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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灘第一交際花,吊打一切假名媛

在唐瑛的年代,交際花不是誰都可以叫的。

1923年5月,這個詞語首次出現在《申報》的外國電影《花情蝶義》影評里,稱讚熱衷打扮的女主角麟弟小姐「好裝飾,處處不肯苟且,不愧交際花矣」。

「不愧」二字,說明「交際花」是一個十足褒義詞。

「交際花」逐步從歐美進入中國社交場,能被形容為交際之花的女子,不僅僅是擅長社交的美女。

她們需要「具有非凡的容貌,還都有高貴的修養、有豐富的內涵,他們喜歡擁有相當的權力和影響。交際花們的歷史,浪漫而引人入勝,這些女子需要熾熱的愛,並能催生天生的藝術靈感。」(《愛的秘密語言》)。

所以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寫了一首打油詩給冰心,說她嫁給吳文藻是「冰心女士眼力不佳,書呆子怎配得交際花」。如果「交際花」是後來的字面意思,恐怕冰心女士是要翻臉的。

很多年之後,唐瑛的妹妹唐薇紅給我們這些後輩解釋:「現在流行的一些小說和電影,裏面往往有個『交際花』,長得美艷又擅長交際,沒有職業,常年住在高級旅館或公寓裏,像《日出》裏的陳白露,但這類女人,不算交際明星,她們的出身一般是舞女或者堂子裏的人,當時的人們把她們叫『交際草』。」

只有那些社交場所里最傑出的名門才女、大家閨秀才有資格叫「交際花」,而不是只會跳幾支熱辣舞蹈、唱幾曲銷魂小調、賣弄幾分風情就能稱得上,那頂多算得上是「交際草」。

那時候,想成為一名真正的「交際花」可難着呢。

吃頓飯,不要隨便講話,吃菜不許挑挑揀揀,最好的菜總是放在長輩那一邊,小孩子不能站起來伸着筷子去揀,只有長輩夾給自己,自己才能吃;

出門走路,要邁小碎步;走路要拎包,無提環的可夾在手臂處,有提環的則要挎在手臂處,不可以帶花里胡哨的小包,金色、銀色或綴滿珠子的為宜;撿掉在地上的東西,上半身須保持直立姿態蹲下去撿,或者用手護胸再下蹲,避免因領口過低而走光。

去跳舞,仙樂斯勉強可以,百樂門卻只能偷偷去,因為魚龍混雜,檔次不一。跳舞的穿戴也有講究,穿鑲邊雙開襟衣服和旗袍,戴的首飾多是鑲嵌式的鑽石,「金子一向都不戴的,暴發戶人家的小姐才披金戴銀,我們不興的。

這一切規矩,唐薇紅都來自姐姐唐瑛。

上海名媛以交際著稱者,自陸小曼、唐瑛始;繼之者為周叔苹、陳皓明。周(叔苹)是郵票大王周今覺的女公子,陳(皓明)則為駐德大使陳蔗青的愛女。其門閥高華,風度端凝,蓋尤勝於唐(瑛)、陸(小曼)。

自是厥後,乃有殷明珠、傅文豪,而交際花聲價漸與明星同流。」——陳定山《春申舊聞》

01

「南唐北陸」,翩然兩驚鴻,端的雙生花。

作為第一代上海灘交際花,陸小曼和唐瑛身上有着不少共同點,兩人都出生於上流社會家庭,都畢業於教會學校,都致力於學習西方語言,都深諳社交禮儀,同時受家庭薰陶,又熟悉傳統文化,試想一下,這樣的年輕女性進入社交場合,如何能不被當時人追捧。

陸小曼是北京城不得不看的一道風景,濃得簡直化不開;相比之下,在上海唐瑛顯得那麼淡,她當然是美的,但又不是那麼絕世容色。

連和陸小曼的合照,她看起來都佔了下風。但顯然是刻意避的鋒芒,同一場慈善演出,預先知道陸小曼做主角,唐瑛甚至會主動「回戲」(不演)。

很久以來,我們對於唐瑛的面目始終有些模糊不清,記得有位作者這樣形容:「唐瑛面目漫漶於浮世風霜:她缺乏轟動性太強的婚戀史,交際場合潤滑劑,爽身粉,亂世中粉飾太平的一道流蘇。唐瑛是萬綠叢中最靜、最香濃的一朵『西施粉』。」

