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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樹 別哭

1942年,弘一法師圓寂前,寫下了四個字作為自己一生的總結:悲欣交集。

短短四字,後人苦苦解讀終究無果。

39歲那年,李叔同放下塵世的一切,遁入空門。自此,世事皆在心外。

晨鐘暮鼓、青衣黃卷中,他或許早已參透人生的五味雜陳。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103年後,這句詞,會讓一個叫朴樹的中年人淚如雨下。

剎那一轉身,世間不再有李叔同,只有弘一法師。

有一段朴樹唱歌的視頻,每一次看,都被深深感動。

2017年,在一檔節目的錄製現場,44歲的朴樹在演唱《送別》中,突然哽咽,繼而失聲痛哭,淚流不止……

朴樹說:「如果《送別》的詞是我寫的,我當場死那兒都可以。」

《送別》的歌詞,寫成於102年前,背後的故事,一言難盡、蒼涼遙遠。讀懂了這個故事,就讀懂了朴樹,讀懂了人世間所有的送別。

伴隨着這首膾炙人口的《送別》,讓時光回溯到百年之前。

1918年,乍暖還寒時節,清晨的風裏帶着幾絲涼意,杭州西子湖的白堤上停着兩艘木舟。

霧氣蒙蒙中,兩舟相向,一位清瘦的僧人與一位穿和服的年輕女子四目相對,靜默不語。

風雨中,飄來遠處寺廟依稀的鐘聲。

兩艘船慢慢靠近,年輕女子一臉愁容凝視着僧人,終於開口:「明天,我就要回國了。」

僧人道:「好。」

女子無語凝噎:「叔同。」

僧人答:「請叫我弘一。」

女子低下頭去,淚流滿面:「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麼是愛?」

僧人答:「愛,就是慈悲。」

臨別,女子傷心責問:「先生,你慈悲對世人,為何獨獨傷我?」

沒有回應。

這是弘一法師與日本妻子的最後一次見面,他調轉船頭轉過身去,一槳一槳盪向湖心,連人帶船一起消失在氤氳湖雲深處,一次都沒有回頭。

徒留女子目送他遠去,直至他來過的湖面又只剩湖水,最終痛哭而歸。

從此,世間少了李叔同,多了弘一法師。

李叔同的一生是常人的幾輩子,面對種種選擇,他決絕無情,從不回頭。

咫尺天涯,是他與整個世界的距離。

2005年,為紀念弘一法師電影《一輪明月》截圖

清朝光緒年間,天津河東有一個地藏庵,庵前有一戶人家。

這是一座四進四出的進士宅邸,它的主人是一位官商,名字叫李世珍,曾是同治年間的進士,官任吏部主事,名聲顯赫。

在晚年的時候,他虔誠拜佛,為人寬厚,被人稱為「李善人」。

這就是李叔同的父親。

1880年,李叔同在這個良善富裕的家庭中出生了。他的母親王鳳玲是家中的三房姨太,生他時,只有20歲,而他的父親李世珍已經68歲了。

少年的他在錦衣玉食與書香墨跡中悠然度過,渾然不知人間疾苦。

電影《一輪明月》截圖

很多年以後,李叔同曾寫了一首《憶兒時》,追憶無憂的年少歲月。

如今網上很火的一首歌《遊子謠》中,就收入了這首《憶兒時》的句子:

春去秋來

歲月如流

遊子傷漂泊

回憶兒時

家居嬉戲

光景宛如昨

茅屋三椽

老梅一樹

樹底迷藏捉

高枝啼鳥

小川游魚

曾把閒情托

兒時歡樂

斯樂不可作

兒時歡樂

斯樂不可作

五歲那年,李叔同的父親因病去世了。

李家人都篤信佛教,在那之後的許多天裏,總有僧人在誦經做法事。年幼的李叔同,不懂法事的意義,不知父親到底去了何處。

在那樣的場景里,他像個局外人。母親哭得悲痛欲絕,幼小的他,知道悲與喜的差別,卻不懂生與死之間的距離。

沒有了父親的庇護,他與母親在李家的處境漸漸逼仄起來。好在李叔同自幼就極其聰慧,母子相依為命,倒也不算悽惶。

六歲那年,李叔同讀《昭明文選》就朗朗成誦。很快,他就被人們譽為神童。

直隸總督李鴻章見到他時,目光里滿是驚喜,斷言道:「此子天賦極高,日後定是曠世奇才。」

李叔同天生喜愛讀書,只要有書在,他就覺得快樂。

只是生於富貴殷實之家的他,在書香與墨香里薰染着,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性格卻孤僻而敏感。

