打倒首長。首長身體差,一旦有什麼事,怎麼吃得消?劉少奇、彭德懷的例子擺着。首長又不肯服個軟、認個錯。一組已經擺開陣勢,絕不會放過首長。與其等死,不如孤注一擲,做一次拚搏!」 

林立衡因不住在毛家灣,對廬山會議以後的形勢變化不太清楚,乍一聽林立果的介紹還不敢相信是真的,又聽林立果說要拚,更是心驚。她問林立果:「你準備怎麼拼搏?主席威望高,稍有不慎,首長更被動。」 

立果說:「反正形勢對首長非常不利,坐着等死不如主動出擊,說不定有一線希望!我想再看看形勢發展,實在不行就跟一組硬幹!或者到廣州立中央,再不行就上山打游擊。」 

林立衡覺得林立果的念頭很危險,勸道:「你可千萬不要什麼事都聽主任的,她說話不准,又愛在首長面前說謊,你可不能頭腦不冷靜,給首長造成錯覺。」林立果根本聽不進林立衡的話。林立衡覺得這個弟弟自從當了副部長以後,變化不小,與葉群越走越近。原來姐弟倆關係很好,共同抗衡葉群,立果無話不對姐姐說,但到後來,林立衡覺得林立果在一些問題上對她有不少保留。林立衡一直深深地擔心葉群會把林立果帶壞,林彪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林立衡急於摸清葉群和林立果的真實底細,問林立果:「形勢真的那麼糟?首長的態度怎麼樣?他知道嗎?」

林立果說:「首長還不知道,事情沒考慮成熟前,不能跟他說。」 

林立衡立即意識到事態嚴重,警告林立果:「你可不能幫着主任欺騙首長!什麼事不經首長點頭,誰也不准輕舉妄動,你不要相信主任的話,惹出事你也跑不掉,首長不會原諒你。」林立果衝撞立衡道:「依你辦法,坐着等死啊!」 

林立衡堅決制止他的冒險念頭。萬一弄出事來,林彪什麼還不知道,處境更糟更說不清了。她勸林立果什麼地方都別去,避免招惹是非才是最好的避禍辦法。她不相信毛澤東做事會那麼絕。林立衡告訴我:「當時立果見我跟他意見不一,不再跟我談了。他說回北京是看牙齒,我不太相信他的話,他後來學得跟葉群一樣會說謊,虛虛實實的。我很擔心他回北京去會對首長有什麼不利的行動,可又阻止不了他,只得叫他看完牙齒早點回來。」我疑惑地說:「當時你為什麼不將立果的想法告訴你爸爸?」 

劫後的林立衡神情十分傷痛,說道:「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弟弟。當時情況不明,光有想法,沒有行動。向首長說了徒惹他生氣,他那種身體,再經不起刺激,准得大病一場。再說,口說無憑的事,首長真追查起來,立果和主任不承認,反而是我挑撥離間了。」「你可以先跟幾個秘書商量對策。」「這種性質的事怎可隨便說?就是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我。 

傳到主任耳朵里,讓她有了防備,真要是有那麼回事,對首長更不利。」 

倍受尷尬的一頓飯

9月8日,早晨,小王護士陪我外出散步。 

六點整,九十六樓駛出一輛保險防彈紅旗轎車,從我身旁擦過駛向蓮花峰外,司機楊振鋼旁邊坐着李處長,林彪端坐在後座中間位置上。這是林彪的生活規律,每天清晨准六點去海邊轉車,十五至二十分鐘返回。林彪的體質不適應大運動量。戰爭時代遛馬,騎在馬背上走走跑跑。現在改為轉車,一般不下車,身體好的時候,在沒人的地方,偶爾也下來走走。 

有時念及騎馬,由戰士在前面牽着馬繩攏穩馬首,他騎在馬背上,林立果在馬側扶着他,前後左右簇擁數名警衛,在樹林裏遛遛。所有「林辦」的人都知道林彪有三個習慣:他只坐保險防彈紅旗車;司機不是楊振鋼,他不上車;內勤警衛李處長不先上車,他不上車。所以,林彪不管到哪裏,這兩個人和這一部車總是跟着的,每次到外地,都有專機運送這輛車。 

李處長組織關係隸屬中央警衛局。解放後林彪曾換過多批警衛幹部,自李處長調來後,甚得林彪賞識。李處長工作上精明能幹,無人能替代他。李處長形體瘦高,少言寡語;患有胃疾,犯病時幾天不能吃東西,瘦成一把骨頭走路都困難,但他從來不因病下崗,林家人對他的忠心十分賞識。他的組織關係一直沒有調來「林辦」,只是在「林辦」過黨組織生活。 

