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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新被刪長文:華信葉簡明被調查 複雜政商關係網起底

在華信內部,葉被描述成隱士一般的國王,即便是董事級別的高管,也甚少有見他的機會。2017年的4月6日,第一次坐在財新記者面前的葉簡明,多數時間像石像一樣面無表情。在周圍金黃色的建築基調中,他腳上的素色僧鞋格外顯眼。

上海徐匯區興國路111號,中國華信能源有限公司(下稱華信)總部,「主席樓」的一樓像縮小版的人民大會堂,華信董事局執行董事李勇和數位董事、總監,陪同財新記者在這裏等待董事局主席葉簡明的出現。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不時上前低聲通報「主席」的行止,增添了這場會面的儀式感。

在華信內部,葉被描述成隱士一般的國王,即便是董事級別的高管,也甚少有見他的機會。2017年的4月6日,第一次坐在財新記者面前的葉簡明,多數時間像石像一樣面無表情。在周圍金黃色的建築基調中,他腳上的素色僧鞋格外顯眼。

這位40歲的福建籍商人習慣把自己的影子藏得嚴嚴實實。對於財新記者之前的外圍採訪,他並不歡迎。「你用了很調皮的方法,我們不是很喜歡。」葉簡明用先抑後揚的開場白,展現自己在地位和精神上的優勢,「這種做法我也能理解,要不然我哪能見你?」

他稱不是自己想擺架子,確實有太多人要找他了,「國內那麼多省長、書記,你說他們不想見我嗎?」

在公開資料里,葉簡明是商業世界裏的年輕巨人。2017年7月26日,華信連續第四年進入《財富》雜誌世界500強榜單,以437億美元營業收入位列第222位,較上年上升七位。彼時的葉簡明正率華信代表團訪問緬甸,受到緬甸國務資政昂山素姬的接見,並與緬甸計劃和財政部、電力與能源部、中央銀行等多位部長會談。

在中國華信官網上,葉簡明的簡歷缺乏任何細節,他的職業被概括為「實業家、慈善家」。他的來歷和華信真實業務狀態在內部也顯得模糊。「他的管理是切割式的,其它版塊永遠對你保持神秘,這樣就不會出現信息上的串通。」一位了解葉的人士稱。

公開活動中,作為民營企業家的葉簡明,總是能跟外國政界要人走在一起。他曾與以色列總統佩雷斯、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乍得總統代比、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等世界領導人合影,受阿布扎比王儲的接見,保加利亞總理為他設宴歡迎。葉簡明還是首位擔任歐洲總統顧問的中國商人。2015年4月,他獲聘擔任捷克總統澤曼的「對華經濟、外交與投資事務顧問」。華信黨委書記蔣春余稱:「華信善於跟國家行為捆綁在一起。」62歲的蔣是一名退休軍官,曾任武警上海政治學院院長。

2017年5月,在搭乘葉簡明的空客私人飛機(他的坐騎還包括一架灣流商務機)、目睹了葉在以色列被授予「猶太人民亞基爾獎」的種種盛況後,一位加入華信不久的高管目眩神迷。葉的神秘光環帶來的敬畏感,華信高蹈的世界500強排名與其實際業務的強烈反差,讓這位出身金融央企的經理在私下交流中直言「看不懂」新東家。

外人看不懂的更多——華信獲得了民企少見的「中國」冠名;其最高管理層董事局的執行董事們早期被稱為「常委」;公司內設黨委和紀委,由曾有過軍職的退休官員擔綱;葉簡明本人的榮譽還在不斷增加分量,僅2017年6月底的一次韓國之行,他就拿到了韓國京畿大學名譽政治學博士學位和韓國佛教太古宗「首席金剛大護法」兩個頭銜。

2017年9月8日,葉簡明獲得更強力的加持。全球資源貿易巨頭瑞士嘉能可(Glencore)公告,將其與卡塔爾主權基金共同持有的俄羅斯國家石油公司(下稱俄油)14.16%股權轉讓給中國華信,交易對價約91億美元。華信一躍成為僅次於俄羅斯政府(通過控股公司Rosneftegaz持股50%)和BP(持股19.75%)的俄油第三大股東。

俄羅斯是中國最大的石油供應國。俄油是俄羅斯最大的石油公司,也是全球油氣行業最大的上市公司,跟克里姆林宮的親密關係眾所周知。葉簡明通過這次交易獲得的影響力熠熠奪目。BP中國公司的一位負責人看到新聞後,連聲用「震驚」二字形容內心。

山河大棋局給葉簡明帶來的神秘加持,並不總是美輪美奐。11月18日,香港民政事務局前局長、華信下屬香港中華能源基金會秘書長何志平在美國被捕,美方指控何志平涉嫌代表華信向烏干達和乍得高官行賄數百萬美元,以謀求商業利益,部分匯款經由美國銀行系統,觸犯美國《反海外腐敗法》。

很難講美國對華信的這次出手,與其對俄羅斯及俄油的制裁有怎樣的關係,但華信入股俄油這樣重大的海外投資,迄今中共官方保持着令人遐想的沉默。有消息稱華信2017年12月底已經拿到國家發改委、商務部、央行和外匯管理局的批文;但亦有消息稱,華信此前對91億美元收購資金的安排是一家俄羅斯銀行提供50億美元過橋貸款,然後由國家開發銀行來接,另外40億美元由華信自籌,不過無論國開行的貸款還是華信在國內籌資,「恐怕都難以成功」。包括人保在內的一些之前有意提供資金的機構目前也都態度謹慎。

在華信的官方表述中,這家公司以超音速贏得大局面,靠的是「金融與能源有機結合、兩條腿走路的產業金融發展模式」。葉簡明,一個12年前想入選「南平市十大青年傑出企業家」而不可得的福建籍商人,給奇蹟橫生的中國商業界又製造了一個巨大的謎團。

葉簡明習慣用政治來解釋自己,在言談中喜歡表露「家國情懷」,稱「華信是為國家戰略服務的」。他要求財新記者面向他的未來而非過去:「你問的都是我嬰兒期跟成長期的事,但更重要的強壯期,這個人的使命是什麼?」

人人都很好奇,葉簡明這個人的使命是什麼?這個答案今天即將水落石出。財新調查獲知,葉簡明近期已被有關部門調查。

皇冠上的新寶石

2017年10月1日,上海徐匯區辛耕路58號晶苑小區,葉簡明的會所,每隔三五步就會出現一位佩戴着對講耳機的工作人員,把客人領往下一處。他們多是打扮得體、面孔明艷的年輕女郎。