少年時的李叔同

15歲的李叔同,就寫下過這樣的詩句: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

這已經註定他不平凡一生的開始。

在那座沉悶的大宅院裏,李叔同走上了才子之路。

十幾歲的時候,李叔同已經名震鄉里,學習《石鼓文》以及魏碑,其後又跟隨天津名士趙幼梅學習詩文,與津門書印名家唐靜岩學習篆書以及制印之法。

詩詞歌賦、書畫音樂、金石篆刻,他都熟稔於心。李叔同具備了詩人的情懷,也具備了吟風賞月的才華。他與名士交遊,又愛好戲劇,還客串角色。

李叔同客串角色

在那個聲色犬馬之所,他為一個叫楊翠喜的伶人動心,為她的繾綣與美貌。

情竇初開的李叔同,不知不覺已是個情種。

他總是獨自前往天仙園為楊翠喜捧場,生怕母親相隨前去。散場後,便提着燈籠送她回家。

如果母親問他去了何處,李叔同總是胡亂搪塞。他不想讓母親知道,自己喜歡上了那個唱戲的女子。

畢竟那時候,在許多人看來,風月之地沒有清白可言,且李叔同出自書香門第。

楊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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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為楊翠喜寫下兩首《菩薩蠻》,詞句中皆是柔情。

只是繁華之處,難以為夢。

後來,母親王鳳玲得知後,甚是不滿,加快了為兒子物色未來妻子的步伐。不久之後,她看中了茶商之女俞氏。

俞氏

李叔同當然不願意,因為那個女子不叫楊翠喜。可是他不願違拗母親,在這個變幻莫測的人間,母親給了他最多的溫暖。

最終,18歲的李叔同答應了這門婚事。他與俞氏的婚事,在天津城轟動了半邊天。

然而在李叔同心裏,這場盛大的婚事卻沒有多少分量,甚至還不如在天仙園看戲來得快活。

這是1897年,光緒二十三年。

大宅門裏的女人,不知道外面世界的風起雲湧。但他知道,大清王朝氣數將盡。

年少時的李叔同,不僅是個情種,還是個憤青。

這年,他參加了天津儒學考試,在科場上批判八股文。

這份答卷,讓當局者感到不安,自然慘澹收場。

只是,李叔同不在乎。

他知道科舉這件事,不過是天下讀書人自願走入皇家的囚籠。再者,骨子裏的淡薄,讓他對追名逐利之事沒多少興致。

李叔同婚後的次年夏天,戊戌變法開始。

一向關心國事、憧憬未來又極厭舊制度的李叔同,對這場變革感到很興奮,刻了一方「南海康梁是吾師」的印章,以示對變法的支持。

可誰知,這場維新運動以失敗告終。因為這枚印章,李叔同被扯了進去。

1898年秋,朝廷草木皆兵,官兵四處抓人,他眼見天津非久留之地,於是帶着母親與妻子避走上海,租住在法租界。

李叔同相信,在上海,詩情與性情,風雅與快意,都可以盡情流放。

由於李家在上海有錢莊,他以富家公子身份,與滬上名流交往,自然不必苟且。數月之後,李叔同加入了城南文社。

那裏,有他喜歡的風雅和寫意。

城南文社設在華亭詩人許幻園的宅院裏。許幻園愛其文才,特意讓出自家「城南草堂」的一部分庭院給李叔同全家居住。

後來,李叔同所寫的那篇《送別》,就跟許幻園有關。

李叔同在這裏結識了眾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更是與袁希濂、許幻園、蔡小香、張小樓結為「金蘭之誼」,號稱「天涯五友」。

天涯五友

他曾以《擬宋玉小言賦》,名列文社月會第一。因舉世無雙的才華,李叔同很快在上海文壇聲名大噪。

這是才子所喜歡的生活。但是現在,他的身邊少了能為他捧硯添香的紅顏。

俞氏空有原配的名分,為他生下三個孩子,願意毫無怨言地相夫教子,卻始終沒有得到過李叔同的心。

他們之間的距離,就是詩人與俗世之間的距離。

1900年,義和團被澆滅,八國聯軍佔領了紫禁城,中國陷入空前災難。曾經輝煌的大清王朝,終於成了風中殘燭。

李叔同站在那場戰爭留下的廢墟上,百感交集。戰爭過後,只剩沉默的大地與無處可依的生命。

就像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寫: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1901年,李叔同以第十二名的佳績考入南洋公學,師從蔡元培先生。在這裏,他接受了系統的儒家經典教育。