在「林辦」,李處長的地位很特殊,因他是中央警衛局派在林彪身邊的人,葉群也敬讓他幾分。 

九點鐘,我去東邊看林立衡,她正在客廳里做理療,感冒嗓子痛。正與她聊着,小朱護士領着一名戰士抱着兩個裝在玻璃盒裏的大蛋糕走進來,又返身再從停在院中的汽車裏抱進四個新疆運來的無籽西瓜,堆在門邊。小朱說道:「這是主任讓我們送來的。兩個蛋糕,立衡、青霖一個,張寧、立果一個;四個西瓜一邊兩個。主任交代要你們好好休息,需要什麼告訴她,想吃什麼叫廚房做。」 

林立衡淡淡地對小朱說:「噢,主任這麼有心。你去替我們謝謝她。」小朱原是分給我的護士,只陪了我一夜,被葉群看上,早晨上去替我拿早餐時,就被葉群留下來,上午再返回時就不是我的人了。小王護士想見她都難,葉群不准小朱自由走動。凡是到了葉群身邊的人,都成了「小鬼」。吃中餐時,林立衡精神上似乎好了些,見菜上得太多,吩咐小王:「你去告訴廚房,不要再上菜,吃不了浪費,以後每餐四個菜就夠了。」小王答應一聲跑出去。林立衡笑對我和張青霖說:「四菜一湯有講究,你們知道嗎?」 

我和青霖聽她說古。立衡說:「這是主席定下的菜式,叫『四星照月』。一頓飯四個菜一個湯足夠了。」 

我母親是膠東半島人,我從小愛吃海鮮,林立衡見我連吃兩個一斤重的海蟹,笑道: 

「吃兩個就打飽嗝,立果吃六個還不夠。」「六個?!怎麼吃的?」我驚訝道。「光吃蟹身唄。他怕麻煩,爪子不吃。」 

「怪不得這麼胖。我才見他的時候還是個瘦高個,一年不見胖成這樣。年輕人過早發胖不是好現象。」張青霖評論道。林立果那健碩高大的身形顯現在我眼前。「他夜泳就是為了減肥?」我問林立衡。 

「他哪會想到減肥,什麼好吃就吃什麼。你們搞文藝的,講究苗條體形,他可不忌嘴,餓了他就吃。」林立衡笑說。 

我後來才明白,林立衡在這頓飯時的「輕鬆」情緒是障人眼目。她深知葉群在林立果找她談話以後,一定會從各種人嘴裏探聽她的動態。我則是葉群主要的利用對象。林立衡還懷疑我可能是林立果和葉群安插在她身邊的監視人。下午兩點,葉群傳我一個人上去。 

她很親密地挽住我手臂,小聲道:「你陪我去看看首長。近來他身體不好。可別對外人說啊,首長的身體狀況是國家機密,讓敵人知道了可要大做文章啦。」 

我挺納悶的,她是首長夫人、「林辦」主任,論公論私,想什麼時候去看都可以,怎麼說讓我「陪」她去? 

在走廊里,葉群邊走邊嘮叨不休地說:「首長感冒啦,鬍子也不敢給他刮,怕他受涼。首長喜歡你,過幾天到大連去,你也陪首長去,把首長身體搞好,『十·一』好上天安門講話呀。每年都是首長上去講話,今年又得上啦。」 

林彪仍像昨天一樣,靜靜地獨坐沙發上。葉群靠近他身邊,他才抬起頭瞧我們,神情像是詢問:你們來幹什麼?葉群叫我上前,說:「你近前看看,首長的氣色是不是比昨天好?」林彪臉色仍然蒼白,甚至更添一層青色(鬍子又長了點),但我不敢說,胡謅一句:「臉色比昨天好。」林彪望着我,微笑着不作聲。 

葉群高興了,注意地觀察林彪臉色,慢慢地挨着林彪坐下,又用眼神示意我坐到林彪另一側。 

「首長啊,小張要來看你,你的感覺好吧?」葉群一邊溫言細語地說着話,一雙眼卻謹慎地注視着林彪的表情變化,還瞟我一眼。 

林彪對葉群的說話毫無理睬的意思,卻側過臉問我:「你吃飯好不好?」我剛點頭說聲「好」,葉群插上說:「她們吃飯在我那裏做,愛吃什麼做什麼。」 

林彪仍不理會她而問我:「睡覺好不好?」 

我說:「好。」葉群又插話:「她吃安眠藥,不吃睡不着。」 

林彪仔細看我一眼,搖頭道:「小孩子,吃安眠藥不好,要自己睡。」 

葉群馬上附和着說:「是呀,是呀,年紀輕輕的要少用藥,多吃飯、多睡覺,來這裏就是休息。睡不着可以看書,山上走走,海邊轉轉,累了再睡,身體養好了,才能更好地幹革命工作嘛。」葉群一邊說着一邊看林彪臉色。 

