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鈎沉 > 正文

我走進了「胡風分子」圈

彭小蓮

50多年前,父親彭柏山(1910~1968)因與胡風先生有私交而被打成所謂「胡風分子」,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十年前,我寫下了父母的慘痛經歷,以《他們的歲月》(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為名出版。

十年過去了,《他們的歲月》又一次再版,對於我依然是那麼重要,不僅是創作上的一個支持,更重要的是,它繼續幫助我在走完這個艱難、漫長的思考。當初寫《他們的歲月》的衝動,是為了認識自己的父母,去理解他們的人生,也是在努力為彌合我們曾經有過的隔閡和誤解;可是寫着寫着,我卻再一次進入「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噩夢中。原以為完成了這本書,就可以結束這伴隨我一生的噩夢,殊不知在完成了這本書以後,我有了更多的疑惑和無奈,於是我又重新上路,拿着《他們的歲月》作為敲門磚,開始採訪那些依然活着的「胡風分子」的叔叔、阿姨們。

對於我,最大的疑惑就是舒蕪,他曾經和胡風先生有過那麼密切的合作和交往,他們曾經是那麼親密的朋友,怎麼會反目,他的行為邏輯是什麼呢?作為一個寫者,他的思考是怎麼轉彎的?真的像他在《回歸五四》裏說得那麼簡單?他為什麼要把胡風寫給他的私人信件交出去?等等,等等的一切……

我想,我已經是下一代人了,特別事隔半個世紀以後,人們是可以對自己的行為有一份思考,特別是經歷了那麼多的政治運動之後。於是,通過牛漢叔叔(他是「胡風分子」中,唯一和舒蕪還有往來的人),提出希望對舒蕪進行採訪的要求,舒蕪答應了。父親的朋友聽到這個消息,對我的行為非常質疑,他們問我,你這樣的態度,何滿子先生能原諒嗎?我說,我為什麼需要他的原諒?我不過是想正視一段歷史,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話語權,我更願意是一個沒有「是非」的邊緣人,我想把歷史和盤托出,不給任何行為答案,我也不想站在任何人的一邊。赴京之前,我去看望了何滿子先生,並告訴他我出行的目的,何滿子先生平靜地說:「好啊,我倒很想聽聽他的聲音,看他能說點什麼。」

可是等我趕到北京的時候,等牛漢叔叔給舒蕪打電話去約定時間的時候,舒蕪拒絕了,他在電話里說:「我重新看我以前寫的東西啊,我就覺得除了那個,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沒有這個必要。」我在電話機旁聽見了回答,我站立在那裏發憷,他所指的「那個」又是什麼呢?後來舒蕪的好朋友,朱正先生說:「我跟他(舒蕪)說,你寫文章就寫文章嘛,你拿個信出來幹什麼?他說:『你不知道,我從廣西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馮雪峰找我談話,說你調來以後你願意做什麼工作?我聽了這個問題覺得很奇怪,你馮雪峰不是知道麼,我一直是搞理論的。你問我這個問題,大概就是把理論這一塊給排除了,不讓我接觸,才問這個問題。那麼我就說,我到古典文學編輯室去吧,於是去了古典文學編輯室。所以批判胡風開始以後,他們讓我寫文章,我想從理論上寫呢你們也不歡迎我講,那我就把他給我的信里流露出來的情緒寫個文章吧。過了一段時間呢,那個編輯(《人民日報》記者葉遙)就來了,說這個文章我們要發,我們要核對一下,我就借給她了。誰知道,她把這個信就拿到林默涵那裏去了!』他說:『我又不知道了。』所以有些批判文章說他是主動交信,他說不是那麼回事。」

只是在北大教授王麗麗的研究中,卻有另外一種解讀,她說:「胡風先生在給綠原先生的信中,大概是1952年左右的信中,他其實非常痛苦,大家都知道他對文藝特別有責任感,看着文藝領域像他說的『往灰色時期發展』,但是他卻沒有資格去阻止和改進。他說,他就好像看着瘟疫流行,而沒有資格動用藥品,因為他還沒有考取醫生執照。跟這個相反的,非常有意味的是,舒蕪進京之前對別人說:『北京拿他沒有辦法,這次讓我去,做主刀大夫。』我覺得這種說法是非常有意味的。」

在經歷了這些採訪之後,又有很多人批評我,說:「都是那麼一個老人了,過去就過去了,為什麼你老是要在那裏糾纏不清?做人,為什麼就不能有一份寬容?」

我想,我不是不寬容,實際上任何事情都是會過去的,即使你不寬容,一切也都將成為往事。關鍵在於,當你面對一段歷史的時候,我們必須在他面前有一份敬畏,要把歷史的真實面貌留給下一代。寬容是必需的,但是寬容是有前提的,任何一次寬容,都像是在上帝面前,你是要下跪在神父的小窗口前懺悔,你需要對着神聖的上帝有一份反思,你更需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自己的良心有一份誠實的叩問。只有在這些基礎之上,才會有寬容出現。無原則的寬容,是對罪惡的庇護,是欺騙的延續,更是一次對歷史的褻瀆。何滿子先生覺得最惡劣的是,因為有了舒蕪的行為,「以前還沒有,頂多我檢查我自己,理論上批判你而已。拿私隱、私信出來檢舉的,還沒有。他第一個,他創造!」確實,舒蕪是否主動交信,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胡風先生給他的私人信件中,他利用「情緒寫文章」,然後斷章取義,將它們上綱上線,設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小集團,最終將文章在《人民日報》上公開發表。於是,這一招成為後來歷次政治運動的範本,「揭發」這個詞,也就成為運動中的關鍵詞。舒蕪文章的措辭和敘述方法,逐漸形成了後來運動中的語境。