沒有了八股文,沒有了陳腐教條。在這個滿是新思想的地方,李叔同覺得充滿了力量。甚至,隱約中有了抱負。

他知道,在山河飄搖的歷史時刻,每個人都有責任。他告訴自己多些奮進之心,少些放鬆之意。

在蔡元培的指導下,李叔同在校期間先後翻譯並出版了《法學門徑書》和《國際私法》。

他的人生看上去,正在步入正軌。然而南洋公學發生罷課風潮,蔡元培竭力斡旋,仍然無濟於事。最終,他率領全班學生,憤然退出了南洋公學,李叔同也退學了。

電影《一輪明月》截圖

那是1903年的冬天。

當時的李叔同是落寞的,南洋公學已成為回憶,他似乎又回到了原點,何處是天涯?他為侄子李晉章所題扇面詩云:

「文採風流上座傾,眼中豎子遂成名。

某山某不留奇蹟,一草一花是愛根。

休矣著書俟赤鳥,悄然揮扇避青蠅。

眾生何用干霄哭,隱隱朝廷有笑聲。」

之後的李叔同與退學者在上海「滬學會」內增設補習科,常舉行演說會,還和上海書畫名家一起辦《書畫報》,成立書畫公會。

他在音樂上也頗有造詣,教授他人西方現代樂理,還創作了《祖國歌》。

李叔同首次展現自己的音樂才能,很快就成了聞名全國的音樂家。

這首歌在四方傳唱的時候,有個正在讀小學的少年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叫豐子愷,後來成了李叔同的得意門生。

1905年3月,李叔同的母親王鳳玲病逝,連遺言都沒有留下。似乎是太累了,對這個世界,她已無話可說。

電影《一輪明月》截圖

李叔同肝腸寸斷,母親的突然離世給他帶來徹骨的悲涼,塵世間他最後的依歸之處沒有了,他帶着妻兒扶柩乘輪船返回天津。

他沒有披麻戴孝,沒有嚎啕大哭。而是摒棄了一切繁文縟節,為母親開了追悼會。他要用這樣神聖的方式,為母親送別。

偌大的禮堂里,李叔同撫琴長歌:

「哀遊子煢煢其無依兮,在天之涯。

惟長夜漫漫而獨寐兮,時恍惚以魂馳。

蘿偃臥搖籃以啼笑兮,似嬰兒時。

母食我甘酪與粉餌兮,父衣我以彩衣。

月落烏啼,夢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肅穆莊嚴,靜默無語。

這在天津是頭一回,他的特立獨行,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讓所有人都驚愕不已。

當時的《大公報》專門記述此事,並刊登他的哀歌,稱其為「新世界之傑士」。

母親的離世,讓李叔同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人世的無常。他舉頭遙望,四野茫茫,人間仍在動亂中。

