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歲的陳沖與60歲的陳沖,是兩個人。
30歲生日那天,陳沖感到惶恐,覺得自己將要告別青春,生日派對從洛杉磯到上海,開了一遍又一遍。
鮮花被一捧捧地送到她身邊,回憶起來,陳沖形容那時鮮花多的就像一場葬禮一樣:
「感覺在為我的青春送葬。」
60歲那年,陳沖早已不再願意大肆慶祝,生日當晚,朋友將她帶去重慶江邊的一個曬台吹風,看着遠處觀光船上的燈光,陳衝突然想起年幼的時光。
那時她住在上海的老房子裏,門口有一棵瘦弱的無花果樹,一到了晚上,整座城市會陷入巨大的黑暗,對比之下,星星格外明亮。
想到這裏,陳沖輕輕地閉上眼睛,江邊的水霧迎面而來,像極了故鄉的黃梅天。
2021年,在陳沖60歲這年,她的母親去世了。
在此之前,母親已經被失憶症困擾許久,思緒模糊時,她會反覆問陳沖同一個問題:「你幾時回來?」
成年後的大部分時間,陳沖都和母親分居兩國,這兩年因為疫情,每次回家看望母親時,陳沖都要經歷長達三周的隔離期,但縱使如此,她依然沒有降低頻率。
陳沖與母親
陳沖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在母親去世前三周。
離開時,她和母親告別,約定幾個月後再見,看着母親坐在床上揮手的樣子,她發現母親好像比記憶里又瘦小了一些。
在陳沖的記憶里,母親最瘦弱的時候,是生她那年。
1961年,陳衝出生在上海,出生那年,恰好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最後一年,母親因為營養不良身體虛弱,生陳沖時花費了不少時力。
「陳沖」這個名字是外祖父給她起的,名字的含義是「第二個阿中」——「阿中」是陳沖母親張安中的小名,外祖父希望陳沖能像她的母親一樣優秀。
年幼的陳沖與母親
陳沖生於一個醫學世家:外祖父張昌紹是中國近代藥理學的奠基者之一,外婆史伊凡曾擔任科學雜誌的編輯,創立過一家現代醫學出版社。
母親張安中是藥理學、神經生物學家以及大學教授,父親陳星榮則曾擔任過上海華山醫院院長,此外,陳沖還有一個哥哥,名叫陳川。
回頭看,縱使生於三代醫學世家,但父母極少干預陳沖和哥哥的人生路徑,這也讓她的成長過程更為自由。
長大後,哥哥陳川成為了畫家,而陳沖則踏上了演員的道路。
只不過,和哥哥從小就熱愛繪畫不同,陳沖成為演員,純屬偶然。
陳沖與哥哥陳川
上中學時,陳沖是學校射擊隊的主力隊員。
一次,上海電影製片廠來到陳沖就讀的中學挑選演員,在學校里,電影製片廠的老師看到了剛從射擊場裏走出的陳沖——那年她14歲,身上裹着一件軍大衣,褲子上沾着灰塵,手裏還提着一杆步槍,走起路來風風火火。
這次偶然的遇見給上影廠的老師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久陳沖就接到了上影廠發來的複試邀請,邀請她去參加面試。
彼時的陳沖對做演員沒有任何概念,只覺得去拍戲就不用每日坐在教室里讀書,便去參加了複試並順利通過。
就這樣,一個暑假過後,陳衝進入上影廠,開始一邊拍戲一邊讀書,那一年她14歲。
陳沖至今都記得自己參演的第一部電影,那是朱時茂主演的《井岡山》,在劇中她扮演了一個游擊隊員,戲份不多且只有一句台詞。
然而這部電影卻最終因為種種原因未能上映。陳沖只好回到學校一邊讀高中,一邊在演員培訓班裏學習打快板、念詩歌。
1977年,謝晉導演準備籌拍電影《青春》,在上影廠他見到陳沖,當即決定邀請她出演,原因是因為她:「雖然不漂亮,但很有個性。」
雖然與謝晉的這次合作並沒有讓更多人認識陳沖,但卻讓導演張錚注意到了她,並向她伸出橄欖枝,邀請其參加自己導演的電影《小花》。
陳沖未曾想到,這部電影竟然成為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