在鋪着厚地毯的會客室里,財新記者第二次見到了坐在踱金高背椅上的葉簡明。他一改首次見面時的生硬,笑容滿面:「我們既然有緣分,我跟你坦誠地講,不是說我對你的報道要怎麼去干預,還是希望更多能像朋友一樣。」

剛剛過去的9月對葉簡明是個關鍵的節點。他因為十二屆全國人大教育科學文化衛生委員會原副主任委員、曾在安徽和甘肅擔任省長和省委書記的王三運落馬,而被「請去說明情況」。他擁抱世界的野心,也在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CFIUS)遭遇絆腳石。就在4月跟財新記者首次見面前,華信宣佈以1億美元收購美國綜合金融服務公司考恩集團(Cowen Group)19.9%的股權,成為這家美國老牌證券公司的第一大股東,葉簡明其時已將此作為光榮擴張的標記,稱「這次我們在美國收購是僅次於摩根士丹利的投行」。但交易並不順利。9月15日,華信和考恩集團宣佈撤回和重整此前提交至CFIUS的材料,未來這場交易還將面對覆審。

在9月份突如其來的入股俄油的成功映照下,這點挫折不算折翼。在葉簡明向財新記者講述中,俄油股份收購交易是夙願得償:早在2011-2012年時,華信就希望跟俄羅斯做生意,「好朋友」捷克總統澤曼「非常講義氣」,多次與俄羅斯高層牽線搭橋。

2018年1月底剛剛連任捷克總統的澤曼確實是俄羅斯總統普京在歐盟國家裏最鐵的盟友,葉簡明也有着澤曼總統顧問的身份,但這個故事的可推敲之處在於,2011-2012年華信還是一家蹣跚而行、名不經傳的貿易商,澤曼2013年才當選為捷克總統,華信跟捷克的關係,始於2014年後在該國的一系列收購。

2017年6月和8月,葉簡明與俄油CEO伊戈爾·謝欽互訪對方總部。根據華信官網的新聞稿,在6月14日葉簡明到莫斯科俄油總部與謝欽會談時,雙方達成共識,一致認為可以共同設立平台,開展油氣上下游項目合作,並在金融領域開展全方位合作。8月2日,謝欽率領俄油七位副總裁到 訪問中國大陸信總部,雙方簽署戰略合作框架協議:中國華信與俄油將在油氣上下游和資產交易、金融服務等方面建立長效機制,推動中俄在能源、金融、基礎設施等多領域經貿和雙向投資合作。

中國華信相關人士曾經對財新記者表示,俄油開始態度強硬,雙方常不歡而散。因此9月8日華信能夠入股俄油,也更出乎各方意料。

「跟俄油之所以談得這麼快,是出於雙方所需。」葉簡明解釋說。

在俄油的股權轉讓過程中,各方都浸透了秘密。2016年12月8日,嘉能可和卡塔爾主權基金組成的財團以102歐元(約合116億美元)購入俄油19.5%股權——交易四天後,俄羅斯第二大國有銀行VTB即向買方提供了6920億盧布(合116億美元)的全額過橋貸款——因為收購款需要在年底前進入俄羅斯國庫。這筆貸款的賬期和利率並未公佈,法新社援引俄羅斯銀行人士的判斷,稱這筆過橋的年化利率約為11%-12%。

根據收購條款,嘉能可和卡塔爾主權基金合建一個各佔一半股權的財團,分別投入3億歐元和25億歐元自有資金,意大利銀行Intesa SanPaolo為52億歐元提供信用擔保,另有22億歐元來自俄羅斯銀行。實際的資金路徑未曾為外界釐清,但顯然,嘉能可方面只是一個過渡角色。

俄油總裁謝欽在接受俄羅斯媒體採訪時稱,僅僅九個月後,嘉能可與卡塔爾主權基金又將手中的大部分俄油股權轉讓給中國華信,是由於匯率變化導致利息高,債務負擔重。

「嘉能可和卡塔爾方面是代持,但俄方沒想到美國的制裁這麼長,這就提出賣給中國。」葉簡明視這場交易為淘金,「卡塔爾方面虧了3億多美金,它希望俄羅斯從政治上彌補它的利益,賣給我們是虧損的。」

兩次交易以美元結算,時隔九個月,嘉能可和卡塔爾主權基金轉讓給華信的14.16%俄油股份,交易對價上漲了約11億美元——卡塔爾主權基金的虧損說明了股權轉讓溢價仍覆蓋不了它付的利息。

當華信像神風特工隊一樣鑽進俄油的收購時,它的資金準備尚不充分。葉簡明向財新記者介紹了兩個籌資框架,一是設立股權基金,「我們出一部分劣後,再找些境外和國內的投資人做優先」;從現實路徑來看,華信選擇了第二個框架,即自有資金結合銀行貸款,加其它融資。「俄羅斯銀行願意提供貸款,我們自籌20億美金沒問題,這20億我們打算讓一半出去。」葉簡明解釋,「不是缺錢,就是想接的人多,有幾家央企、國企搶着做,我們想選有終端優勢的戰略協同企業,其它銀行和資產管理公司也願意提供資金。」

華信入股俄油消息發佈後,謝欽曾表示,華信入股俄油正在走中俄兩國的監管審批程序,這些程序將在2017年年底前完成。

2017年10月中旬,華信宣佈將從俄羅斯VTB銀行獲得51億美元的過橋貸款,「目前雙方還在洽談,年底或可達成正式協定」。葉簡明的助理、華信主席辦副主任孫運峰介紹,草擬的協議約定過橋期為兩年,華信可在一年期時選擇提前還清貸款,「年化利息4%,比國內的還低」。財新記者就此向VTB銀行求證,對方未做回應。

之所以需要過橋資金來填補時間缺口,是因為華信還在尋求國家開發銀行對該項目的支持。

但從目前看,這次海外大手筆投資的走勢並不順遂。「去年美國抓了香港那個前民政局長、中華能源基金會秘書長何志平後,所有國外銀行都不敢給華信貸款了。華信的人全世界找錢,包括花旗、滙豐都拒了,說要麼出具律師函承諾不用於對俄交易,因為俄油和謝欽是被美國制裁對象。而由於政府不表態,中資的國開行、招行、人保等也態度曖昧。」一位知情人士向財新記者透露,本來1月中旬俄油和華信打算舉行的一個進一步的合作儀式也取消了。

1月19日,俄羅斯《新聞報》又報道稱,俄油向華信出售14.16%股份的交易可能將於1月20日後的一兩周完成,「雙方已經起草了最終協議,雙方計劃在隆重場合簽署」。

現在看來,麻煩比謝欽、葉簡明想像的要大得多。「到2月底,如果華信拿不出錢來交割,這個交易有可能終結,嘉能可和KIA也會追要罰款。」上述知情人士認為,俄此前大張旗鼓宣傳,把這個交易當作是突破美國封鎖的案例,但適當其反,「現在是騎虎難下」。