她的父親唐乃安是獲得庚子賠款資助的首批留洋學生,北洋艦隊醫生。唐在滬行醫並設有藥房藥廠,家業頗豐,但他的外室開銷也大。關於他的八卦,最著名的一個是唐家大太太生日,唐醫生對她說,「我要送你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

然後帶了太太開車出門去。左拐右拐到了一個地方停下來,對太太說,「你在這裏等一下,我馬上就來。」過了一會兒,他果然回來了,手裏抱着一個孩子。

唐太太對他的風流行為釆取放任態度,只有一條規定,在外所生的所有孩子必須領回由她管教。唐醫生去世後,家中一切由唐太太總管,除了兒子兒媳一房外,還有領回來的女孩多人,家中開銷不菲。

唐瑛是大太太所生,唐薇紅則是四太太所生。

當陸小曼在北平社交場上以北洋政府外交翻譯的身份大出風頭時,唐瑛還沒有出道,她比陸小曼小了好幾歲,彼時尚是中西女塾的青澀女生——中西女塾後來和聖瑪利亞女校合併為市三女中,張愛玲算是唐瑛的學妹。

唐瑛和所有的淑女們一樣,16歲才進入上海社交場。但一出場,她就成為了所有女孩的夢想。

以下都來自唐薇紅的講述:「那個年代,她就開始穿CELINE的套裝、定製的旗袍、背LV的手袋、用蜜絲佛陀的化妝品了。姐姐的房間裏有一整面牆的大衣櫃,一打開,裏面全部是毛皮大衣。」

即便是待在家裏,唐瑛一天也要換三次衣服,早上短袖羊毛衫,中午旗袍,晚上西式長裙。那時候的旗袍滾寬邊,滾邊上繡出各種花樣,唐瑛最喜歡的一件旗袍滾邊上有一百多隻翩翩飛舞的蝴蝶,用金絲銀線繡成,紐扣熠熠生輝,顆顆都是紅寶石。

唐瑛去參加舞會,無意中跳掉了一雙舞鞋,當時小報說,這雙鞋價值二百塊——天哪,《情深深雨濛濛》裏,依萍找黑豹子開口,在講了一堆諸如「爸爸,我們已經欠了房東太太兩個月的房租了!家裏沒米了,媽媽一年到頭就那一件就旗袍,還有我的鞋已經破到修鞋師傅都不願意再補了」之後,她要的生活費,也不過二百塊而已!

唐瑛的衣服都是上海灘獨一份。據說,她看到新式洋服,就回家自己畫圖樣,在某些細部有別出心裁的設計,然後讓裁縫去做,「每次姐姐穿一件新衣服出門應酬,全上海的裁縫哦就有得忙咧,因為又有不少小姐太太要照着我姐姐的樣子去做衣服了。當時有句話不是講嘛:唐瑛一個人,養活了上海灘一半的裁縫。

這句話似乎一點也不誇張,因為無論《玲瓏》還是《良友畫報》,唐瑛有了新的look,便立刻刊登,那張大大的照片旁邊細細地寫了唐瑛的名字,上海灘所有的小姐們便心知肚明,沒寫出來的是只有兩個字:買它。

唐瑛唱崑曲了,唐瑛給英國王室當翻譯了,唐瑛用英語唱京劇《王寶釧》了……整個上海都是唐瑛,每個男人的夢想都是得到唐瑛,每個女人都夢想成為唐瑛。

除了唐瑛自己。

02

父親給了她做一個名媛所需要的一切,她看起來那麼自由,只有一樣,婚姻。

她的婚姻沒有自由。

1931年7月23日清晨,一列火車緩緩駛入上海北站。站台上迎接的人有一些小小的焦躁,因為火車在路過蘇州時晚點了一個多小時。

站台上的人等的,是火車裏的宋子文,當朝國舅爺。

火車停穩了,先下車的是衛士,排成兩排站在車廂門口。稍停一會兒,兩個着法蘭絨大衣的男子一前一後下了車,接站的人笑着上前。剛走出候車室,幾個身穿警察服裝的人忽然上前,掏槍便射,並且在開完槍之後迅速打出煙霧彈,一人倒地,現場一片混亂。

