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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炮轟大會——文革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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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日,市「文化革命領導小組」在青年廣場召開「炮轟市委揭市委階級鬥爭蓋子」大會,將中共丹東市委書記宋克難,原市長段永傑,副書記王鶴、蔣雲吾拉上台批鬥。在這次大會煽動下,全市開始了層層炮轟黨委,揪鬥「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革命」行動,造成領導機關混亂和癱瘓。

——《百年丹東大事讀本》(中國文史出版社)

(一)

1966年9月9日,赤日炎炎。

清早,學生、工人、官員的隊伍從四面八方來到青年廣場,在激昂的樂曲聲中,陸續進入了事先用白粉劃定的方框。八時許,聚會的人已達上萬。人們望着大會主席台,那上端的橫額寫着「炮轟市委,揭開市委階級鬥爭蓋子大會」。

這是「史無前例」的大會,從來都是市委領導在台上講話,如今卻要被「炮轟」,所以,如此一場引人入勝的大戲,豈能不翹首以待呢!

自從8月5日毛澤東寫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揮手之間,炮聲隆隆,響遍天下。遼寧省會瀋陽,8月26日,東北工學院的紅衛兵衝擊省委大院,提出「砸開省委階級鬥爭蓋子」,「揪出大鬼、老鬼和小鬼」。隨後,「炮打」之風颳到了邊陲小城,於是,上演了「九九炮轟大會」。時為工業部長的劉仲文作了如下回憶(注):

當時除了宋克難、王鶴、蔣雲吾拉到台上批鬥外,還把已調離丹東的段永傑、王坪一起拉回來批鬥。大會宣佈以宋克難為首的市委幾位主要領導停職反省。宋克難書記在被繞場游鬥時,腳上的鞋掉了,光着腳走。市委辦的劉某某看到後,脫下腳上穿的軍用膠鞋給宋克難穿上。當即被人發現,便說這是『玷污了解放軍』,並被指控為『宋克難的小爪牙,保宋的小丑』,而遭到圍攻。

從宋克難的赤腳「游鬥」,可見在「炮打」之下,作為此地最高領導的「尊嚴」已蕩然無存。而對其「赤腳」的同情卻要遭到謾罵和圍攻,可見群情是何等的激憤。而宋克難穿上「軍用膠鞋」便等於「玷污了解放軍」,可見「左派」不過是革命的「棍子」。這個歷史細節顯示了,文化大革命之火已點燃了人們的心扉。

1967年,瀋陽30萬人大會批鬥中共東北局組織部長喻屏,東北局書記處書記顧卓新(網絡)。

註:《求索—我在丹東六十年》作者劉仲文,曾任中共丹東市委書記。

(二)

就像任何一齣戲都要排練,「九九炮轟大會」也是經過了一番事前策劃的。至於具體如何策劃,當時的「左派」大都已作古了,包括被「惡搞」的宋克難。由於,有關檔案列為「禁區」,所以,只好尋訪願意回憶的健在者,雖說難以舊景重現,但也可「管中窺豹,略見一斑」。

我採訪了當年大會主席台上的紅衛兵小將宋革命,滄海桑田,如今已不再「革命」了,早已改名「國棟」。既是回憶以往,還是稱呼「革命」吧。

1966年9月3日,「丹東毛澤東主義紅衛兵八三一革命造反司令部」成立,而司令便是宋革命。據他所言,成立的日子要算作8月31日這天,在北京受到紅司令的接見,幾個同學來到了人民英雄紀念碑下,心潮澎湃,舉拳宣誓:「永遠跟着紅司令在大風大浪中鬧革命」。從此,「八三一」便成了丹東二中最早的紅衛兵組織之一,之前有個「八一八」,關於這個名字的來歷,無需贅言了。

當時,主持這個大會的「文化革命小組」,乃中共市委領導文革運動的組織形式。起初小組的組長當然是市委書記宋克難了,後來幾經變化,到炮轟之時,宋克難已經不是小組長了,取而代之的是市長李言。

仿佛一切都在效法北京,大會也邀請了紅衛兵小將高居主席台,尤為引人矚目的是,身着一身綠,頭戴軍帽,梳着短髮,一個皮膚白皙的女生,她是空軍某部一位老紅軍的女兒,名叫鍾鶴,青蔥少女儼然已成為一中文革運動的領導人物——大字報編委會主任。對於這段「崢嶸歲月」,她說,一個16歲的孩子能懂什麼呢……

她身邊是一位膚色黧黑的男青年,不時地和她說話。他叫任傳仲,來自北京清華,是「井岡山兵團」的核心人物,而該團司令蒯大富赫赫有名,且受寵於中央文革小組,所以,任傳仲也頗有些名聲。而且,他「才華出眾,寫的一手好字,能出口成章,即興吟上一首挺不錯的詩詞」。他原本是丹東一中的學生,「據說1965年他以平均九十八分的成績考進清華,可謂才子!」(注)。

所以這次回鄉,仿佛小城的天空升起了一顆耀眼的新星,總有一群學生趨之若鶩。尤其在母校一中的講演,產生了轟動效應。就如「天王」歌手催生了一群「追星族」似的,他一時成了學生心中的「偶像」。然而,令眾多女生羨慕、妒嫉的,也只能是走近這顆星的人,那只有老紅軍的女兒了。