葉建明、葉洪鳴、葉簡明、葉油明

在諸多關於葉簡明的猜測中,最引人聯想是一份目前已經從華信官網上抹去的中英文聲明。

「中國華信(CEFC)葉簡明正式聲明:

由於出現關於我個人的不實揣測,特此聲明,我並不是葉選寧少將兒子,也不是葉劍英元帥孫子。

2002年6月11日,香港。」

葉簡明解釋自己為何發聲:「周圍很好的朋友,都說你是葉家的,我眾口難辨。」

這份落款於15年前的聲明帶來了更多的疑問:它所有的要素都發生在不該發生的年代:2002年,中國華信尚未創立,這家公司採用英文縮寫CEFC更在八年之後;2002年的葉簡明尚叫葉建明,是一名25歲的閩北山區青年,彼時應無需澄清跟葉家的關係。

葉簡明曾在各個場合隻言片語地透露過自己的過去。早年他曾就讀於南平市的建甌一中。跟葉接觸過的人士稱,那是所很好的中學,但他在其中屬於差生。

2002年時的「葉建明」,在建甌縣與人一起合作成立了五家以「新葉」命名的小公司,業務範圍涵蓋衛生用品、生化微肥、木竹業加工和消防器材經營部。

「建甌是農業大縣,最多就是木材和竹材,肯定是靠山吃山。」葉簡明曾經的創業夥伴、華信早期董事局「常委」張奇稱。

華信強調,葉簡明1999年就定居香港,後以招商引資的身份回到 大陸投資。對於上述「新葉」公司,華信執行董事李勇的助理李帥解釋稱,「不是幾個人開了幾個小店,是葉主席家族的代持,很快就轉讓了。」

從公開材料看,當時即便在地方商界,「葉建明」也稱不上矚目。2004年,「葉建明」參加了首屆「南平市十大青年傑出企業家」評選。《福建之窗》的「縣市報導」一欄中轉載了此條消息,介紹背景時稱葉建明「大專文化,高級經濟師,現任福建省巨力實業(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裁」。

27歲的「葉建明」最終未能獲得這個商業上的虛榮。關於他當時到底在從事何種事業,張奇語焉不詳,「小地方的池子太小了,容不下他。他也經歷了一些苦難,然後就離開了。」

所謂「苦難」,張奇解釋,是實業上遇到的困難。「光做實業傻乎乎的。」張稱,實業吃了虧以後,葉簡明就領悟出來怎麼做了。

引領「葉建明」的事業走向省城的,並非地方特色產業。「他最早在建甌走的是武警消防那條線,做些武警消防車上的配件,當地領導調來調去,他的關係也跟着延伸。」華信一位早期高管稱。

2005年9月,福建華信控股公司在福州成立。簡陋的分類廣告顯示,它位於福建省防控指揮中心7層,主營業務為「金融」,聯繫人為「葉洪鳴」。這是他的第二個名字。

等到2009年左右到上海發展時,第三個名字葉簡明出現了。上海華信早期員工回憶稱,「是取『大道至簡』之意」。財新記者獲悉,葉簡明還有個「葉油明」的化名。

葉簡明解釋,在其1999年去香港之前,葉建明和葉洪鳴一為真名,一為別名,到港後一直稱葉簡明,從未叫過葉油明,「到香港之後,國內的戶口就沒了,只有身份證」。

華信官網顯示,葉簡明的國籍為中國香港。他還擁有上海、湖南吉首兩個戶籍,相關文件顯示,他生於1977年2月23日,而非華信官方公告的1977年6月5日。

不僅名字、戶籍、出生年月多變,葉簡明涉足能源行業的起源也模糊不清。在接受《財富》中文版雜誌採訪時,葉簡明稱自己接手了涉及「遠華案」的廈門華航石油公司(下稱華航石油)的牌照。葉簡明早期的創業夥伴則透露,華信不僅成功接手了華航石油的牌照,而且還接收了包括物業在內的附帶資產。福建省產權交易網顯示,華航石油有限公司100%股權於2006年6月30日被拍賣,去向不詳。

跟財新記者第一次見面時,葉簡明的介紹有所不同:「這個拍賣是有複雜性的,拍下來之後對方反水了,並沒有賣給我們,我們跟華航底下的人交流石油這個行業怎麼做,他們就投奔我們了。」

到第二次見面時,葉簡明的說法又有了修正,稱拍賣雖未成功,「但華航石油被取締後,廈門多了塊石油牌照,我們就去省里談,希望把牌照給我們,因為我們下面一批人是華航出來的。當時商務部就來考察,把牌照給了我們,華航是不可能給我們牌照的。」

目前華信高層中有兩名來自華航石油:原華航石油總經理助理陳秋途現為中國華信能源有限公司的執行董事,原華航石油的副總經理莊苗忠現為香港華信國際控股有限公司總經理。

「盟主」與「常委」

直到2009年將總部遷往上海,華信的生意還是以大宗商品貿易為主。在進入上海前,葉簡明的資產到底有多大規模?一位華信早期高管稱:「那時經常發不出工資。早期跟着葉簡明從福建來滬的老闆是帶錢過來的,借了大量的高利貸。常委就是要帶錢、帶資源進來,交投名狀。」

這種類似於山寨綠林結盟的集資入股形式,或許就是華信自稱集體民營企業的來由。在2011年內刊《華信新視野》中,葉簡明稱:「上百個老闆在我們華信有出錢的,有出資產的,人家拿幾十萬出來,這都是心頭肉,但為了華信的事業,包括我在內都是這麼奉獻的。」

出資較多的,除了「盟主」葉簡明,就數張奇和周林,兩人也因此在早期名列華信董事會「常委」。

1979年出生的周林來自以鋼貿聞名的閩東北山區寧德市周寧縣,1981年出生的張奇較葉簡明和周林更為年輕,和葉簡明是建甌同鄉。綜合各方說法,當時闖蕩上海灘的這三位年輕福建老闆很大程度上是同一種人:他們都沒有獲得過高中以上的學歷,都野心勃勃充滿欲望,經常出入KTV,能喝酒——在一場喝酒引發的健康事故中,葉簡明的胃部被部分切除。

儘管學歷不高,在對人性的洞察方面,葉簡明堪稱博士後。早期高管稱,華信在上海徐匯苑買了數十套房子,每位董事局成員配置一套房一輛車,「去見地方領導,都是奔馳560以上的車隊,那時沒多少錢,多是二手車。這既能造勢,老闆的虛榮心也得到了滿足。」