拍攝小花時的陳沖
拍攝電影《小花》時陳沖18歲,已經考入了上海外國語大學,最大的夢想是畢業之後能被分配到外交部。
和陳沖同組的是彼時27歲的劉曉慶,那時劉曉慶每天中午都有午餐肉罐頭可以吃,陳沖每每看到都覺得很饞。
後來她形容當時的自己:「那個時候好貪吃啊,似乎從來沒有飽的感覺。」
電影《小花》上映後一夜爆紅,在當時有近3億人觀看。憑藉這部電影,陳沖還拿下了第三屆「百花獎」的最佳女主演。
陳沖與劉曉慶
那時,幾乎所有電影院門口都掛着陳沖的巨幅海報,影迷從全國各地寄來信件,厚厚地迭放在上海外國語大學的傳達室里,信封上,影迷用鋼筆深深淺淺地寫下:
「給小花」。
陳沖《小花》劇照
在那個演員行業並不成熟的年代,巨大的名氣讓不到20歲的陳沖感到迷茫,她感到一層又一層的壓力籠罩在頭頂。
思量之下,陳衝決定暫時割捨掉與電影的關係,隻身去往紐約大學,攻讀與生物有關的課程。
剛去美國的那段日子,陳沖形容自己的人生為「經歷了兩次死亡」:一次是理想的死亡,一次則是愛情的死亡。
陳沖回憶起當時,她說:「你跟一個巨嬰一樣,突然出現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沒有根,不知道怎麼生存。」
在美國,任何一筆花銷換算成人民幣,都變得格外昂貴,陳沖不得不打好幾份工以維持生活。
在那兩年裏,她在圖書館做過管理員,幫學校的教職工帶過孩子,還去餐館端過盤子,最窮的時候,手裏只剩下幾美元。
那時,陳沖班上有一位女生是荷里活的特技演員,在閒聊中,她建議陳沖也去演戲:
「做演員一天的工資掙得可比洗一天盤子多。」
陳沖覺得演戲對自己而言並非難事,於是她坐了三個小時的公交車,去經紀人的辦公室參加面試,爭取到一個在美國電視劇里演出的機會。
那是陳衝去往美國後留下的第一個角色:一個穿着旗袍、參加選美的中國女生,全程只需要出場一分鐘,且沒有一句台詞。
縱使如此,那時的陳沖依然並沒有打算繼續成為演員。
直到在她來到紐約半年後,一天正在餐廳打工的陳沖接到了一通電話。
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加州州立大學北嶺分校正在舉辦一個中國電影節,陳沖主演的《小花》是其中一部參展作品,主辦方想邀請陳衝來做一場分享會。
就這樣,陳衝來到了北嶺大學,在電影節上她觀看了一部又一部電影,體內又重燃起對於電影的熱愛。
做好決定後,陳沖打電話給母親,告訴她自己要繼續成為演員。
母親沒有對女兒的決定做太多干涉,她只對陳沖說:「你也許不是演員里最漂亮、演技最好的,但可以做最有文化的那個。」
1985年陳沖回國探親
就這樣,陳沖從紐約搬到洛杉磯,開啟了自己闖蕩荷里活的生活,那時陳沖沒想到,她會在洛杉磯生活10年,並且經歷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段婚姻。
在荷里活,陳沖並沒有太多機會。
在當時,亞裔演員只能獲得一些較為邊緣且功能性的角色,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陳沖只能扮演一些「外國人眼中的中國女人」。
有時,陳沖甚至連這樣的角色都很難獲得,而面試了十幾個劇組卻一無所獲的情況,也時有發生。
也是在這一時期,陳沖在荷里活認識了出生於香港的導演柳青。
柳青被陳沖身上自帶的那種「獨特性」深深吸引,兩人很快相戀並在1984年結婚。
那年陳沖23歲,尚未理解何為婚姻,就成為了某人的妻子,因為過於匆忙,甚至都沒能穿上婚紗。
但最終因為生活習慣與思想層面的巨大差異,陳沖與柳青的這段婚姻在維持了四年後宣告結束。
雖然婚姻走向谷底,但在事業上,陳沖卻迎來了頂峰。
1986年,意大利導演貝納爾多·貝托魯奇計劃拍攝電影《末代皇帝》,在荷里活尋找一名能夠講一嘴流利英語的中國女演員,在選角導演的引薦下,陳沖第一次見到了貝托魯奇。