《申報》在第二天就刊登了消息,這群刺客的經驗十分豐富,目標直指宋子文,後來得知,派出的刺客是暗殺大王王亞樵的心腹人馬。

倒在血泊中的男子卻不是宋子文,而是宋子文的好友、同學兼秘書唐腴廬——也是唐瑛的哥哥。我在《申報圖畫周刊》上找到唐腴廬的結婚照,他娶的是譚延闓的女兒。

在很多故事版本裏,唐腴廬之死,使得唐瑛和宋子文的戀情徹底宣告失敗。

這當然是謠言,楊杏佛的兒子楊小佛曾經專門寫文章闢謠,事實很簡單,1931年的時候,宋子文已經在四年前和張樂怡結婚,而唐瑛甚至連兒子都生好了。

但他們確實談過戀愛,而唐家人也確實極力反對這門婚事。

唐薇紅回憶說:「我不知道我姐姐和宋子文的戀情始源於父親還是哥哥,但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分開,我爸堅決反對。我爸說家裏有一個人搞政治已經夠了,叫我姐姐堅決不許和宋子文戀愛,說搞政治太危險。」

唐死後,行政院按例給撫恤金二萬元,楊杏佛鑑於唐家開銷大,父子均死,無人工作賺錢養家,向宋子文力爭將撫恤金增到五萬元。楊小佛的印象里,一年之後,宋子文約唐老太太及其家人在祁齊路(今岳陽路)家中晚餐,楊杏佛帶着兒子同去。楊小佛第一次看到了「狀如電冰箱的家用冷氣機」,大家心照不宣,席間不談之前北站遇刺事,以免引起唐家老小傷心。[page]

那段時間,約有兩年,楊杏佛常在星期日帶兒子到巨籟達路(今巨鹿路)唐家去吃飯,談天或打牌,在座的還有唐瑛和她的丈夫李祖法。但那時,這對夫婦就已經看出不和諧的苗頭。

李祖法

李祖法出身於鼎鼎大名的「寧波小港李家」,其父為當時是上海商務總會總理李雲書,名副其實的浙地財閥,滬上新進的一代天驕(愚園路李家西摩路李家都是他家)。

李祖法畢業於耶魯,少年得意,對於唐瑛的盛名,一開始是極為滿意的——我再次感慨下李家公子娶的都是名媛,二代名媛周叔苹的丈夫是李祖侃,嚴仁美的第二任丈夫是李祖敏,李祖敏有個弟弟叫李祖萊,曾經綁架過張伯駒。他有一個妹妹叫李秋君,是張大千的紅顏知己。

這樁婚姻看起來門當戶對,但娶回家來,卻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

一個好動,一個喜靜,好交際的妻子遇上了愛宅在家裏的丈夫,這段婚姻註定困難重重。李祖法在上海擔任一家人壽保險公司的總代理人,善於經營,長於理財,他對妻子那種穿花蛺蝶般的交際花生活頗有微詞。

從唐瑛的婚後生活看起來,她並沒有因為結婚就打算完全消失自己「交際花」的桂冠。1935年秋,唐瑛在上海卡爾登戲院用英語演京劇《王寶釧》(Lady Precious Stream),這齣戲的開頭,王寶釧自己把繡球拋給薛平貴,她是這樣主動的女子,即便在上一段感情里,為了家庭,她不得不把和宋子文的情書鎖在柜子里。

她本來還有機會去紐約演出這齣戲,1935年12月底,導演熊式一發電報給唐瑛,邀請她來美演出:「你何時能坐船來參加一流的世界性歷史劇目?一起幫助中國發揚光大,讓世人了解中華佳麗。如果應允,速航空寄照片。」當時負責演出的國家藝術劇院主任伯納迪恩·弗里茨(Bernardine Fritz)也認為,「整個中國最適合扮演這角色的」非唐瑛莫屬,她認為,要是唐瑛能涉洋去百老匯,必定引起轟動。

但唐瑛的回覆是:「擬不予考慮。至歉。」

也許是因為李祖法阻撓,這次演出才不能成形。唐瑛這樣的閨秀,最懂得給丈夫體面,但也許也是在彼時,她已經開始打算離婚了。

兩年後,1937年,27歲的唐瑛與李祖法離異,他們的兒子李名覺歸唐瑛撫養。

小報上的報道卻出奇的克制,我翻了翻,只有幾篇講唐瑛如何落寞出行,拒不回答記者提問,又猜測李祖法有新歡云云,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南唐北陸,一濃一淡,唐瑛的淡,並不是為了襯托陸小曼的濃,正因為這一份淡薄,才避免了輿論的追殺。

她早知浮世繁華太過濃烈,會情深不壽。不如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藏着的鋒芒,雖然看起來有些無趣,但至少,安全。