大會進行中,突然,有個學生跳上主席台搶奪麥克風,說要揭穿大會的「保皇」陰謀,會場一時騷動起來。這時,台上一個頭髮梳得整齊,年過半百的人有些惶恐,他是大會的領導者,「文化革命小組」組長、市長李言。他急忙請任傳仲「救場」,因為,任傳仲雖非中共市委的「領導」,但卻是來自皇城的「欽差」,中央文革小組撒向全國各地的「炮手」,而且在學生中也是「振臂一呼,應者雲集」。

註:《良知的拷問——一個文革清華頭頭的心路歷程》孫怒濤

(三)

記不清任傳仲講了什麼,但幾句話便平息了大會的波動。

大會通過「揭蓋子」,拋出了市委的「三條黑線,一個總根」,即以蔣雲吾為首的反革命文藝黑線,以王鶴為首的反革命公安政法黑線,以王坪為首的反革命工業交通黑線。「一條總根」,就是「一把手」宋克難。

最後宣佈:將「牛鬼蛇神」遊街示眾。於是,摩托車開道,四十餘輛汽車魚貫駛出會場,在車上被掛着大牌子,按下頭顱,接受群眾夾道「歡迎」的有:

市委書記宋克難、副書記蔣雲吾、孫建華;副市長趙曰學、宋志以及調離而又押回的段永傑(市長)、王坪(副書記)。

接着便是「四大金剛」:綢一廠黨委書記曲仁清、汽車改裝廠黨委書記王扶毅、絹紡廠黨委書記楊德斌、化學纖維廠書記鐘山。

然後便是「五虎上將」:工業部長劉仲文、工會主席於志堅、計委主任張新華、經委主任魏兆壽、財貿部長李澤峰。此外,尾隨其後的,便是各基層被揪出來的「當權派」。

七經街是小城一條主要的寬闊大道,如今已經顯得狹窄不堪了。大道兩旁早已擁擠着人群,並且,像洪水一樣向街心漫延。所以,「防洪」的警察不停地呼喊和驅趕。終於,人們翹首以盼的車隊出現了,人們騷動起來,不停地湧向車旁,騎在大人脖子上的小孩,快樂地喊叫:我看到啦!我看到啦——!有的人跟着汽車跑,為的是多看幾眼。

街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着語錄歌曲,遊行的隊伍揮拳喊着口號,天地間充斥着震耳欲聾的轟鳴。在如此的喧囂之下,人是很難安靜下來的,何況,中國人是喜歡熱鬧的。

在這次盛大的節日之後,「遊街」作為小城的一道風景,大街小巷時有發生。

文中提到被游鬥的「四大金剛」之一鐘山(1943年加入中共),一次游鬥到家門口,年已古稀的母親聽到嘈雜聲,走出家門,一看自己可憐的兒子,胸前掛着大牌子,就像村里土改鬥地主一樣。她聽紅衛兵說,兒子反對毛XX,便拖着一雙小腳,顫抖着走到兒子面前,舉起一隻手朝兒子的臉上扇了一巴掌……

兒子流下了痛苦而委屈的眼淚。

劉仲文記載(《求索——我在丹東六十年》):1965年10月,為歡送段永傑夫婦的合影。前排左起:市委書記處書記李言、市委委員周力生(段永傑夫人)、原市委書記處書記、市長段永傑,市委第一書記宋克難、市委書記處書記王鶴。後排左起:市委書記處書記陶貴春、孫建華、市委常委劉仲文、市委書記處書記蔣雲吾。

(四)

「九九炮轟大會」之後,宋克難被「停職反省」,從此,一蹶不振,「挨鬥」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直至十餘年後,幸而「解放」(注1)。而參與將宋克難炮轟下台的「左派」,也未能逃出浩劫。市長李言的外孫女褚曉白在回憶錄(注2)中寫到:

1966年秋天,無情的風暴猛烈襲擊這位慈祥的老人,大字報、拳頭、皮鞭雨點似的襲來,造反派把他從二樓扔下來,以至肋骨摔碎三根。

九九炮轟大會是小城文革的一個歷史性拐點,由此,政府消失了,社會陷入了更加動盪和混亂。對於當年台上的人物,我很想知道任傳仲的結局,也許,因為我是一中學生之故吧。

1967年7月27日,毛澤東派出三萬餘人的宣傳隊(工人、軍人)開進了清華園。面對突如其來,聲勢浩大的隊伍,團派司令蒯大富驚恐萬狀,以為遭到了反革命圍剿。因而下令抵抗,於是,在作戰部長任傳仲的指揮下,宣傳隊有5人犧牲,數百人受傷,這便是「七二七流血事件」。

後來,隨着蒯司令的被鋪(1978),任傳仲也鋃鐺入獄。蒯大富被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殺人罪和誣告罪判處有期徒刑17年,剝奪政治權利4年。由於,蒯是名人,所以,網上多有信息。而任傳仲卻不然了,所以,我最後打聽到的只是:任傳仲出獄不久便死去了。

但是,最令我內心感到震撼的是如下的一段文字:

任傳仲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哭:「啊!——保衛毛XX革命路線有罪啊!——啊!——保衛毛XX革命路線有罪啊!……」

任傳仲蓬頭垢面,衣衫髒爛不堪,悲痛欲絕,泣不成聲!眼前的場景又神聖又悲慘,真情真淚,魔鬼亦難重新造就此種複雜境界和荒誕。(注3)

注1:1979年3月1日丹東市委《為宋克難、宋志兩同志平反的決定》。

注2:褚曉白《小山村里走出來的功臣——緬懷我的舅爺丹東市長李言》

注3:韓愛晶《毛XX召見五個半小時談話記》

作於2020年12月20日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議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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