林彪仍然不看她,又問我:「你學舞蹈,芭蕾舞與古典舞有什麼區別?」 

林彪突來這一句,頓時問住我。心想糟了,我只學舞蹈,從未注意舞蹈研究。一時答不上來,尷尬害羞地望着他。 

葉群馬上指揮說:「你跳幾個動作給首長看看。」 

林彪微笑地看着我,再坐着不動實在不像話,我鼓起勇氣走向客廳中間,跳一段芭蕾組合,再跳一段民族舞片段,以形體表現芭蕾舞和民族舞在風格上的區別。至於古典舞,我更莫衷一是了,因為我從來沒有跳過。 

跳完舞,我羞怯怯地站在原地望着林彪。 

林彪高興地動了動身子,葉群趕忙扶住他。他側臉望望葉群,那神態好像剛發現她的存在,靠得還那麼近,身子又動了動,像是嫌葉群碰觸了他。場面很僵,剛泛起的一點輕鬆氣氛立即消失,我傻愣在原處不知所措。 

葉群自找台階下,對林彪溫言細語道:「你休息吧,我們走了。」嘴裏雖如此說,屁股仍坐在沙發上沒有移動,目光一直注視着林彪。 

我見林彪木然地垂下眼皮,望着自己的腳,對葉群的話沒有任何表示。 

走在長廊上,葉群駝着背低着頭,神情很陰鬱,說道:「首長身體不好,我也不敢多勞累他。多去打擾他不好,你閒着沒事好好休息,讓小王陪你玩玩吧。」 
我真覺得冤枉,我怎敢去打擾首長?不是你叫我去的嗎?此刻又怪罪我。我悶着頭不吭聲,事事小心謹慎,仍免不了讓她說閒話。 

「林辦」的人每遇林彪情緒不好時,雖着急擔心,最焦急害怕的就數葉群,因為多數事情都是她惹起的。林彪禮待工作人員,他們有錯,自有黨委管束,他從不過問,唯有葉群,背他幹的事偶被察覺,或某件事意見分歧不聽他的話,林彪生氣,輕則大罵,或動粗武教;重則禁止葉群見他。遇上後種情況,葉群就像「打入冷宮的娘娘」(秘書語),想見林彪一面,還得請示李處長,如果林彪仍不想見,李處長也無法調解。碰上這種情況,全「林辦」的人都高興,上至林立衡姐弟,下至大小人等心裏都有默契:葉群少去見林彪,工作人員日子也就清靜得多。葉群也乖,每遇此種劣境,對工作人員態度尤其好。 

我跟隨葉群回到她辦公室,她進門就撳鈴叫小克傳林立果上來。不一會兒,林立果氣喘吁吁跑進來,靜立一旁不說話,葉群耷拉着長眼皮看他一眼,(葉群上眼皮特長,看人很沒精神,又顯得陰沉沉。)叫林立果坐在我旁邊。 

葉群冷冰冰地問他:「吃過沒有?」 

林立果搖搖頭,臉色跟他爸一樣,木然沒表情。 

當時已下午三點多,我奇怪他怎麼這時候還沒有吃飯,我們對望一眼,他見葉群正盯着我們,便低下頭不再看我。葉群傳飯上來,是她中午正餐,叫林立果搬張小沙發過來放在她身邊,叫我靠她坐下,卻讓林立果站一邊,冷冷地看着林立果尷尬難堪的樣子。 

從我調北京以後,葉群嚴密控制林立果和我約會,我成了她手裏一張控制林立果的籌碼。林立果為反控制,早已在空軍自組「選人」小組。這母子倆虛虛實實,相互掣肘。林立果臉色微微發紅,葉群欣賞兒子窘狀當娛樂。我很不喜歡這個場面,如實地告訴葉群我已用過飯,起身讓座給林立果。 

「你坐下,陪我吃飯。」葉群說,又轉對兒子慢腔慢調地說:「你也一塊吃吧。」她似乎也覺得無趣。小克替林立果上了西餐。林立果悶頭吃自己的飯。 

「給張寧留點魚籽醬,別只顧自己吃。」林立果馬上放下正欲挖魚籽醬的匙子,放下手中麵包,不吃了。 

「我怕腥,不愛吃這東西。」我想制止葉群再為難自己的兒子,葉群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對我說:「你看,立果對你多好,吃飯還給你搬沙發,我這個做媽的還比不上你啊!」 

