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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詒和:我所悲兮在遠道

—----《順長江,水流殘月》自序

1957年春夏,有關方面根據毛澤東自稱「陽謀」的策略,一方面由中央統戰部出面連續召開十幾次座談會,誘使內定的民主人士墮入陷阱;一方面派出眼線到名流學者家中探訪,以便從他們的內心掏出不滿。5月19日,一個既是眼線、也是《人民日報》記者的林某,叩開了謝冰心的家門。人家來自黨報,冰心自然熱心接待了。

記者先問:對最近的中共整風有甚麼看法?

針對毛澤東提出中共整風是採取和風細雨的方式,冰心說:「和風細雨這個方針是英明的,可惜晚了。『三反五反』時為甚麼不提?『肅反』時為甚麼不提?現在共產黨整自己的黨員了,強調和風細雨了。」

接着,冰心主動談出對「肅反」的看法,以下是她的談話記錄——

「『肅反』的時候,我不在國內,也許我來說這些話較為公允。我聽朋友們介紹了情況,那是近乎殘酷的,多少老教授受到傷害。我有些朋友,在敵偽時期,蔣介石統治時期,坐過牢,受過苦刑。從敵人的獄門出來,他們的腰板更硬了。『肅反』運動中。他們無辜地挨了整。這一回卻像是被抽掉了脊樑骨似的,成了軟體動物,再也直不起來了。學生們鬥爭他,朋友們見了不理他。最殘酷的是,又要他活,要他課。不應該那麼做,這太過火了。許多做法是違反憲法的!有些人自殺了,這不是平常的損失。這是我們隊伍、向科學進軍的隊伍中少了幾個人。沒有人可以替代他們的工作。這種做法不合中國傳統。國家傷了元氣,學術方面倒退了好幾年。再不整風,那真不堪設想。好的授沒有了,好的科學家沒有了,好的醫生、護士沒有了。『肅反』時候,高等學校提出了百分之五的控制數字。如果這是個一百人的單位,只有兩個反革分子,那就要找上三個補上;若有二十個反革命分子,他也只挑五個,這怎麼會不亂?」

「『士可殺,不可辱』。知識分子受了傷害,是終身不忘的。這個問題應當作個交代。現是,共產黨員把他們打了一巴掌,揚長而去。他們心上的傷不癒合,整風要他們說真話是不可能的。最近聽有一個人說:」我不覺得黨內黨外有甚麼牆『。這並非由衷之言。我知道這人就有一肚子。他是』一朝被蛇咬,千年怕井繩。『他怕整風過去了,自己再要遭不幸。我知道共產黨中也有被鬥錯了的。他們也有意見,為甚麼不說?應該說出來!不然,又要出個斯大林來!「

「我在國外的時候,從報紙、傳記、秘聞錄、電台廣播,知道了許多斯大林的事。回國來卻見把他奉為聖人。直到他死了,赫魯曉夫一揭發,才知道了比我原先知道的更為嚴重得多的事實。黨的領導難道不知道斯大林的這些事嗎?我們中國也吃過他的虧。為甚麼他死了,有的同學聽到死訊還昏厥過去。那個時候,我一句話也沒有說。許多人沒見過斯大林,也不了解斯大林,寫了多少紀念文章,真是可笑!我的女兒把魏巍的(紀念)文章抄在了日記本上,現在翻開一看,每一句、每一字都成了諷刺。」「毛主席是真正的中國人。可是,現在似乎甚麼事兒都是要毛主席出來講話。這怎麼行?這回整風以後,一定要訂出個制度來。現在的制度不合理……」

記者告辭。回去就把謝冰心的談話,以書面方式彙報上去。不久,整風轉為反右,「浮生夢一場,世事雲千變。」謝冰心過了關,她的先生吳文藻教授成了右派。

我一直把這份材料【注】放在電腦桌的抽屜,隔段時間就拿出來看看:五十年前的記錄、一個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發自內心的談話,任何時候讀來都動魄驚心!況且,五十年前所說的社會現實,也尚未消失和改變。

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順長江,水流殘月》一書,我只寫章伯鈞、羅隆基兩個人。他倆是大右派,而受苦最深的,是那些小右派:十幾歲就被開除了的學生,二十幾歲就沒了工作的職工,還有被關押的,送了命的。要記住他們!記住他們,也就是記住了歷史。包括自己在內,我們也都未必敵得過時間的消磨,為了對抗來自天然的和人為的耗損,一定要用文字刻寫下來,使之成為民族的記憶。

反右以後,父親的書桌總擺放吳偉業的《梅村集》,每天翻閱。文革抄家後,父親偷偷保存了兩冊民國二十四年上海大達刊印社的《吳梅村詩集箋注》,每日誦讀。復社名士吳梅村生於明清交際,順治入仕,因處境尷尬,很快掛官歸隱。三年清官,一生責難自咎。他那個圈子的人物都風流雲散,也不能再成其為一股獨立的政治力量了,可謂「閱歷興亡,暮年蕭瑟」。父親與之相隔數百年,但晚年激楚蒼涼的心境卻很相似。「猩猩啼兮杜鵑叫,落日青楓山鬼嘯。篁竹深岩不見天,我所悲兮在遠道。」易代之際,世道多艱,追念流連,悒恨無已。

2007年5月20日於北京守愚齋

【注】:1957年5月24日《內部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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