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地點,被選在荷里活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裏,那時貝托魯奇正瘋狂迷戀中國文化,見面時他與陳沖聊清代歷史,聊溥儀自傳,甚至能夠背下魯迅寫的文章。
陳沖被貝托魯奇的熱情所感染,而貝托魯奇也認定,陳沖就是最適合扮演婉容的人。
回頭看,《末代皇帝》成為了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在故宮拍攝的故事片,為了拍攝這部電影,劇組從歐洲五個銀行貸款2500萬美金,這一過程花費了不少時間。
在等待劇組籌款的間隙,陳衝去拍攝了另一部電影《大班》,在其中扮演了一名女僕。貝托魯奇知道之後十分生氣,他對陳沖說:「你怎麼能演女僕呢?你可是我的皇后啊。」
在《末代皇帝》的拍攝現場,貝托魯奇從不吝嗇對於陳沖的稱讚,陳沖曾將整個拍攝過程形容為:「一場八個月的婚禮,龐大熱鬧而混亂。」
「而我做了八個月的新娘。」
《末代皇帝》成為了電影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在當年這部電影拿下了9座奧斯卡獎盃。
作為主演的陳沖與尊龍還一同擔任了第60屆奧斯卡典禮的頒獎嘉賓,而陳沖也成為了第一個登上奧斯卡的華裔女星。
1988年奧斯卡頒獎典禮現場的尊龍與陳沖
這一年,陳沖27歲,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人生正在飛速走入下一篇章。
對陳沖而言,愛情始終是她人生中的重要模塊。
對愛情她從不會做太多假設,既不太相信一見鍾情,也並不秉承日久生情,大多數時候,在她看來結婚更多是一種當下的感受。
1991年,陳沖與醫生彼得相戀,和第一段婚姻一樣,陳沖依然沒有談太久戀愛,就在戀愛第二年決定結婚。
陳沖曾這樣形容自己的丈夫:「他的性情比我穩固,也比我輕鬆,他像磐石一樣可靠。有他在我的生命里,我也變成比自己的天性更強大一些的人。」
陳沖(左二)與丈夫彼得(左一)
婚後,陳沖從生活了10年的洛杉磯搬到三藩市,和丈夫住在一間別墅里,從客廳的窗戶看出去,能看到成片的大海,院子裏還有她親手種下的鬱金香與玫瑰。
周末的時候,她會和丈夫一起去家附近的農貿市場閒逛或去海邊散步。在這座嶄新的城市裏,陳沖迎來了人生的新篇章。
而在電影事業上,陳沖也擁有了一些平行人生。
1990年,陳衝出演了導演大衛·林奇的電影《雙峰》,最初陳沖扮演的角色是大衛·林奇寫給自己當時的女友的,但卻因為兩人分手,最終請來陳衝出演。
陳沖與導演大衛·林奇
第二年,陳沖又在生日聚會上認識了關錦鵬導演,見面之後,關錦鵬邀請她出演自己導演的電影《紅玫瑰白玫瑰》中的「紅玫瑰」一角。
多年後,陳沖聊起這次經歷,她說:「我覺得自己更適合演白玫瑰,但關錦鵬覺得我是紅玫瑰,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紅玫瑰白玫瑰》中的陳沖
除去這些,縱使已經擁有了《末代皇帝》這樣的代表作,但在荷里活,留給陳沖的機會卻並不多,那時她獲得的大多數都是一些反派女性角色。
陳沖開始嘗試尋找一些人生中的新分支。
1995年,陳沖擔任柏林電影節的評委,電影一部部地看過去,陳沖卻始終沒有「被擊中」的感覺,她開始計劃着自己拍一部電影。
彼時,好友嚴歌苓剛剛完成短篇小說《天浴》,陳衝決定以導演的身份,將這部小說拍攝出來。
在參加完電影節後,陳沖坐在從柏林飛回三藩市的飛機上,花費12小時將這部小說改寫成劇本。
那一年,陳沖34歲,有人建議她來扮演劇中的女主角,但因為女主角要從14歲開始演起,陳沖覺得自己有些老了,所以拒絕出演。