面對蒼茫無定的人生,他得不到答案。

辦理完喪儀的這年秋天,26歲的李叔同決定放棄聲色犬馬的生活。

他脫下精緻的華麗服裝,換上整潔的布衣;摘下名貴的金絲眼鏡,換成普通的黑邊眼鏡。

他要與老友許幻園一起遠赴日本留學,尋找人生的出口,謀一個可濟世的將來。

臨行前,他寫下了那首名震一時的《金縷曲·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

「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辜負!」

赤子痛家國情,讓人動容。

他不知道,此去日本是否正確,總之要逃開過往的種種。

在李叔同的世界,任憑人來人往,他永遠是絕對的主角。不管演繹怎樣的故事,他都希望自己是主動的。

1906年秋,李叔同考上了東京上野美術學校油畫科,跟着畫家黑田清輝學習油畫,改名李岸。

李叔同自畫像

同時他還在東京音樂學校兼修音樂理論與鋼琴課,他創辦的《音樂小雜誌》是中國人創辦最早的音樂刊物。

日本留學期間,李叔同的生活方式大大改變。他剪去辮,改為中式短髮;脫下長袍馬褂,換上利落西裝。

李叔同做人做事,追求極致,沒有一絲圓融。

那幾年,他將滿身的才情,埋藏在沉默的畫布與跳動的音符之間,再不是那個放浪形骸的風流才子。

過去的荒唐歲月,全部被他掩埋了起來。從寫詩到作畫,從書法到畫家,悄然過渡,毫無痕跡。

或許是偶然,或許是必然,在這裏,李叔同遇見了他紅塵里最後的愛情。

學習油畫,研究人體時當然缺不了模特。對於學畫,李叔同是極其認真的。為此,他托房東找個漂亮的女孩,來給他做模特。

房東陸續找來幾個鄉下女孩,卻都沒能入李叔同的眼。沒想到,她很快就出現了。

那日,她出現在他的窗前,李叔同本能地用目光去追尋窗外的麗影。

這個日本女孩叫誠子,這一年她才19歲。

電影《一輪明月》截圖

李叔同以滿腹的才情,驚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心事。看起來,這場相逢仿佛天意。

李叔同以嫻熟的日語問她,是否願意做他的繪畫模特。誠子看他身材頎長,風度翩翩,對他心生好感便答應了。

作畫的過程中,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他們相愛了。

儘管知道李叔同已有家室,但是誠子依舊愛的死心塌地。

李叔同繪《湖邊亭園》(水彩畫)

那時候,李叔同在作畫的同時,對戲劇也很感興趣,因為那裏有不同的人生。

在與誠子相識前不久,他就曾與上野的幾個同學組織了春柳社,排練西洋著名劇目。

1907年,中國長江中下游發生嚴重水災,這個消息傳到日本後,李叔同決定與其他成員在東京組織一場以賑災募捐為目的義演。

最後,決定演出《茶花女》。李叔同自告奮勇反串飾演女主角瑪格麗特。

為了演好這個角色,他數日絕食,瘦出了楊柳細腰,還剃掉留了好久的小鬍子。對於藝術,才子是認真而執着的。

李叔同《茶花女》劇照

《茶花女》公演引起了巨大的轟動,轟動了日本的文化屆,也成為中國話劇的開端。這場戲過後,許多中國留學生爭先恐後地加入春柳社。

只是對於李叔同而言,作畫或者演戲,都不可能是人生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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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4月,李叔同從東京上野美術學校畢業回國,誠子告別故土,隨他漂洋過海。

那時候,整個中國,革命的呼聲此起彼伏。許多事都在繁華與蕭瑟之間搖搖欲墜,錢莊票號不斷倒閉,一切就像大廈頃刻間崩塌。

裏面的人來不及發出聲響,就被壓在了斷壁殘垣之下。李叔同家也沒能躲過劫難,李家在源豐潤號的存銀也因此化為烏有。

冬至那天,宣佈破產。

執掌家業的二哥瀕臨崩潰,李叔同卻很淡然。年少時,他就早已參透: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

因為看得通透,所以無關苦惱。

天津這地方,雖是故里,卻似天涯。

李叔同決定立即南下。他沒有與妻子俞氏商量,只是在某天回家時直接告知。

俞氏習慣了沉默,現在似乎連表達的願望和勇氣都喪失了。李叔同說要去上海,她只能默許。

在除夕之前,他真的走了,這一別也是永別。

1912年,李叔同為了養家餬口,在城東女學任教,還到《太平洋報》當了一名主編。除了親筆撰寫內容,還主動負責起了廣告和版面設計。

只是《太平洋報》在經歷了短暫的熱鬧之後,終於因支撐不了整體運營,於夏末被迫閉館。李叔同的心血付諸東流,卻也只是淡然離開。

生活,冷冷地站在面前。李叔同必須另謀出路,不久後他應浙江兩級師範學校校長經子淵的邀請赴杭州,教授音樂與繪畫。

此後,他迎來了一種莊嚴、清醒的人生。

李叔同高而瘦,身着整潔的灰布長袍,黑呢馬褂,布襪布鞋。站在講台上,寬闊的前額,細長的眼睛,有了一種神聖悲憫的神韻

在日本留學的李叔同(中)

