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33，是一個口腔博士生，讀書期間也曾經在口腔的各個科室輪轉實習。
除了是一個口腔醫學生，我也是湖南湘潭人，這兩件事情之間，有一個我總是繞不開的焦點——檳榔。
湖南孩子的檳榔往事
很小的時候，我曾經偷偷嘗過一次我爸的檳榔，至今印象深刻。
那時候的檳榔還放在透明自封袋裏散裝售賣，我拿出來一塊塞進嘴裏。檳榔剛入口是非常濃郁的辛甜味，再嚼兩口，一股刺激又難以名狀的味道就席捲而來。
我迅速感覺到咽喉很難受，就像重感冒咳了一周之後喉嚨腫脹的感覺。於是馬上把檳榔吐掉了，但是喉嚨一直難受了很久。
要說提神，還確實挺提神的。
上大學之前，我一直在湖南，因此習慣了滿大街的檳榔廣告，習慣了每一個小商鋪都有很大的檳榔櫃枱，習慣了道路上隨處可見的檳榔渣，也習慣了身邊親戚們隨手就摸出來一包檳榔。
直到我讀了口腔醫學專業後，才第一次明確知道，檳榔，是有害的。
從大一到現在，我習慣了每一次提到口腔癌，書本、課件還有老師的口中，都頻頻提到湖南湘潭。
檳榔，一級致癌物，盛產於湖南湘潭。已證實與口腔癌具有高強度相關性，並且與多種其他口腔病變相關。
我開始向親戚朋友解釋檳榔有多麼可怕，但是這件事遠遠沒那麼簡單，整個大環境都充斥着檳榔。
而厄運不降臨在自己頭上時，沒多少人願意去研究那些枯燥的數據。所以大家的反應也不過是止於點個頭、道個謝，轉身下樓又買了兩包檳榔。
因為檳榔
實習期的我成為「神醫」
到了第五年實習輪轉的時候，到口腔黏膜科時，我突然就變成了一個「神醫」，對於有些病人，我只用聽聲音就能看病——
因為只要聽到一口熟悉的湖南塑料普通話，看都無須看一眼，就知道是吃檳榔導致的黏膜下纖維樣變，特地跑到我們醫院來看病的。
每天這樣的病人都有好幾例，他們主訴都說很疼，很難受，有的說話也說不清楚。
常用的治療方法，是往黏膜下注射糖皮質激素。針頭用力扎進硬邦邦的黏膜，很多病人疼得發抖，也只能閉着眼睛張着嘴等待藥物注射完。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來的時候張口度只有一厘米左右，大概就是嘴巴只能張開一指寬。
戴着手套去摸，已經可以摸到纖維條索，他的纖維化已經出現了條索化的改變了。
別說影響進食了，當時他連話都說不清楚，打針也不方便，工作也因此丟了。他說自己其實只吃了半年檳榔，非常地後悔。
作為一個地道湖南人，我爸爸也曾經吃過很多年的檳榔。有一天他發現嘴好像發音有些張不開，發音也不是很順暢，因為會痛，辣椒也沒辦法吃了，檢查發現是黏膜下纖維性變。從那時他開始戒了檳榔，後來慢慢地才有所好轉。
然而過了這麼多年後，我摸他的腮幫子，還是硬邦邦的。
觸目驚心的口腔癌患者們
後來在病房輪轉的時候，我選了頜面部腫瘤科室，才知道有些口腔癌患者是多麼觸目驚心。
我見過來看病的患者，因為沒有聽說過口腔癌，根本不相信嘴裏還能長腫瘤。
結果一張嘴，從口角到咽側壁，滿是菜花狀的怖人突起和糜爛，沒有一塊好的黏膜，病檢後確診「鱗癌」。
圖片來源：《口腔黏膜下纖維性變的病因、致病機理、診斷與治療》
見過一個老爺爺，整個科室都認識他，他的齶部紅斑、白斑（癌前病變）交替着長，已經在我們醫院做了十幾次手術，鄂部的正常結構已經看不出來了。
我還見過好幾個大面積舌癌轉移到頸部淋巴結的患者，治療方法是把病變的整個舌頭都切掉，再取手臂的皮瓣補上。