後來,許多年後,陳沖看到劉曉慶在60歲時依然有勇氣扮演16歲的少女,不免有些後悔:
「我當時要是有她的勇氣就好了。」
在當時,因為嚴歌苓和李小璐的母親張偉欣是好友,恰好李小璐又在三藩市,於是陳沖與李小璐見了一面,並很快決定李小璐擔任女主角。
1998年,電影《天浴》上映,在那年,這部電影收穫了柏林電影金熊獎的提名,同時還被美國《時代周刊》評選為年度全球十大佳片,而17歲的李小璐也憑藉此片成為影后。
回頭看,雖然第一次擔任導演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陳沖卻沒有繼續拍下去。
對許多事情,陳沖都沒有太多執念。大多數時候,她的人生態度都是:這條路走不通,就換一條試試;這條路通了,也沒必要一條道走到底。
自我且自洽。
2006年,姜文打電話給陳沖,邀請她出演自己導演的電影,陳沖二話沒說就訂了機票回國。
出發之前,她收到姜文快遞來的劇本,陳沖這才知道,電影的名字叫做《太陽照常升起》,而自己要演的角色是「林大夫」。
姜文對陳沖說:「這個角色非你莫屬,你就是這麼個人。」
看完劇本以後,陳沖發現這個角色設定有些瘋癲,她開玩笑說到:
「這個林大夫就是十三點啊!原來我在姜文腦子裏就是這麼一個十三點(上海市井俚語,形容一個人痴頭痴腦傻得可愛)!」
電影《太陽照常升起》中的陳沖
也是這年,陳衝出演了李安導演的電影《色戒》,在其中扮演了梁朝偉的夫人「易太太」一角。
兩部電影都取得了不錯的反響,在影片中,陳沖雖然都不是主角,卻提供了獨樹一幟的人物風格——性感中帶着嬌嗔,風情里又充滿故事。
回頭看,那幾年除了在熒幕里提供了獨具風格的人物形象,在生活上,陳沖也迎來了新角色。
1999年,陳沖與丈夫彼得的大女兒出生,三年之後小女兒出生。
兩個女兒的出生讓陳沖將重心移回家庭,那時她接下的大部分工作,離家時間都不會超過兩個月,剩餘的時間都用來陪伴兩個女兒成長。
那幾年,她還開設了一個博客,以每周3-4篇的頻率更新,博客內容通常是介紹她最近新研究的美食食譜,並配以一些對於自己生活的敘述以及過往的回憶。
或許是因為從小就熱愛閱讀的關係,陳沖的文筆很好,好友嚴歌苓都曾形容她為:半肚子食,半肚子詩。
在陪伴女兒成長的歲月里,陳衝出現在大眾面前的次數屈指可數,如同沉入水面之下,她享受着生活中的平靜。
再一次被大眾注視,是2018年。
在電視劇《如懿傳》中,陳沖扮演了「烏拉那拉·宜修」一角,與她有對手戲的是曾經在電影《末代皇帝》中合作過的鄔君梅。
時間轉瞬而逝,曾經在走廊上一同跳舞的婉容與文繡,變成了針鋒相對的宜修與甄嬛。
令人唏噓的是,也是在這一年,《末代皇帝》的導演貝托魯奇因病離世。
貝托魯奇離世那天,陳沖在微博寫下自己與他的回憶,她說:「很久都沒有想到他了,今天發現我記得我們之間的一切……」
這一年,陳沖57歲了。距離《末代皇帝》上映的那個1987年,剛好過去了整整31年。
還有三個月,陳沖就61歲了。
相比年輕時常因容貌與年紀感到焦慮,如今的陳沖早已對一切釋然,她不會再用時間與歲月困住自己,也不再過分渴望旁人的讚美與肯定。
她說:「歲月的歷練已經讓我不再需要這樣的心理按摩。」
陳沖與丈夫
2019年,陳衝出演電影《誤殺》,在裏面扮演了冷酷無情的警察局長「拉韞」,而在電影中飾演男主女兒「平平」一角的,是她的小女兒許文姍。
電影《誤殺》中的許文姍
在拍完自己的戲份後,陳沖因為要回上海探望父母,決定先獨自離開,而女兒則還剩一些戲份需要拍攝。
製片人問陳沖的女兒,是否會因為媽媽的離開而感到傷感,女兒回答:「她走了我很開心啊,不用再被管頭管腳了,特別自由。」
聽到這句話,陳沖感到有點欣慰,也有些失落。
她突然想起來,20歲那年獨自一人離開家去美國讀書的那個夏天,站在飛機的旋梯上,她回頭揮手向父母告別。
那時,她也感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