「常委」張奇曾經負責華信的「外交」事務,頻繁交遊於高級幹部,他回顧稱:「主席給了我一個夢想,一個願景。厲害的人就是把自己的思維裝到別人的腦袋裏,把別人的錢裝到自己的口袋裏。正好他的目標也是我要去的,他只是告訴我怎麼去。」

關於何時進入上海,華信提供的材料稱,2008年,由陳秋途、臧建軍、莊苗忠設立上海華信能源控股公司,之後組建中國華信。不過工商系統里查無這家上海華信能源控股公司。在葉簡明2012年的一份簡歷上,他跟上海的淵源又往前撥了五年,簡歷顯示其於2003-2005年擔任上海國際友聯會副秘書長。

工商資料顯示,2009年4月底,上海航昱物資有限公司成立,由原華信董事、山東華信負責人蘇衛忠擔任法人代表。這是華信登錄上海的前奏。2010年1月,航昱物資更名為上海華信石油集團有限公司(後更名為上海華信國際集團有限公司,下稱上海華信)。2009年11月,中國華信在北京成立另一家子公司北京華信石油集團有限公司(後先後更名為北京華信國際控股集團有限公司、北京華信國際能源有限公司,下稱北京華信)。

「李光金給了葉簡明很多指點。」華信早期一位核心成員透露,華信進入上海跟李光金調滬保持同步。李光金2006年起任福建省委常委、省軍區政委,2009年5月調任上海警備區政委,並於次年7月退休,「華信剛到上海時,搞了很多將軍書畫展,都是李光金的作用。」

葉簡明表示,跟李光金只是志趣和價值觀相近的朋友,李光金在華信「等於是沒拿工資,搞搞公益」。

在諸多連帶關係中,由中央軍委辦公廳管理局負責財務營後建設的原副局長王宏源介紹,華信跟央企珠海振戎公司楊慶龍建立了聯繫。現已去世的楊慶龍人稱「石油李雲龍」,其一手創建的珠海振戎公司是伊朗原油的全球最大買家。財新記者也從不同渠道聽說了當年華信高管們陪楊慶龍喝酒的各種情節。

葉簡明的英文簡歷還顯示,他於2007年至2008年擔任上海振戎有限公司董事會主席。不過這個公司兩年後才成立。2010年3月,華信與廈門韜略投資有限公司(下稱廈門韜略)、珠海振戎及其子公司廣東振戎能源有限公司合作成立了上海市振戎石油有限公司(下稱上海振戎)。珠海振戎及其子公司廣東振戎共占股50%,廈門韜略占股12%,華信佔38%。廈門韜略的實際控制人為台灣竹聯幫元老、綽號「白狼」的張安樂。

「華信做了很多公關工作,上海振戎實際由華信運作。」相關人士稱,作為央企的珠海振戎在銀行擁有較高的綜合授信額度,這是振戎為華信做出的貢獻。

為了服務於「貿易帶動金融」的定位,早期華信開發了「經濟共同體」的概念。據內刊《華信新視野》的闡釋,共同體內部核心是個相對集權的體制,外圍企業則是分權的「聯邦」,其獨特的組織架構服從「五個統一」:統一領導、統一方略、統一號令、統一行動、統一步調。

其時「經濟共同體」除華信外,還包括中能、大生、世平、巨力、五洲、益電等系列,即為各位常委和委員名下的企業,它們雖為外圍企業,但對華信舉足輕重。「為了獲得金融市場的支持,外圍必須要有一些企業作為上下游支撐,這些企業之間互相參股和擔保,也互為貿易上下游。」上述華信早期高管稱。

共同體充分體現了民企的靈活特性,「老總」可以帶着公司加入華信,或者帶着資源過來,華信助其成立衛星公司,並據其資金或資源獲得「常委」、「委員」的職務,享受對應的待遇,分管相應的企業。

人力資源的配置其時也剛起步。一位董事局委員曾是福建省外貿領域的處級幹部,他坦率地表示「周林和張奇都不懂業務」。包括陳秋途在內的數位高管畢業於福建地方院校的財會專業,擔任職業經理人的角色。從2010年起,原中石化地方企業的一些員工逐漸加入華信。

信用證里借來的時間

選擇上海作為總部,因為這裏讓華信看到了玫瑰色的資本未來。張奇稱,上海的人才資源、金融視野都比福建優越,可以帶來更多可能性,「福建的銀行行長只有10億元的放貸權限,上海的行長有50億元的權限」。

進入上海的華信,既帶有它的既有基因,也在不斷更新。「世平」系做鋼貿,商業地產和橡膠也在葉簡明的視野之中。他最為看重的、每個體系也都涉及的,還是貿易。

所謂「貿易帶動金融」,華信相關人士介紹,初期就是通過信用證套現,獲取比高利貸成本低的短期融資,套現資金用於貿易和房地產,除了給高管們在上海的徐匯苑買房,華信還在香港購置物業,「當時林鴻輝做橡膠,有段時間賺了一筆,日子還不錯。」林鴻輝曾任華信外圍公司上海大華國化石油有限公司(已更名為上海亞旭石油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

上述人士介紹:「一個信用證融資周期通常為90天,更理想的是180天。下游企業在銀行開立信用證,交20%以下的保證金甚至免交,銀行先放款給上游,下游經過數月的銷售期後回款給銀行。華信的做法是通過關聯公司循環套現,放大融資槓桿。」

對於利用信用證循環套現進行貿易融資,葉簡明解釋,「國內設計了3個月、6個月的信用證,這套設計是存在問題的。從訂貨、到銷售到回款,至少要一年,這就導致回款趕不上信用證的剛性到期,而2009年無論大宗商品還是房地產都在不斷上漲,很多公司都把貿易當成了融資工具。」

「民企最困難的是融資,起初大家沒別的辦法。」葉簡明提了幾個房地產商的名字,稱他們最早也是通過這種方式,「當然有些企業家更高尚,有遠大目標,逐步完善管理,把這些問題停掉了。」

上海華信是中國華信旗下融資的主體,也是其門面,葉簡明稱,「上海華信就是中國華信」。上海華信業務以貿易為主,品種包括芳烴(調油的化工原料)、PX、燃料油等,2012前芳烴約佔貿易量六成,2012年後油品的比重不斷上升,到2015年第一季度已佔貿易量的八成。

華信的信用證貿易融資,其貿易對手大多是自己的關聯公司和經濟共同體企業,通過不斷左手倒右手的做流水。這種做法常隱藏着虛假貿易、虛開增值稅發票的操作。「很多時候,這種做法只是貿易單據的旅行,貨物空轉甚至根本沒有實際貨物。也就是說很可能一船貨物停在港口一年都可以不動,但已經在關聯公司間轉手了幾十上百次。」一位業內人士說。