這才是最可怕的,兒女揭發父母,親友反目為仇,朋友互相陷害,人性被階級性替代,人與人之間只存在着階級關係和階級鬥爭的可能。剎那間,人情和信任在消失,親情和幫助在喪失,我們離地獄還有多遠?

我喘着粗氣從驚恐中掙扎出來,2010年6月我跑到廣東海豐縣參加丘東平先生百年誕辰的紀念會。正是從丘東平的作品中,我真正理解了胡風先生提倡的「主觀戰鬥精神」,他的作品就是這個「精神」的體現。他的作品非常有個性,他的文字和敘述,也區別於當時的「抗戰文學」,但是他的人物卻在抗戰最前沿,他本人就是在1941年的戰鬥中犧牲的。魯迅先生把丘東平的作品,放在30年代作家的前三名。聶紺弩伯伯說:「看了東平的小說,我們還寫什么小說啊!」他又把東平稱為「中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父親說,那時候黃源把丘東平的遺作《茅山下》交給他保存,他覺得簡直是交給他一顆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責任太重大了。他上前線,都不敢把稿子放在司令部,而是背在自己的身上;行軍的時候,衣服、生活用品都扔掉了,可是稿子還是緊緊地貼在身上。丘東平的稿子上是沾滿了自己的鮮血,那稿子還存有我父親的體溫。一個作品,卻聯繫了那麼多人的命運和情感,一直到文章發表了,父親如釋重負,於是那顆炸彈在戰場上發揮了效率,它轟然炸裂的時候,誰都會被震動的。

可是1950年3月14日周揚在文藝創作會上說:「丘東平作為戰士犧牲是值得尊重的,但是他是胡風小宗派里的人,所以作為作家,死了就死了。」當我讀到這段冷漠的文字時,我想起1979年秋天,我看見的周揚,那個跟我說:「我現在沒有什麼權了……」他顯得有點疲憊,但也顯得是個非常善良的老人,我很難把這個形象和這些話語聯繫在一起。我看見了權力對人的腐蝕,看見了權力對人性的異化,我更加感受到一種,在權力之下,人心、文學都喪失其原有的價值。其實當初正是周揚發現了丘東平,把他的作品推薦給魯迅先生,可是不久丘東平就不能接受周揚的霸道,他把稿子投給胡風先生創辦的《七月》,甚至在戰爭中,他都與胡風先生有着密切的通信往來。

20多年後,已經沒有人再記得這個天才的年輕作家,這個死難烈士。這時,漏網「胡風分子」聶紺弩伯伯竟然在1964年,從北大荒勞改返京之後,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千里迢迢跑到廣東省海豐縣,一個非常偏遠且閉塞落後,連公路都沒有通車的鄉村,看望丘東平80多歲的老母親。那時候丘東平的妻子在1950年鬥地主的運動中,被作為地主婆批鬥(因為當年作為烈士親屬,農會分給她兩畝地,她和老母親都種不了這個地,僱傭了一個長工),批鬥之後,她受不了這個委屈自殺身亡。聶伯伯拿出100元錢交在老人手裏,然後輕輕地跟她說:「以後有什麼事情,就直接給劉少奇陳毅寫信,東平過去做過他們的秘書。」誰也不會想到,兩年後,劉少奇和陳毅都被逮捕了。

我就是這樣漸漸地走入這個「圈子」,漸漸地在了解這些人和事,漸漸地明白文學在他們的生命里是佔有多麼神聖的位置,而情感又曾經是多麼刻骨銘心地留在他們的友誼之中!也是漸漸地認識到,政治運動是如何在摧殘着我們的文化,摧殘着我們的人性,摧殘着我們的良心!