我窘得滿臉通紅,大氣不敢出。偷瞧一眼林立果,他正看我,四目相遇,隨即雙雙低下頭。 

葉群見我們都停下不吃了,她津津有味地邊吃邊聊開了,又換成一副慈母善婆婆的面孔,諄諄教誨地說:「以後你們辦婚事,要講勤儉節約。全國都響應毛主席號召,破四舊立四新,移風易俗。副統帥家辦喜事,別人都看着呢,要做個好榜樣帶個頭,做個表率,不辦喜宴,不請客送禮。新房佈置要革命化,不搞花花綠綠,床上鋪張白床單,放兩床軍被就行啦。你們同意不同意呀?」 

我和林立果對望一眼,都不吭聲。 

葉群又笑道:「就這樣吧,我跟首長說過了,他也同意。」(這是她的口頭禪,在此話掩護下,她曾欺騙秘書幹了不少魚目混珠的事情。) 

事件前的緊張氣氛

所謂不送禮是假話,早在六月份就已放出兒女辦婚事的風聲。林家的事外面知道的很少,只要是外面知道的事,準是葉群自己泄露出去的。 

底下人哪有不送禮的?葉群收到的名貴賀禮不在少數,自己藏起來。她是國家第二夫人,政治局委員,身居高位,錦衣玉食,什麼也不缺,手卻很緊。夫妻兩人每月工資合計近八百元人民幣,當時普通人民工薪只有三十元左右,軍隊基層幹部五十元左右。林立衡、林立果每月工資只有五十二元。她每月交幾元黨費,餘數全部用化名存入銀行,吃穿住行都是國家的,一年四季各地土特產、新鮮水果都有人送。但她還講「勤儉節約」、 「艱苦樸素」,擔心王老太太浪費她的東西,交代王老太太說:「你替我掌管這個家,別以為花的不是我的錢。什麼都要愛惜,一根針一條線都得給我收好。」王老太太曾對我說過:「她浪費的東西的價值何止一根針一根線,不過那都是公家的。」 

葉群雖然吝嗇,對工作人員的限制很不近情理,但有時又似乎顯得很有人情味:倉庫里的水果吃不了,分送給工作人員;個別秘書家庭困難,她也掏出幾十元送給人家;有時發脾氣拿秘書當泄氣筒,冷靜後又主動向秘書賠禮道歉;她常愛借參觀針織廠的名義拿回很多喜歡又不花錢的針織品,在家閒着時又自己織毛衣。了解她過去的王老太太曾說過:「葉群沒介入政治以前,是個溫文爾雅的主婦,自從介入政治就完全變了。變得像潑婦不可理喻,對自己的丈夫兒女都不好。」 

葉群吃飽了,興致很好,站起身叫我和林立果陪她到海邊轉車消食。葉群專車是一輛黑色美國凱迪拉克,是一外國使節離任後留下的。沒人敢用,葉群喜歡,要來自己用。 

林彪喜歡三樣東西:駿馬、槍、汽車。因為長期身體不好,不能玩,雖然喜歡,但不收集。投其所好的人自然為他準備多多。有關部門為他們配備了許多輛車,總數十六輛,而實用的只有防彈紅旗和凱迪拉克兩輛。餘下的車每月定期放出去跑一圈,怕長期不用機件出毛病。林彪曾多次說過:「不要這許多車。」可是沒人敢要他的車。 

防彈紅旗原是車輛廠專為毛澤東設計製造的,毛澤東只信任他的蘇制大吉斯防彈車,防彈紅旗便轉送給林彪。林彪專用此車而棄它車,他要防的人只有他心裏清楚。他曾說過: 

「值得永遠信任的只有自己。」 

葉群坐凱迪拉克的後排中間,我和林立果兩邊坐着,長時間沒人說話,氣氛很沉悶。 

「回去吧,不轉了!」葉群情緒陡然變得煩躁,命令小慕回去。回到九十六樓院中停下。葉群披着西裝外套,不高興地悶着頭往辦公室走。 

我和林立果跟在後面進了辦公室,葉群自顧自地坐下,突然換了一副笑臉站起身,說: 

「我去休息,你們談談吧,我可不在當中夾蘿蔔乾。哈哈哈……」走進臥室,「嘭」地一聲摔上門。 

辦公室里剩下我和林立果,站在原地對望着,林立果不時眼瞟葉群臥室門,好像擔心她突然又跑出來。等了一會兒沒見動靜,林立果拉我坐到長沙發上,小聲問道:「你吃飯睡覺都好嗎?」我點點頭。 