從此告別了味覺，再也嘗不到酸甜苦辣，並且難以發音、難以進食。他說話我們是聽不清楚的，必須有一位家人在邊上翻譯。
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有些患者手臂上的皮瓣毛髮生長旺盛，移植到口腔以後，每隔一段時間要來我們門診部剪掉舌頭上的黑毛。
一張口，整條舌頭上都是黑乎乎的汗毛。從某個方面來說，這其實說明他的手臂皮瓣移植以後血供營養都很好，但是對於病人而言，這就是極其痛苦的體驗。
類似的患者數不勝數，有很多咽頰癌的患者疼痛到無法進食，瘦得皮包骨頭；
有大面積頰癌的患者做完切除手術後整張臉都是畸形的，眼睛鼻子嘴巴被拉扯得不成人形；
還有患者被切掉大半個下頜骨，面部塌陷、神經麻痹、無法進食。
惡性腫瘤的切除還不是一勞永逸的，為了儘量減少復發，絕大多數患者術後都要做放化療，其痛苦程度我自然無需贅述。
而即使這樣，還是有不少患者會復發，等待他們的是再次手術和再次放化療。
除此之外，惡性腫瘤帶給患者的心理折磨也是巨大的，癌症本身就已經是一個足以讓人萬分恐慌的詞彙。
何況這個癌紮根在你的頜面部：美觀、說話、進食、味覺往往都有所累及。而手術之後，還往往將長時間被復發的恐懼折磨。
總之，在腫瘤病房的時間並不長，但是給我留下的記憶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被檳榔拉近的口腔癌
說回來，這些患者在問及病史的時候，除了煙酒兩大巨頭，還有很大一部分都會說，嚼過檳榔：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
甚至有患者說曾經吃到張不開嘴，但是還是忍不住吃，還不乏患者說，根本不知道檳榔有危害。
根本不知道檳榔有危害。
正是那段時間，某某檳榔廣告打得鋪天蓋地。
常常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白天跟手術，剛看老師切掉一塊塊癌變的組織，晚上下班一出醫院門，就看到門口公交站牌上色彩鮮艷的檳榔廣告。
多麼諷刺啊。
你真的以為「口腔癌」只是一個名詞，離我們很遠嗎？
實習的那段時間，每天腫瘤科的床位都爆滿，有的病人還住不進來，只能排着隊。每天都有家屬在走廊上流眼淚，每天都能聽到患者跟我們說後悔抽煙喝酒吃檳榔。
也是那段時間，我媽告訴我，她認識的一個小伙子被診斷出了口腔癌，他是一家五口的頂樑柱，是一名司機，經常跑長途，為了提神經常吃檳榔。
這些年，檳榔的影響力還在持續向全國輻射着。眼看着黏膜診室里張不開嘴的一個個患者，腫瘤病房內抹着眼淚的一家家人，而他們的口音也越來越多樣化。
其實學醫這麼多年，我早就已經習慣了這種「勸說」會被人當做耳邊風。
無論有多嚴重的後果、多鮮活的實例，很多人仍然覺得它不過是一個遙遠的數據，多是附和兩句，感嘆幾聲，回頭照樣塞兩顆檳榔進嘴裏。
檳榔是一條多麼強有力的產業鏈啊。一級致癌物的帽子就頂在頭上，檳榔的廠家還是屹立不倒。檳榔的廣告也依舊橫行於街邊小巷，大把的人還在每天一顆一顆地嚼着檳榔。
這幾年總是聽說檳榔市場要大力監管了，也確實看到了一些效果，但是還是不夠，還是不夠……
今年回家過年，高速上又看到一個巨大的廣告牌：XX檳榔，提神醒腦。
吃檳榔的危害，還要怎麼評價、怎麼證明、怎麼強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