上海華信的募資說明書為其貿易融資方式提供了註腳:上海華信自2011年以來上下游的主要交易對手,都屬於關聯的「華信經濟共同體」,包括中能、大生、世平、巨力、盛洲、益電等外圍公司,以及名為一家名為China Ocean Fuel(Hong Kong)Co. Limited的離岸公司。以2011年上海華信PX產品第二大供應商「廈門南湖石化股份有限公司」(已改名廈門益電能源股份有限公司)為例,該公司的法人代表潘愷蓉同時兼任上海世平投資有限公司、上海益電能源有限公司(下稱上海益電)的法人代表,而後者於2013年以12.2億元、2014年26.6億元的交易額分別成為當年度上海華信芳烴產品第二和最大的供貨商。

募資說明書只列出了上海華信PX、芳烴和油品單項前五名主要供應商和銷售商,約佔上海華信整體業務量的40%-60%,因此無法描繪出全貌。交易是如此關聯交錯,而業務總量又巨大到以千百億計,就連華信早期高管也認為,如果有一個上帝能準確掌握細節的話,那就是銀行的流水。

「在華信,這叫把業務串一串。」早期高管稱,2011年前後華信所有的授信額度也就幾個億,只能依靠不斷融資來覆蓋舊債,高利貸還在進行,銀行的授信也在推進,通過做大流水、擴大授信額度,不斷開立信用證,靠借來的時間生存。

雖然華信將主要油企列為其下游,但它們從未進入它的主要銷售商名單。「舉例來說,摩科瑞(Mercuria)是全球有名的大宗商品交易商,油企能直接與之對接,華信要是插一槓,貿易鏈通常也會複雜化:上游(如摩科瑞)→ A→B→C→下游(油企),A、B、C都是華信或者外圍公司,這樣它們的流水都會做大,下游反正以市價或者略低些的價格拿到貨,他們也不關心整個貿易的走向和流程。」上述高管稱。

這也意味着,貿易是做大營業收入的最短路徑。「貿易的營業收入是進出項都算,審計署也是允許的。」張奇稱,一批貨物在到達真正的終點之前,中間可能有上百次的轉手機會,之所以通過高頻次的交易做流水,是因為營業收入事關行業排名、企業品牌、授信許可、談判條件。對於這種做法是否涉及虛開增值稅發票問題,張奇未予明確答覆。

葉簡明解釋,作為共同體的經濟模式,「都是兄弟們在一起,當時的財務不像現在管理那麼嚴格,流水都會讓他們走一走,等於幫他們做了些業績,我們沒意識到走流水會有問題,當時對這個認識不夠,包括我自己。」

但這種支持並非單向,而是互相的,華信本身的流水也因之快速劇增。以上海華信為例,其2009-2016年的營業收入分別為3.35億元、38.07億元、126.91億元、303.5億元、1026.59億元、1771億元、2065.89億元、2472.55億元,七年內增長了700多倍,佔整個華信營收的比例也從2012年的22.4%持續躍升至2015年的78.5%。葉簡明介紹了華信營收的計算方法:「基本上算上游的進項,後來為了衝刺世界500強,其實下游也算進去了一部分。」這些上下游,就包括了「兄弟們」配合的流水。

2012-2013年,上海華信披露的關聯交易額為81.87億元和151.9億元,占當年營業收入的27.0%和14.8%,關聯方包括北京華信,以及參股公司福建大生控股有限公司,其它由華信實際控制的交易對手,如上海承硯實業有限公司、上海振戎、鎮江潤得國際貿易有限公司等,它們與華信的關聯關係並未在上海華信的融資券募集說明書中得到充分披露。

早期高管透露,華信有的貿易甚至沒有實際貨權、純粹虛構出來從銀行套錢,這是比串流水更嚴重的虛假貿易問題。在接受財新記者採訪時,葉簡明對此矢口否認。

危機重重中的擴張

左右倒右手、真假難辨的貿易固然能輕易地拉大營收規模、以時間換空間地維持資金鍊,但出眾的營收增長背後,是極低的毛利率。以上海華信為例,儘管營業收入在七年間膨脹了700餘倍,毛利率卻一直在2%-3%浮動,2012-2013年更以低於2%的水平成為窪地,僅為1.27%、1.72%。

大宗商品交易也蘊藏着致命風險。2011-2012年,就被認為是向來資金鍊緊張的華信「最緊張的時期」。

首先倒下的是林鴻輝的橡膠交易。林鴻輝被前同事形容為「賭性太強」。2011年,橡膠價格結束了自2009年起持續上行的牛市,年初國內期貨創下4.30萬元/噸的最高歷史記錄,年底跌至2.65萬元/噸。林鴻輝的命運也在這一年經歷了過山車,「2011年下半年套進去,2012年上半年就完蛋了」。

一位早期「常委」對財新記者透露,華信當時囤了四萬多噸橡膠,虧了約7億元,最終華信與林鴻輝切割。葉簡明則稱林鴻輝當時虧損1.7億元,「不過他早期賺過錢,所以我還支持了他1000多萬」。

在華信的人事公告上,林的離職時間顯示為2012年4月。林本人以「離職多年」為由拒絕了採訪。

同年還發生了「鋼貿之殤」,2012年3月到9月,螺紋鋼的價格從5300元/噸猛跌至3300元/噸。周林的鋼貿生意也因冒險遭遇了懲罰。了解周林和華信鋼貿業務的人士稱:「這就是當年金融體系的混亂之處,一批貨拿到各個銀行去重複質押,到處融錢,鋼鐵價格一跌,整個鏈條就崩盤了。」

橡膠和鋼貿業務的失敗,拖慢了華信踏入油氣行業的佈局。除了與珠海振戎合作的上海振戎,2011年華信還與山東省黃淮海投資集團合作成立了山東省新能源有限公司。但無論是資金能力還是行業准入,都決定了當時華信無法真正涉及上游的油氣資源和下游的煉廠。「葉簡明的態度則是取其中,拿儲備項目建油庫。」早期高管稱。

2011年9月,華信洋浦儲備基地在海南舉行開工儀式,包括一名上將在內的多名將軍專程來瓊出席,海南省四套班子領導盡數參加。但真正的開工要等到兩年後。「當時要應付各方面的開支,做到最後就是十個瓶子只有三個蓋。洋浦就沒錢動工。」早期高管稱。直到2013年8月,國家開發銀行為洋浦一期工程提供了至關重要的24.4億元貸款,占項目總投資80%,10月洋浦儲備基地才正式開工——此後這裏便是葉簡明向外界質疑者顯示華信實力的必到之處,它不僅為華信獲得更多融資提供了優良的固定資產,也為日後對外講述油氣故事做了背書。