林立果又說:「主任在這裏,我不好照顧你,你多跟姐姐在一起,缺什麼跟小王說,她會替你辦。」我又點點頭。 

林立果問:「今晚我要回北京,你剛來我又要走,你不會有意見吧?」 

我明白他又在搞感情試探,我仍像以往一樣,不給予明確的回答,說道:「你回去看牙齒,還有什麼事?幾天回來?我一個星期以後就得回北京,學校開學不去上課影響不好。」

[next]

林立果猶豫着不答話,只盯着我看。 

「你怎麼了,犯啥呆?」我問他。 

林立果眼神晃了晃,支吾着低下頭,又抬頭猶豫地望住我,欲言又止,復而垂下頭沉思。 

我定睛望着他,覺得他比以往更悶。他再次抬起頭時,神情似乎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說道:「我四天就回來。你在這裏休息,什麼也別想,我回來就來看你。我看牙齒,順便辦點事。最近中央鬥爭激烈尖銳,主任的政治地位可能會下降。我回去了解一下情況。」我吃了一驚,茫然地望着他。 

林立果看出我的神情,緩了口氣安慰我:「不過,事情還未發展到那麼嚴重,我只是回去看看,幾天就回來,陪你玩,好嗎?」神情口氣顯得很輕鬆。    
見我緩過神來,他又問:「你帶的衣服夠不夠?我看你穿得太單薄,你體質差,要多穿點衣服,把房間鑰匙給我,我給你帶點衣服回來。」

「不就是到大連嘛。北戴河和大連氣候差不多,國慶節之前回北京不會冷到哪裏去。不要麻煩了。」我拒絕了。 

林立果仍順着自己的意思說:「那我從天窗爬進去替你拿。」 

我心煩他又出怪招,逗樂也不能這麼逗法,一點幽默感也沒有,反讓我覺得咄咄逼人,怪煩人的。 

我望着他再次搖頭,卻發現他神情詭異,又想說什麼而開不了口。「你今天怎麼了?」我詢問他。他低頭默思,雙手揉搓,好一會兒才抬頭專注地望着我說:「萬一北京被佔領了,你留在家裏的那些東西不要可不可以?」 

我真的被嚇住了,一時不及回答他,腦中急速轉念。 

我問林立果:「毛主席知道嗎?」 

林立果猶疑了一下,說:「知道一點。」我立即肯定地說:「只要主席知道了,任何人想搞政變都不會成功的!」 

林立果神情大變,愣神好一會兒,長時間不再說話,也不看我。林立果試圖與我溝通的念頭到此中止。 

葉群的文書小孫進來,傳林立果到林彪辦公室去。林立果叫我等他,說馬上就回來,起身隨小孫出門。 

大約十分鐘,林立果返回,見我立在南牆下看地圖,便走上前,正遇我聽到聲音回頭,他突張雙臂緊緊擁住我,在我臉上頭髮上狂吻,又緊緊吻住我的唇,令我透不過氣。他這種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得我驚慌失措,掙脫他的擁抱跑回沙發上坐下,下意識地趕緊理頭髮整衣服,生怕葉群此時出來撞見。 

林立果佇立原地不動,我漲紅了臉望他一眼,心怨他今天怎麼如此缺乏理智。他追求我兩年,也控制我兩年,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違我意強迫過我。 

林立果走到我身旁,動作有些急促地脫下軍帽和軍上衣,甩到沙發背上,挨着我坐下,捧起我一雙手,長長出口氣,語氣不連貫地對我說:「萬一……出了事……我不連累你……你什麼都不要說,聽我的話。」 

我越聽越糊塗,覺得他語焉不詳,着急地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能不能告訴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哇!」 

他凝望着我,終於搖搖頭,安慰道:「沒什麼。我走以後,你好好休息。跟你說的事不要對一般工作人員說,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主任問你什麼,你也不要告訴她。什麼都不要想,等我回來。」 

見他不肯說,我又想不通是什麼事,只好點頭答應他守口如瓶,不對任何人說及我們之間的談話。 

葉群臥室里傳出動靜,林立果立即站起身離開我。 

葉望着我:「你回去吧。立果今晚回北京,你得給他一點準備時間,我還有事交代他。」 

我如釋重負地離開葉群辦公室,回到五十六樓,已是下午五點鐘。 

我感到很意外,立衡迎候在門口,見到我便問:「你上去的時間挺長,主任和立果跟你談些什麼?」 

 

我真想把林立果講的那些話告訴林立衡,終因顧慮種種後果又咽了下去。如果我明白了林立果的意思,絕不會對立衡隱瞞,可是我一點也沒有明白。林立衡見我支支吾吾,更加疑心。她懷疑我與立果、葉群之間的關係,懷疑我知道情況,懷疑我是立果、葉群派來監視她的。自此後,她便迴避我。 