唐瑛的第二任丈夫是友邦保險公司的容顯麟。容先生是廣東人,叔叔是中國留學生之父容閎,容先生性格活潑,愛好多樣,騎馬、跳舞、釣魚等,也是文藝愛好者。容先生的家世和李祖法比差遠了,他同樣有過婚姻,而且還有四個孩子。

唐瑛喜歡,她吸取了教訓,這一次,她要為自己而活。1937年,他們在新加坡結了婚,中途一度去了美國,1939年又回到上海,住在丹尼斯公寓。

李名覺喜歡和容伯伯在一起,他喜歡在周末被牽着手帶着去看戲、看電影、看畫廊、聽音樂會或是外出野餐,每個周末都令人愉快。容伯伯對他十分寬容,不看演出的時候也會帶他去吃點心,吃湯麵、煨面,還吃美國巧克力和漢堡。他很愛吃漢堡,吃麵食,印象中家裏幾乎是不吃米飯的。

1948年,唐瑛全家去了美國。

順便說一句,和唐瑛離婚的李祖法在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將西方人壽保險公司所有投保客戶個人資料保存。二戰結束之後,他耗時數年追尋客戶下落,仍兌現戰前客戶承諾,因信譽而聞名保險業。1947年,美國西方人壽保險公司在香港開設其亞洲總部,李祖法移居香港,我曾經多次在船王董浩雲的日記里見到李祖法的名字,董浩雲視他為知己,言必稱「兄」。

03

和姐姐唐瑛一樣,妹妹唐薇紅也是16歲進入社交界。

從震旦女中畢業之後,她沒有再上學。她喜歡跳舞,第一任丈夫也是在舞廳認識的,「我們那時候談戀愛是很含蓄的,最初幾次出去玩必須一大幫人一起,等到後來熟了之後大媽媽才讓兩個人單獨出門。

約會的內容也無非是看看電影,去『仙樂斯』跳『茶舞』,『茶舞』的意思就是下午茶時間的舞會,其實不喝茶的只是跳舞,因為舞廳里的東西都不會好吃。跳完舞,我們才去康樂酒家這樣的大飯店吃東西。」

婚禮是在華僑飯店舉辦的,婚禮上便有了一絲不和諧音符,給長輩行禮時,新郎老老實實地跪下去磕頭,唐薇紅只是鞠了一個躬,婆婆大為光火。結婚之後,婆媳關係更糟糕了,一隻雞上桌,腿給公婆,翅膀給老公,到了唐薇紅那裏,只剩下雞頭。新媳婦還特別嫌棄夫家「吃臭冬瓜鹹魚,這些東西我們家是從來不拿上桌的,連傭人都不要吃的」。

一開始,她不想生小孩,對婆婆說想要玩兩年,婆婆氣到半死。到了20歲,她生了第一個小孩,婆婆才對她有了笑臉。

1949年5月10日,《申報》新聞里有這樣一條,「交際花徐琴舫失手殺斃四歲養女」,這是這張報紙最後一次提到「交際花」一詞。

5月26日晚上,唐薇紅和丈夫從睡夢中驚醒,外面有隆隆槍炮聲,但兩人隨後決定蓋着棉被睡覺:「就是死也要睡個痛快。」第二天早上醒來,門外馬路上睡着解放軍,上海被佔領了,《申報》於當日停刊。

家族裏的兄弟姐妹們基本都走了,但是唐薇紅覺得出國是做二等公民,「像白俄流落到上海一樣」。她是唐家少數留下來的人:「去了海外,沒有了百樂門,玩都沒得玩了。」那時的她還想不到,沒過幾年,百樂門舞廳成了紅都電影院,確實玩也沒得玩了。

丈夫應單位分配去了深圳,她先帶着兒子跟過去,可是完全不適應環境,她不幸流產,最終自己帶着孩子回到上海。

據說,回到上海家裏,心才定下來,她大哭起來。

1963年,38歲的唐薇紅提出了離婚,此時,距離他們結婚已有20年了。

她想起自己在婚禮上堅持穿白色婚紗,婆婆強烈反對,因為「穿白的是觸霉頭的」,現在想來,「倒被她說中了」。

因為家底殷實,恢復了單身生活的唐薇紅不用為生計發愁,不能去百樂門,去朋友家裏打打麻將跳跳舞也一樣。有一天,她在家裏組織派對,朋友們登門,其中一位是認識不久的龐維謹——出身浙江南潯四大家族之一的龐家。龐公子一登門,看見客廳里唐瑛的照片,他說:「啊!我認識你大姐姐的。