實際上,這些胡風分子互相都不大認識,他們只是作為作者和編者胡風先生之間,有着個人的往來。對於我父親,除了胡風先生,幾乎就沒有和他們中間大多數的人有過任何私人交往。一直到運動結束,這些「分子們」懷着好奇的心情,大家想見見面,說我這個冤枉,到底是和什麼人「集團」在一起了?要受那麼大的折磨!沒有想到這一見,真把他們糾結成一個「集團」,他們大有相見恨晚的遺憾。這以後,他們自覺地互相交往,通信、拜訪、郊遊,總之全國各地的「分子」們像一家人似的互相幫襯着,既艱難又快樂地走完了他們的餘生。

在這些「分子」中最讓我難忘的是阿壠先生。他畢業於黃埔軍校,在「八一三」淞滬戰役中負傷,轉入地下後,為共產黨做情報工作。阿壠是「七月」派的代表詩人、理論家。當他被關押了十年後,才被提審判刑。宣判的當天,法院四周如臨大敵,站滿了警察。因為隔夜在找阿壠先生談話的時候,他依然不服從判決,堅決不在判決書上簽字。但是,在法庭上,當他看見年輕的作家林希也被捲入胡案時,他決定承擔全部責任。

林希回憶說,當他作為證人出庭的時候,「我進去之後就站在旁邊,這時阿壠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我們兩個人的目光交錯,這一下對我的震撼太大了。啊呀,我違心地做這個,這個他媽的不是人的證,我又看見了我所最尊重的前輩,我的感情簡直沒法控制。這時候法官提出,『林希面對法官!』我就冷靜下來,說我和阿壠是怎麼認識的,他對我說了哪些話,使我走上了反革命的道路,所有的證詞都是按照官方審定的。然後休庭十幾分鐘,一會兒宣判,我們就進去坐在邊上。阿壠重新出庭,阿壠確確實實是挺着胸膛,抬着頭闊步走到他的位置上。法庭宣判這個那個,判處有期徒刑12年。『阿壠你有什麼說的?』我可以一字不差地給你重複阿壠的話:『我放棄上訴,一切責任在我,與任何人無關。』完了。那在我的印象里,那是永遠不會消退的人格力量!」

宣判結束後的第四個月,阿壠先生在監獄裏給審判員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說:「從根本上說,『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全然是人為的、虛構的、捏造的。所發佈的『材料』,不僅實質上是不真實的,而且恰好混淆了、顛倒了是非黑白。一方面歪曲對方,迫害對方,一方面則欺騙和愚弄了全黨群眾和全國人民!我認為這個『案件』,肯定是一個錯誤。一個政黨,一向人民說謊,在道義上它就自行崩潰了。這顯然是政治迫害,政治欺騙,別的解釋是不可能的。我也多次表白:我可以被壓碎,但是絕不可能被壓服。」

信,是最後從公安部的檔案室里退回給阿壠家屬的,信紙的抬頭上,標寫着檔案館的登記號碼。那已經是這個世紀的事情了,阿壠先生已經在監獄裏患癌症,於1967年3月15日去世。當我從阿壠兒子陳沛的手上,看見這張用鉛字打印出來、泛黃的信紙時,我看見的是一個站立的靈魂,是用鮮血寫下的最後詩句。我努力控制着,不讓自己的眼淚往下淌,我覺得在阿壠先生面前,我的眼淚太輕,太微不足道,也太廉價了,以至於它淌落下來,會是對阿壠先生的褻瀆。

阿壠先生不相信眼淚!

只有在賈植芳叔叔面前,我敢大膽地追問他,因為他是最隨和的一位老人。我要賈叔叔親口告訴我,他交了胡風先生這樣一個朋友,他後悔嗎?賈叔叔連思考都沒有,接着我的提問就說:「從不後悔!」我再問,「如果沒有這樣一個朋友,作為一個大教授,你的生活會是怎麼樣的?」

「不會比這個更好。文化大革命劉少奇都打倒了,老革命都打倒了,周揚四條漢子也進了監獄。我說毛澤東,55年把我們抓進去了,66年我們都差不多都出來了,把四條漢子抓進去。文化大革命以後,把四條漢子放出來了,把四人幫又抓進去,監獄大家輪流坐。我們是勞改第一期畢業,是老資格了。你說,我怎麼會感到幻滅?人生就是遊戲,我說我中學念書的時候,是美國教會學校,只想回家Marry(結婚),就是想回家娶個媳婦。這個時候,人就很容易感到幻滅,這叫虛無。後悔沒有後悔……小蓮,我大學也沒有念完,我在日本上大學,我在高中念了三個月就被開除了,我只有初中文憑。我那個不安分,我在一二·九運動被抓進去,但我不是黨員,我和他們沒有關係,我當初就是要爭取民主自由,反對封建統治、封建法西斯。到抗戰的時候,在流亡,我在日本是流亡學生,我流亡到日本的時候,受日本警察監視。後來,回來參加抗戰,在國民黨那裏當個編輯。後來逃難,內戰的時候,我又給國民黨抓進去。終於解放了,你都看見了……」

是的,都看見了,後來的日子裏,我是他們生活、學習的見證人。現在,胡風分子們一個一個去世了。我帶着自己敬畏的心情,補充了更多的細節完成《他們的歲月》的再版。我想說的,也是我現在漸漸地明白的,就是:他們是中國歷史上一群特殊的文人,因為他們沒有奴氣,他們的靈魂是站立着的。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冬琪

來源:彭小蓮/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家在美國 放眼世界 魂系中華
Copyright © 2006 - 2024 by Aboluowang

投稿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