晚上七點多鐘,林立果來五十六樓與林立衡單獨談了二十多分鐘。院外停着林立果的專車、葉群的專車、中南海值班警衛車。葉群在車內命司機小慕不斷地按喇叭催,林立果一直在屋內不理葉群的催促。葉群又派警衛員小徐上門催,說是快到八點了,飛機要起飛,葉主任等急了。林立果這才從屋內匆匆跑向院外上車去機場。 

據林立衡後來對我說,這次談話是林立衡要求的,並要林立果瞞着葉群。但林立果直到出發,葉群始終寸步不離地跟着,林立果只有中途停車去見林立衡。林立衡最後一次爭取阻止林立果回北京。林立衡說破了嘴,林立果始終不開口,但神情上卻流露出一點猶豫。 

發條鬆了,林彪托起機械兵左瞧右看,問立衡:「他怎麼動的?」立衡在他身旁蹲下做示範給他看。林彪此時的神態就像一個剛啟蒙的孩子,當機械兵再次爬動時,他彎下腰興致勃勃地觀賞着。 

林彪性情恬淡,足不出戶,他不認識人民幣,每天按時三餐,按時睡覺;除聽聽文件,從不愛聽身邊人雜事,不像毛澤東興趣廣泛,陽春白雪下里巴人。林彪也不看報紙和政治書籍,他腦中想到的問題會很簡要地向秘書提示,秘書按類查找,編輯小讀書卡片。林彪喜歡看醫書,自己開處方配藥吃,精神好些時也練練毛筆字,更多的時間是閉目養神,長期以來一直是這種生活習慣,並不是當了副主席以後才有的。 

葉群見他高興,趁機問道:「感覺好些嗎?」 

林彪置若罔聞,面無表情地坐着,連玩的興致也沒了。 

林立衡從當晚與林立果談話後,情緒再沒振作起來,一病不起,第二天一點水米未進。 

林立衡後來說:「光是葉群一個人並不可怕,如果立果也跟主任在一起,事情就嚴重了。」 

9月10日下午,上面派出一輛蘇聯制吉姆車送林立衡、張青霖和我去山海關、秦皇島遊玩。我們上車到了秦皇島海員俱樂部。立衡分派我給葉群買一份「禮」,她和青霖給林彪買一份。立衡買了一個機械玩具兵,我買了一隻黃鸝鳥標本。 

下午近五點,我們走進葉群辦公室,她手上拿一份文件正要到林彪辦公室去,中央送來了美國總統尼克遜訪華議程。林彪自從到北戴河後就拒絕過問一切中央的事務,只注意尼克遜訪華問題,指示秘書「一有消息直接報我」,並幾次向秘書提到「我要見尼克遜」。 

秘書們說這是罕見的事,因為林彪最厭煩接見外賓。毛澤東也知道這一點,認為他身體不好,也不勉強他。「文革」期間有一個典型例子:羅馬尼亞總統齊奧塞斯庫訪問中國,毛澤東很重視,認為是東歐共產黨陣營中敢於對抗蘇聯的強硬派,中方應以最高陣容接待他。 

因為齊奧塞斯庫的夫人也一同隨訪,毛澤東決定他與林彪同時攜自己的夫人出面接見。林彪託病不肯出面,毛澤東催了兩次,是從來沒有過的。葉群急了,竟向林彪下跪哭求訴說利害,林彪才勉強攜同葉群隨毛澤東夫婦和國家領導人一道接見齊奧塞斯庫。 

葉群領我們走進林彪辦公室,他獨坐着,臉上的鬍子颳了,白皙瘦弱,見到我們,臉上綻出笑容。 

「首長呀,孩子們出去玩,還給我們帶了禮物,你看看吧。」葉群溫言細語地說着,招呼我們近前。 

茶几上放着小鳥和機械兵,林彪伏身看一眼小鳥,抬眼望我笑笑,便盯住那機械兵再也不動。立衡忙給機械兵上足發條,小兵便做起扛槍、匍匐、瞄準射擊動作。林彪微笑着很開心,林彪笑起來很含蓄,從來不見他開懷放聲大笑,更談不上狂笑,他高興起來也是溫吞吞的,就是對葉群發脾氣動拳腳,也不是外人所想像的力大氣粗的表現,他的體質太弱是個不爭的事實。 

李處長從起居室的那扇門探出頭,被葉群瞧見,忙叫住他:「你去拿相機,給我們照張相。」就此下台階。 

不幸中的萬幸

9月11日上午十點多鐘,葉群傳我上去。 

 