也是在2011年下半年,葉簡明親自帶隊去廣東,向珠海振戎致歉。綜合包括李勇在內的多方說法,華信利用上海振戎的授信額度做商票和應收貨款的商業保理,未能及時回款,欠了約2億元。工商資料顯示,珠海振戎與華信的合作終止於2012年。

期間葉簡明還試圖通過輿論來轉移華信的財務壓力。2011年9月,香港《明報》以葉簡明為主角,報道了「 大陸石油巨子2億購貝沙灣大屋」的消息。「別墅當時沒買下來,他只是釋放信號,讓 大陸的債權人安心。」一位早期高管稱。

貿易融資已不足以解決接連而來的財務難題,葉簡明曾嘗試通過借殼上市來突破資金困局。他提出要「拿下國內上市公司的平台,完成對海南、山東石油大儲備項目的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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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福建南紙(600163.SH,後更名中閩能源)發佈公告,公司控股股東福建省輕紡(控股)有限責任公司擬作價11.48億元,轉讓29.8%的上市公司股份,上海華信為唯一受讓方。2012年6月,該重組宣告擱淺,公開報道稱雙方未能就職工分流安置達成一致。

福建的收購擱淺僅一個月,2012年7月,安徽華星化工股份有限公司(002018.SZ,後更名華信國際)發佈公告,稱上海華信將斥資19.71億元認購其60%股權。這次借殼伏筆在一年前的2011年7月,時任華信常委的張奇拜訪了合肥市主要領導。上述早期高管稱,這得益於李光金介紹了其在福建任職時的老同事、時任安徽省省長的王三運。

「當時上市公司的殼資源,不到副省長級別,誰說了也不算。」負責華信外交的張奇自認大方、善交朋友,「我做前置的事情,後續其他人再跟進。我是江湖出身,有些事適合我做。葉主席的厲害,就是用人准。」

借殼華星化工,華信基本沒有花費自有資金。2013年5月20日,華星化工以2.65元/股向上海華信定向增發7.29億股,募資19.31億元,上海華信持股60.78%成為華星化工控股股東。5月25日,華星化工發佈公告,稱上海華信已於5月21日將持有的60.78%全部股權質押給華融國際信託有限責任公司。以5月21日的收盤價8.32元計,華信的賬面浮盈41.33億元。按四折質押折扣率計(交易前20日華星化工的股價在6.88-8.28元波動),上海華信至少通過質押融資20億元,至少保證了收購的資本金回籠。

保華信,還是救「外圍」?

早期跟隨葉簡明闖蕩上海灘的南平商人給華信帶來了資金和業務量,也帶來了債務黑洞。在蹣跚走過2011-2012年後,葉簡明壯士斷腕,剝離了外圍企業中的重災區。繼林鴻輝後,兩位「常委」周林和張奇也排隊離開。在華信的公告上,二人同為2013年2月離職。但數位早期高管回憶,張奇跟華信切割完畢應在2014年。

其時「世平」系董事長為周林,副董事長為張奇,後者同時執掌「巨力」系。一位原世平系高管稱,當時世平系的資金一是用於世平融資擔保公司,這家公司2013年後身陷多個債務糾紛,同時購買了上海楊浦區北美廣場約一萬多平方米物業,因為銀行青睞房產類的抵押物。

張奇介紹,周林全家都做鋼貿,「七大姑八大姨的錢都在他那裏」,2012年鋼貿崩盤,周林遭遇了要求集中退還資金的危機,「他把現金都壓在那棟樓里,產權沒辦完,銀行貸不了款,兩頭都夠不上」。

這處房產是壓垮世平的稻草,也是後來勉強挽救周林的浮標。世平系高管介紹了當時如何清理戰場,「切割完是2013年年末,世平沒有現金,但有房產,我們跟葉老闆說這裏值5億元,我們不玩了,這些東西都歸你。」

「周林出事比我早。」張奇稱,「那棟樓把他的債基本平掉了,他比我幸福了。」

如果說林鴻輝和周林的崩盤於市場的壞年景和自身的判斷力,張奇後來的資不抵債,在數位早期高管看來,部分歸因於他奢華的生活方式,部分是替華信扛起了十字架,背起了債務。

張奇名下的巨力環球控股有限公司2013年營業收入達到238.7億元,在「2014年中國服務業企業500強」中名列153名。這家公司以及其它「巨力系」企業,福建巨力活塞有限公司、青島巨力進出口有限公司等,多次被列入失信名單。

「我一共虧了20多個億。」張奇對財新記者稱,最多時他的融資接近50億元,其中銀行借款42億元,民間借貸6.5億元。

巨力系相關人士稱,2012年通過業務上的配合做大流水,巨力在青島的銀行貸款額度8個月內增長到約42億元,「有一批富二代把家族的錢挪給了張奇,他們見的不如張奇多,有些在外圍配合巨力串單。」

張奇的套現生意更像一個封閉的鏈條,依靠不斷增長的貸款才能維繫,新債覆蓋舊債,2013年年初銀行停貸,「窟窿就填不上了。」相關人士稱。

2017年清明節前夕,財新記者在杭州靈隱路的一處靜謐會所里見到當時仍負債十多億元的張奇。他帶着上國際學校的孩子和司機保姆住在會所,解釋稱那是朋友租下的物業。過去他活在更絢爛的金粉世界,有800萬的勞斯萊斯、飛往非洲的豪華頭等艙,以及自己的「隨性」帶來的外聯上的成功,跟官員們交往時「不管三七二十一最好的酒店給你開好了」。

在張奇的講述中,「主席」幾乎是一個先知、父親和兄長般的角色。他稱跟華信是合作關係,「當時葉老闆還勸我,不能極速擴張」,果然生意垮了,但葉仍願意幫他。僅在2016年,葉簡明就替張奇還了億元以上的債務。

「華信還是講感情、講義氣的。」葉簡明解釋,張奇在華信,「無非是外面搞好外交,有時華信有資金需求,他及時供應些,但他只是很短配合過我們,大部分是利用我們在做他的(營收)業績」。

原世平高管稱,之所以世平和巨力的外圍公司要剝離,一是戰略上需要,二是負面影響對華信太大,「華信要玩完了,不等於整個兵團都完了嗎?肯定是主力先撤,其它掩護,等主力活過來,再救你們也不遲」。