如同往常一樣,身為老師的李叔同做事依舊嚴謹。

他備課極其認真,而且總會事先寫好板書;他喜歡早於學生進入教室,也絕不會浪費課堂上的半點時間。

李叔同是個心善的人。學生劉質平家境貧寒,無力支付學費,他就從自己微薄的薪水中拿出一部分供其上學,直至其畢業。

講台前面的那些年輕人,十年後有不少名聲大噪,比如,畫家豐子愷、音樂家劉質平、作家呂伯攸。

他在杭州執教期間,勸導學生:「要和光同塵,既保留個性,又為世所容。」

在杭州,李叔同結識了兩個朋友,夏丐(mian)尊和姜丹書。後來,他與夏丐尊成了莫逆之交。

山河破碎的日子裏,李叔同會忍不住想起城南草堂,想起自詩酒趁年華的天涯五友。在過去那年,某次回上海的時候,他重回城南草堂,見到的許幻園有些落魄。

時局動盪,許幻園破產了。

1914年的冬日夜裏,外面下着大雪,許幻園敲開了李叔同家的大門,並未進屋,在門口說了句:「叔同,我家破產了,你保重。」然後匆匆離去。

看着好友遠去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李叔同沒有過多的言語,時代已然告訴了他原因。

他只是感慨命運的無常,回到房間後默默寫下了那首著名的《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這年,李叔同34歲。

這首詞,後來遇到了美國音樂人奧德威創作的歌曲《夢見家和母親》,這首歌的旋律與李叔同的《送別》,可謂天作之合,詞曲一遇,很快風靡開來。

很多年後,44歲的朴樹在錄音棚唱這首歌,毫無防備地被擊中,淚流不止。

唱過、或改編這首歌的,還有很多人,韓紅、陳綺貞、唐朝樂隊……

已經是1915年了。在杭州從教的日子,讓李叔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淨和平淡。

他漸漸有些百無聊賴了。彼時的他最喜歡去的地方是禪院,看青燈古佛,聽佛音禪聲。

有一次,學校來了一位名人做演講,其他人都趨之若鶩,唯有李叔同和夏丏尊遠遠地躲去西湖的湖心亭吃茶。

夏丏尊笑着跟李叔同講:「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

卻不想,這句話一語成讖。

民國初期,1916年冬天,在遁入空門之前,李叔同入杭州虎跑寺,斷食17日。

斷食結束後,李叔甚感身心輕盈愉悅,於佛教漸有所悟。他說:「世間藝術,若沒有宗教的性質,便不算真正的藝術。」

結束了斷食,李叔同返回學校。見到夏丐尊,他拿出了那些天的斷食日記,還有刻的兩方印,上面分別刻着「一息尚存」和「不食人間煙火」。

李叔同斷食後留影

滾滾紅塵,他走了太久,與俗世道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在成為居士並住在寺里後,李叔同又受邀請到南京高校教課。他推辭不過,於是經常在杭州和南京兩地奔走。

朋友夏丐尊勸他不要這樣勞苦,他說:「這是信仰的事情,不比尋常的名利,是不可以隨便遷就的。」

有一天夏丐尊對他說:「與其這樣做居士究竟不徹底,不如索性出家做和尚,倒清爽!」

這句話對李叔同猶如醍醐灌頂,一語警醒了他。

1917年,李叔同再次入定慧禪寺。這時候,他入佛的心靈,逐漸深入堂奧,已是欲罷不能。

但他,還有俗事在身。李家雖已敗落,但有兄長李文熙在,俞氏和兩個兒子,還是會被照顧周全。仔細想想,心中掛念的,只有誠子了。

李叔同回到上海,與她告別。他說已決定出家,她點頭默許。

誠子知道,李叔同並非無情之人,只是他絕對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她懂得,皈依佛門就是他的人生歸宿。

電影《一輪明月》截圖

這年7月,誠子收到李叔同的信,裏面有他聊作紀念的一縷頭髮,他還為她準備了一筆錢,作為她歸國和短期生活之用。

在那封信中,李叔同這樣寫道:

「我想,你的體內住着的並非庸俗和怯懦的靈魂。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間累積的聲名與財富。人生短暫,大限總是要來,如今不過是將它提前罷了,我們早晚是要分別的,願你能看破……」

當時的李叔同,正處於生命的輝煌時期。在各個藝術領域,都達到了最高境界。

人們勸他三思,他微笑不語。

眼前的繁華世界,他已不再留戀。天涯的笛聲,也不再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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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人間,李叔同不是歸人,只是個過客。他是傲岸的,亦是孤絕的。

1918年,李叔同將自己在學校的一些東西分給了朋友們,僅帶了幾件衣物和日用品,就回到了虎跑寺正式受戒,拜印光大師為師,法名演音,號弘一。

從此世間不再有李叔同,只有弘一法師。

這年,他39歲。

僧衣芒鞋,青燈古佛,俗世里的一切他都捨棄了。

目送李叔同出家的背影,一個學生說:

「他放棄了安適的生活,拋妻別子,穿破衲,咬菜根,吃苦行頭陀的生活,完全是想用律宗的佛教信仰,去喚醒那沉淪於悲慘惡濁的醉夢中的人群——儘管這註定要失敗,但我們不能離開時代的背景,離開先生的經歷,苛求於他。」

他終於拋棄了這個時代,跳到紅塵之外去了。

佛門子弟眾多,出家修行的途徑也有許多,弘一法師主動選擇了最難的律宗修行。

這一宗要求修行者嚴持戒律,近乎苦行,所以在中國,自宋代以後,就很少有人再修。

出家的二十多年裏,李叔同嚴於律己,不曾化緣、修廟,不做住持,粗茶淡飯,過午不食,謝絕一切名聞利養。

在他看來,隨便收受他人的饋贈,不利於修行,更不利於佛法的參悟。

上海灘才女張愛玲性子孤傲,卻說:「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圍牆外面,我是如此謙恭。」

苦行的日子裏,處處皆是道場。

昔日好友夏丐尊邀請弘一法師去家鄉上虞做客,他自帶一床破蓆子與一副舊被褥。

當他拿出一塊比抹布還破的毛巾去洗臉時,夏丏尊終於忍不住了,要給他換個新毛巾,弘一卻說:「還受用着哩,不必換。」

看到昔日一擲千金的翩翩公子生活清苦到這般境地,夏丐尊頓時潸然淚下。

郁達夫說:「現在中國的法師,嚴守戒律,注意於『行』,就是注意於『律』的和尚,從我所認識的許多出家人中間算起來,總要推弘一大師為第一。」

弘一法師在青菜湯的淡味里,覺出了一些生之淒涼。

自此,世事皆在心中。

1942年10月2日,感到大限將至,弘一法師開始絕食。

他的身體狀況漸漸惡化,但是拒絕接受醫生醫治。「我生西方以後,乘願再來,一切度生的事業,都可以圓滿成就。」

他還特別叮囑,當自己的呼吸停止時,要待熱度散盡,再送去火化,身上就穿這破舊的短衣。

身體停龕時,要用四隻小碗填龕四腳,再盛滿水,以免螞蟻爬上遺體後被損傷。

彌留之際,弘一對身邊人說:「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裏流淚,這不是留戀人間,或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

在圓寂之前,弘一法師寫下這樣的手書: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

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滿。」

他將這最後絕筆連同好幾封早已寫好的信,交給了妙蓮法師。信是寫給夏丐尊、豐子愷、劉質平等人的。信的內容相同,只是圓寂的日子空着。

夏丐尊等人收到信的時候,他已離去多日。知己也好,弟子也好,最終不過是見字如面。

臨終前,弘一法師寫下了四個字作為他一生的總結:

悲欣交集。

短短四字,耐人尋味。

1942年10月13日晚,弘一法師圓寂。他向西側身,雙腿端疊,左手自然垂於腿上,右手支頤。

李叔同的一生是豐富的,最終歸去佛堂,在沉默的燈光里世事如謎的結局,他早已知曉。

他的悲憫與決絕,迥異於人。他在世時,也不會想到,百年之後自己的作品《送別》會讓一個叫朴樹的人潸然淚下,並說出:

「如果《送別》的詞是我寫的,我當場死那兒都可以。」

彼時的朴樹,想到的也許是已經去世的朋友,亦或是自己養了多年的小象,也有可能是自己的愛情。

一轉眼我們的城市,又到了六月。這是一個離別的季節,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長亭古道,芳草連天,仍有殘笛聲。濁酒夢寒,零落天涯,仍有人來人往。

只是,不再有李叔同。

部分參考資料:

1、弘一法師自述:《悲欣交集》

2、隨園散人:《李叔同傳:半生紅塵,半世空門》

3、《李叔同禪心人生》

4、魏邦良:《李叔同與豐子愷》

5、《李叔同西湖出家實證》

6、豐子愷《懷念李叔同先生》

7、夏丏尊《我與弘一法師》

8、南方人物周刊第534期:《李叔同悲欣交集,極致莊嚴》

9、電影《一輪明月》

10、豐子愷《弘一法師的三層境界》

11、李叔同:《從容淡定過一生》

12、馬文戈:《李叔同:名如何愛如何生命該如何》

圖片來源:網絡、電影《一輪明月》截圖、書籍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趙麗

來源:最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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