葉群情緒焦慮不安,在辦公室里「轉磨」。她來來回回走,一會兒拿起文件,一會兒又放下文件拿起一枝筆,一會兒又放下筆端茶喝,那副神不守舍的樣子不知她正思慮些什麼,好一會兒她才發現我站一旁,上前拉住我的手往門外走,說:「去看看首長,他老一人坐着寂寞,你去陪陪他吧。」 

我讓她牽着手走到林彪辦公室門口,她輕聲叫我推門,我依言輕輕推開辦公室門,突然傳來林彪顫抖抖的長腔:「誰呀?!」 

嚇得我渾身一哆嗦,因我從未聽過林彪用這種聲調說話,忙回頭望葉群。 

葉群搶上一步推開門,快步上前輕聲細語地說:「是我是我,張寧來看你啦。」

林彪兩眼直視前方,似看非看地瞪着我,像在幻覺狀態中,葉群叫我坐在林彪右邊,她坐在林彪左邊,林彪側頭望葉群,突然抬起右手摸摸葉群手臂,關心地問道:「你穿這麼少冷不冷呀?」葉群當天穿一件半透明的確紗襯衣,豐滿的肌膚隔衣可見。葉群忙湊過上半身,幾乎是伏在林彪胸前,溫言輕語道:「我不冷。你要多穿些,別受涼羅。」那聲調神態,就像慈母對孩子說話。我傻傻地坐一旁竟看得呆了,我第一次感覺到他們倆像夫妻一樣的氣氛。但情形馬上變了。林彪的手仍然停留在葉群手臂上,眼睛直視葉群,不言不語,表情呆滯。葉群望着他,微皺眉頭,抬手抹去林彪手的同時,身子往後略微閃避,臉上的表情顯出一絲淡淡的嫌意。林彪木訥地坐直身子,目視前方,又好像要入定了。我很驚訝,這夫婦倆真讓人捉摸不透,平時葉群表現得很體貼林彪,為什麼林彪碰碰她都不行?而林彪對她的冷淡也很古怪。葉群眼尖,一眼瞧見我正一頭霧水地望着他倆,忙圓場笑道:「你說幾句英語給首長聽聽。」

醫訓班開英語課沒幾天,中國的教育注重政治灌輸,英文課也跟中文課一樣,別的不學,先得學會呼政治口號,我用英語說了當時最盛行時髦的政治口頭禪「毛主席萬歲,祝林副主席身體永遠健康」,並用中文解釋出來。 

林彪突然從沉寂轉變成一種神經質的啞笑,笑容很古怪,又把我嚇一跳。 

葉群忙解釋:「在外面說說不要緊,那是政治需要,在家裏不要這樣講,首長很謙虛,不喜歡人家這樣講。」 

關於這種口號的確立,我曾聽知情人提起過,林彪政治地位寫進「九大」黨章之後,「祝林副主席身體永遠健康」便成為正式確定的政治口號。還聽知情人說過,林彪被寫進黨章定為毛澤東接班人以後,曾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流淚,這種時候,只有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麼。林彪緩緩抬頭,低聲清楚地說:「人吃五穀雜糧,哪裏來永遠健康。」說完,見我驚嚇害怕的樣子,微笑着對葉群說:「這孩子老實,不愛說話。」緩和了氣氛。葉群見此機會,忙對我說:「你先回我辦公室去,我跟首長還有些事。」 

下午,葉群沒再傳我。 

林立衡和張青霖一整天關在屋子裏沒有露面,楊處長搬張椅子坐在門口像尊守門神,誰也不讓進。事後才從他口中得知,林立衡和張青霖當天已開始策劃應對措施。 

9月12日傍晚,我正站在涼台上看警衛戰士上樹掏斑鳩窩,見林立果的車衝過林間小路直駛九十六樓,心裏默算來回正好四天,奇怪他竟這樣準時。內勤們說,林立果到達九十六樓以後,並沒有去林彪那裏,而是直奔葉群辦公室,兩人密談了一陣,立即傳林立衡和張青霖上去。 

林立衡和張青霖到達後,葉群叫她們舉行訂婚儀式。立衡和青霖意識到葉群突發奇招的背後,一定隱藏着重大行動,當場便表態拒絕。葉群不妥協,硬拉住她倆到林彪辦公室,對林彪說:「豆豆年紀大啦,戀愛也談成熟啦,她和青霖今天訂婚,你看,立果也趕回來祝賀,我們都老了,看着孩子們訂婚,也高興高興。」 

林彪微笑地看着立衡和青霖。葉群既編且導,指揮立衡和青霖向做父母的三鞠躬,又向被傳來參加訂婚儀式的秘書內勤們致謝,拍了照片,林立果還獻了花。一場臨時拼湊的鬧劇約半小時結束,三方人員:葉群林立果,立衡青霖,工作人員,都各懷沉重心思離開林彪辦公室。 