在「國企放貸」下活過來

在切割了外圍企業債務黑洞的同時,華信又從與國企的貿易融資中獲得了寶貴的輸血,得以度過險灘。這一操作模式被華信早期高管稱為「國企放貸」模式:「很多國企要完成營業指標,要做大規模,進入世界或者國內500強,自己沒業務怎麼辦?那就買。出不了成本怎麼辦?它們借錢給華信,或者由他們背書,幫華信在銀行借款,通過關聯貿易實現借款和回款。」

這種模式的妙處在於,包括華信在內,參與方的營業額都因此得到了擴張。從相關資料看,這種操作始於2012年下半年。華電(廈門)能源有限公司(下稱華電廈門)2012年、2013年被列為上海華信的主要銷售商之一,其母公司、中國華電集團公司旗下多元化清潔能源上市公司華電福新(00816.HK)披露的信息顯示,華電廈門2012年8月開始商貿運作,當年4個月內貿易版塊實現銷售收入44.29億元。這些商貿運作從上游到下游的交易流向為:華信及外圍公司(上海華信、華信石油廣東有限公司、華信石油海南有限公司、青島華信聯港石化有限公司、青島佐德國際貿易有限公司等)→華電廈門→華信外圍公司(五洲貿發控股有限公司、上海大華國化石油有限公司、盛洲控股有限公司、五洲貿發北京進出口有限公司、福建巨力活塞有限公司等)。雖然淨利潤只有0.03億元,但這四個月的貿易業務佔到了全年華電福新營收總額的31.48%。

華信執行董事李勇稱:「華電想把業務量做上去,他們老總過來找的我們。」

華信也是福建地方國企福建省能源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下稱福能集團)下屬福建省福能電力燃料有限公司(下稱福能電力)的最大客戶。福能電力2015-2016年僅對海南華信的銷售額就達51.59億元,貿易流向為「華信外圍公司→福能電力→華信」。在華信的配合下,2014-2016年,福能集團的營收呈現穩步增長,為274.79億元、313.85億元、369.8億元,港口商貿物流佔比也隨之提高,分別為44.14%、50.06%、60.10%,超過煤炭、化工、建材、房地產、酒店等其它版塊營收總和。

另一家從華信貿易業務中受益的國企是安徽的淮南礦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下稱淮南礦業)。2016年,華信對淮南礦業的銷售額超過200億元,其中海南華信作為主要供應商,與淮南礦業的交易多達130.6億元。當年度,淮南礦業營業收入597.6億元,貿易物流版塊佔比46.55%。

有行業人士指出,此類「貿易業務買賣」其實與從銀行套取信用證融資一脈相承,一方面,在銀行信用證抵押貸款之外還增加了從某個企業獲得的預付貨款及應付賬款,對方企業還能提供銀行擔保;另一方面,由於雙方都是為了做業務量,更容易形成虛假貿易的合謀。

葉簡明對財新記者解釋,跟國企合作的優勢是,一是對方具備資金,其次是國企的信用背書更有利,還有部分合作是「國企托盤」,「一批貨可能三個月六個月沒賣掉,貨我先押給你,你的資金先給我用,有個賬期,提高資金的加速使用」。

華信更大的國企「金童」,是擁有「新亞歐大陸橋東方橋頭堡」和山東唯一港口上市公司的日照港集團。「日照港的資金對華信很關鍵,解了燃眉之急。」華信早期「常委」稱,華信原董事、計劃執行局常務副總經理吳本志2012年末用包括茅台酒在內的「武器」攻陷了日照港領導。

根據財新記者調查,自2013年起,日照港集團通過子公司日照港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等與華信開展貿易。此前日照港集團的營業收入始終在100億元左右浮動,2013-2015年提升至200億元、215.79億元和202.32億元,2016年前三季度也達到163.38億元,貿易版塊在其整體營收中佔比約60%。貿易版塊的毛利潤同樣不盡人意,2013-2015年顯示為0.81億元、4.15億元、3.74億元。

日照港集團跟華信的業務配合跟上述華電廈門類似,以2015年為例,其交易流向為:華信系公司(上海華信集團香港有限公司、山東華信石油有限公司、上海華信等)→日照港→華信外圍公司(香港國貿聯合投資有限公司、盛洲控股有限公司、中國海洋燃油香港有限公司、上海益電能源控股有限公司等)。

在與華信開展貿易之前,日照港集團的應收賬款和預付賬款2011-2012年總計為24.7億元和27.4億元,此後呈現激增,2013年日照港集團的應收賬款為17.34億元,其中海南華信佔16.29億元;預付賬款為57.3億元,其中包括上海華信的16.54億元、山東華信石油有限公司(下稱山東華信)13.69億元。總計2013年日照港集團以應收款和預付款的形式對華信借款約43.67億元——從賬面上,這相當於該年日照港集團向華信提供了超過40億元的借款。

2016年11月,在日照港集團工作了34年的原董事長、黨委書記杜傳志調任日照市國資委黨委書記,一個月後被紀委帶走。2017年4月,杜傳志被立案審查,日照市紀委公佈的其嚴重違紀行為包括「違規出借大額資金,私設小金庫」。此前日照港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原經理朱同興、日照港集團財務預算部原部長呂傳田等都因嚴重違紀問題被開除黨籍,並立案審查。

《中共日照港集團有限公司委員會關於巡察整改情況的通報》顯示,在杜傳志主政期間,日照港存在投資、貿易、合同管理鬆散,國有資產「跑冒滴漏」嚴重,內部審計、財務部門監管不到位等問題,「通過實際貿易或虛假貿易為民營企業提供擔保,或者以預付貨款的形式向民營企業提供資金,形成大量應收賬款和預付賬款,風險管理失控,已造成損失和潛在的損失巨大」。

關於跟日照港集團的合作,葉簡明最初對財新記者表示,「對它的資金使用,我們倒是不在乎,更多是幫它做業績」,後又稱,「2013-2014年我們困難時它是有過幫助,沒有你說的40億那麼多,大概20億,到了2015-2016年我絕對沒拿它一分錢」。

但2014-2016年,華信及其外圍公司仍出現在日照港集團應收賬款和預付款項的主要債務人名單中。2014年,華信外圍的中國海洋燃油(香港)有限公司欠日照港應收款5.07億元,日照港對上海華信的預付款為8.6億元;2015年,日照港對上海華信及其子公司的預付款為24.7億元;2016年上半年,日照港的應收款名單中包括華信兩家香港外圍公司的12.14億元,預付款中包括上海華信的8.62億元和山東華信的6.27億元。

至於為何2015-2016年華信及外圍公司還在日照港的應收和預付款名單上,葉簡明解釋,吳本志個人收受了日照港相關領導6000萬元的好處,「我們財務部門聽他的」,日照港雖在賬面上形成了對華信的應收賬款,但「實際上錢被他們(日照港領導)自己弄出去了」。