第二任丈夫龐維謹是浙江南潯四大家族之一龐家的公子

這句話,成了新一段關係的開始。

龐維謹的太太也在解放時和自己離婚了,太太去了香港,龐維謹留在上海。這兩人相差二十多歲的人三觀一致,志趣相投,很快結成半路夫妻。

龐維謹和唐薇紅的婚後生活依舊瀟灑,蕩蕩馬路吃吃飯店,家裏的小孩都扔在保姆帶,只是,派對越來越少,舞越來越沒得跳。

沒多久,「文革」開始,產業被合併,房子被充公,唐薇紅去弄堂里的街道作坊做女工。工作是盤細鐵絲,一卷15斤,一天下來要盤兩三百卷,回到家兩個手哆嗦得連飯碗都端不起,常常什麼也不吃就直接往床上一躺,睡死過去。

她在接受《南方都市報》採訪時說:「金銀珠寶藏都沒地方藏,我的幾瓶Chanel香水,只能倒在馬桶里,那個馬桶連着香了一個禮拜。」

一個月,她的工資只有三十來塊錢,但無論多麼苦,唐薇紅還是願意省下十塊錢,留給龐維謹買白麵包吃。

那是患上癌症的龐維謹最後的念想。

即便是這樣,她也從來沒想過死:「我有四個小孩呢,怎麼好去尋死,我死了誰養他們呢。也不好哭的呀,越是這樣,越是不能哭。」

被街道群眾批鬥,她就默默到巷口去活兒;回到家,她依舊嘻嘻哈哈。抄家劫後餘生的金葉子,小碎鑽,她縫到女兒的棉襖里,叮囑女兒:「千萬不要弄丟了哦。」

唐薇紅仍舊記得,龐維謹去世下葬的那天夜裏,天特別冷,她穿着毛褲,「上海的冬天太陰冷,實在難熬。」

唐薇紅關緊了門窗,在衡山路公寓裏冒着風險放了一次密紋唱片,她一個人跳了一曲華爾茲,是最後的送別。

此時的姐姐唐瑛,正在和嚴幼韻打牌。1962年,她在容先生故世後,就住到兒子隔壁,她的表弟媳婦嚴蓮韻是嚴幼韻的姐姐,唐瑛的牌技好,手氣也不錯。

1958年,李名覺和貝絲在婚宴上

她的另一個驕傲是兒子李名覺。李名覺在加州讀大學,師從美國一流舞台設計大師喬·梅爾金納,後來成為泰斗級的舞台美術大師,舞台設計作品有百老匯、芭蕾舞和古典及現代劇,如《奧塞羅》《麥克白》《伊蕾克特拉》《等待戈多》《喜福會》等。他被公認為近代美國劇場最具影響力的人,享有「美國舞台設計界的一代宗師」之美譽。

不過,大家更熟悉的是並不是李名覺這個名字,而是「Tang Dynasty」——用的是母親的姓氏。

唐瑛喜歡帶孫子們去看兒子的戲,心情好的時候,她也喜歡下廚,據說她炒的芹菜牛肉片比飯館裏的還好吃。她不用保姆,一切都是自己打理,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說,她對誰都是微笑着的。

我最喜歡的,是下面這張照片,她幾十年不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卻是從容而淡定的。當然,我喜歡這張照片的最大原因,是這身貂實在好看。

唐薇紅和姐姐唐瑛在「文革」之後只見了一次,大家又勸唐薇紅出國,她仍舊拒絕了,這次的理由是「我太老了,折騰不動了」。

1986年,唐瑛在紐約安靜離世。

唐薇紅住在龐維謹留給她的衡山路公寓裏,「我一個人帶個保姆住,愜意得不得了。」確實愜意,她又開始去百樂門跳舞,連接受媒體採訪也都放在百樂門四樓包廂。她喜歡別人叫她的英文名Rose,她還是愛用「香奈兒五號」,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是她說自己的保養心得:動手動腳,動手是打麻將,動腳是跳舞。

她的舞伴當時24歲,她得意地說:「因為我,他還出名了,現在許多人都來找他當伴舞呢。他已經可以喊到500元一小時了。」

一旁的舞廳經理滿臉殷勤:「唐阿姨是全上海最時髦的老太太。」

在那一刻,唐薇紅的臉半是嬌羞,半是欣慰,如同一朵玫瑰。我猜,那一刻,她一定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九十年前上海最時髦的女人。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冬琪

來源:山河小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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