林立衡看着林立果又到葉群辦公室去,便帶上張青霖直奔八三四一警衛部隊找姜隊長,要求用他們的電話直撥中央。接電話的是八三四一警衛部隊張耀祠師長,林立衡說:「首長要動,可能安全上有問題,請你馬上向中央報告。」 

 

張耀祠很吃驚,叫林立衡說清楚,因為對林彪的安全他負有責任。 

林立衡說:「葉主任和林立果有些反常,恐怕對首長安全不利,請中央制止首長行動。」 

張耀祠認為事關重大,問林立衡:「你有什麼證據。沒有證據不可以亂講。」

林立衡一時語塞。張青霖一旁着急:「乾脆明說了吧!」 

林立衡猶豫,林彪態度沒摸清,怎麼能講?葉群和林立果是林彪妻兒,說出去會給林彪造成很大被動。直到此時,林立衡原則上還想在內部憑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她認為,只要中央不許林彪離開北戴河,葉群和林立果的計劃就得逞不了,所以林立衡沒有向張耀祠說出真情,只催促張耀祠向中央報告林彪不能動。 

晚上九時(比以往遲了一小時),葉群傳我和林立衡、張青霖上去看電視,影片是《甜甜蜜蜜》、《假少爺》兩部香港片,長廊里,我坐第一排,林立衡、張青霖坐第二排,後面幾排坐着「林辦」工作人員,最後一排有個小側門通向九十六樓院子。 

約九點半,葉群領着林立果從林彪辦公室出來,迎面走向我們,林立果捧着一束塑料花面無表情地站在葉群身側。葉群笑眯眯地向大家宣佈:「今晚立衡和青霖訂婚,立果專程從北京趕回來祝賀。吶,還送的花。立衡,過來接花呀!」 

在婚姻選擇問題上,林立衡一直很同情我,卻心有餘力不足,一直解脫不了我的困境。 

此時,她和張青霖有一共同想法,怕告訴我真情嚇住我,又擔心林立果對我下手危及我的安全。兩人立即跑回五十六樓先安置我。 

我理好東西,跑去東邊看看立衡準備好沒有。一進客廳,沒有一點動靜,我邊喊邊推開立衡臥室門,見她的旅行包及衣物散亂地堆在床上,他們人都到哪裏去了呢?我返回西邊涼台,茫然地望着黑幽幽的樹林,正不知該怎麼辦,林立衡從外面向我急步走來,我驚喜地喊一聲:「姐姐,你怎麼從外邊回來的?」立衡拉我進臥室,遞給我兩片安眠藥,說:「計劃又改變了,今晚不走,你先吃藥睡覺吧,什麼時候走再通知你。」 

我心中奇怪立衡怎麼關心我吃安眠藥啦,我自己床頭藥瓶里不有的是嘛,幹嗎還拿給我?轉念又想,管那麼多呢,她親自拿給我,我不好不吃,反正今晚不走了。立衡看着我吞下安眠藥,又替我放下蚊帳,出去把門關上,又聽到她把起居室的門也關上,突然,室內室外一片黑暗。後來才知道,張青霖把電源總閘拉掉,整個五十六樓陷於黑暗中。 

九十六樓,據葉群內勤說,林立果在憤激中大罵林立衡走漏消息,要甩掉立衡,葉群帶着哭腔說:「不行啊!少了立衡,怎麼向首長交代?你去看看他們準備好沒有,帶他們一起走。」 

林立果氣呼呼地說:「他媽的,不走,老子拿槍斃了她!」我正感到頭腦昏沉藥性發揮作用時,院中突然傳來刺耳的剎車聲,這是林立果開「匪車」的特點,猛衝猛剎。接着傳來林立果特有的沉重拖拉的腳步聲,從東邊跑向西邊來,聽到外間起居室門被撞開來,沉寂了一會兒,臥室門猛地被打開,門外透進微弱月光映出林立果高大身影,左手握門把,右手提槍,向黑暗的屋內張望。我靜靜地躺在黑暗中,鬼使神差地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心想這麼晚了他還亂闖什麼?到處是警衛,自己還提把槍,神經病!我正琢磨他這副怪模樣,他突然轉身快步跑出屋子,發動車子衝出院子。慌亂中,他絕想不到我獨自一個睡在床上。 

後來在中央專案組裏,中央組織部部長郭玉峰與我的一次談話中說:「你要想開點,你是不幸中的萬幸啊!如果時間來得及,讓林立果找到了你,溫都爾汗就要多一具女屍嘍,死了就說不清嘍!」 

摘自張寧著《自己寫自己》,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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