目前處於取保候審的吳本志駁斥了自己收受6000萬元好處的說法,稱「無稽之談」。吳稱,日照港在跟華信合作中獲得了8億元的利潤,虧空跟華信無關,是由於日照港相關領導的貪腐,紀委表述不準確。

對於實際貿易和虛假貿易的比例、涉案金額等更多細節,日照港集團宣傳部的人士稱正在統計中,不掌握宣傳口徑;日照市紀委相關人士表示以整改通報為準,稱通過虛假貿易融資在山東近年很普遍,案子已移交檢察院。淮南礦業和福能集團的工作人員都表示,不便就與華信的合作接受採訪。

對信用證融資和「貿易業務買賣」中虛假貿易的問題,葉簡明稱,「我們三分之二都是真實的終端客戶,有一部分(做營收業績),我們也是被栽進去的」。

他又數次強調:「當然我們對於這樣的業務,今後全要停掉。」

在外圍公司和相關國企的配合下,自2014年躍進《財富》世界500強後,華信的營業收入節節攀升,在世界500強的排名也持續小幅前移,2014-2017年,華信的營收分別達到341.34億美元、346.99億美元、418.45億美元、437億美元,在《財富》500強榜單上列349、342、229和222。

「依靠貿易變成世界前100強,那都不算什麼,業內還是會瞧不起你,我們將來都要去掉這些。」葉簡明解釋,華信在500強排名上沒有大幅前進,是由於「我卡得越來越死」,「(後期營收)如果把貿易都算上的話,那就上萬億了,全世界第一了。」

看得到的門面

緩過氣來的葉簡明開始一步步實現他的升級版富豪生活。

2013年第四季度,香港華信購入灣流 G550公務機一架,由工銀國際融資租賃公司下屬Sky High XVIII Leasing Limited Co.代為支付3500萬美金,融資租賃期七年。兩年後,華信子公司SHX Cayman Company Limited又以類似方式購入一架6050萬美元的空客A319-115,這筆租金和融資費用直到2023年才能付清。

了解葉的人士稱,這也是他深諳人性的表現——私人飛機和豪宅更能征服人心,「華信現任高管們在香港貝沙灣都有自己的住處」。

同年華信總部搬入上海徐匯區興國路111號。這所擁有20棟花園住宅的院子更像一個金字塔狀王國,頂端的葉簡明有專屬的「主席樓」,數個執行董事分享「總裁樓」,其他高管則分佈於各處樓中。

2012-2014年,除購入時價值約11億元的興國路物業,華信投資的房產主要包括時值9.6億元的廣州錦恆商業廣場,以及48.08億元的上海南京西路明天廣場7-32層。跟華信後期購置的房產一樣,這些都用於為華信的融資提供擔保。

在搭建商業帝國的同時,葉簡明也逐漸在交際圈收穫果實,他給外界的神秘感多源於此。

早在2011年搖搖欲墜之時,華信就成立了兩個基金會:在上海成立華信公益基金會,由前一年剛退休的上海警備區原政委李光金擔任執行理事長,中央軍委辦公廳管理局原副局長王宏源擔任常務理事;在香港成立中華能源基金會,聘請香港民政事務局原局長何志平任秘書長。

2012年,葉簡明在華信籌建黨委,由退休的武警上海總隊原副政委、武警上海政治學院原院長蔣春余擔任黨委書記。葉簡明起點很高,要求華信能對接上海市針對「兩新組織」(新經濟組織和新社會組織)開展黨務工作的社會工作黨委。蔣春余稱,武警執行任務地方化,他在地方有資源優勢,組織、宣傳、紀檢、保衛,都比較通,「如果你人頭不熟,對接會慢些。」

他也為此獲得了豐厚的回報。張奇稱,「可能蔣春餘一輩子在軍隊拿的工資,都不如他這幾年拿得多。」

一位原部隊政工幹部出身的華信董事告訴財新記者,自己不懂業務,優勢是人脈,「以前在部隊掙錢沒關係,現在再掙就犯規了,我心裏也不踏實,索性脫下軍裝發展經濟。」

即便不認同葉簡明理念的共事者,也會稱奇於他騰挪整合政經資源的能力和膽略,「資源整合是華信的高明之處,用錢帶動一些資源,再用其他資源融到更多的錢」。

除了華信公益基金會常務理事,為珠海振戎和華信架起溝通橋樑的中央軍委辦公廳原副軍職軍官王宏源還有另一個身份:中國華信顧問中心秘書長。籍貫浙江義烏的王通過鄉誼和戰友關係,運作了一批將軍成為華信的顧問。華信內刊顯示,顧問團還去各分公司宣講如何「深入學習貫徹葉主席重要講話精神」

設在香港的中華能源基金會則充當了「民間外交」的平台。包括蔣春余在內的華信數位高管都稱讚了秘書長何志平的「國際性」人脈。何志平兼具東西方教育背景,在他組織舉辦的基金會各類論壇上,充滿了形形色色的名流和政要。

一批石油、金融等國際化程度較高行業的央企「局級」幹部,也在2015年後作為高級人才被葉簡明挖來,或者許以高薪,或者參考共同體外圍公司模式,高級人才與華信成立合資公司,收益分成。

2014年8月,華信斥資10億元購入財富里昂證券,更名為華信證券。2016年4月,匯添富基金管理公司原副總經理陳燦輝加盟華信證券擔任CEO,他曾將匯添富的互聯網金融業務帶到行業前列;2016年7月,上海聯合產權交易所原副總裁吳紅兵加入華信擔任副總裁;2017年2月,曾任招商銀行總行公司銀行部總經理、上海浦東發展銀行副行長的姜明生加入華信任副總裁;2017年6月,姜明生的原同事、浦發銀行總行財富管理部總經理於志良跳槽至華信擔任人力資源部總經理。

「人才進來他不會讓你吃虧,獎勵也是到位的。」蔣春余稱,「搞金融和融資的,都按(業績的)小數點獎。」

有過政府工作背景的金融人士更受華信的青睞。2014年12月,量鼎資本管理(上海)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上海市金融辦原副主任徐權擔任法人代表,華信控制的兩家公司合計認繳出資額2500萬,占股共50%。2015年10月,由另一名上海市金融辦原副主任馬弘擔任法人代表的中葉資本管理有限公司成立,華信金融控股有限公司認繳出資額3000萬元,持股30%。

此類新的合作方式被華信稱為合夥制。蔣春余介紹:「給你一個平台和辦公地點,業務自己去跑,合作中產生的效益雙方分配,既有合作又有自主。」

「有多少人會拒絕別人遞過來的金橄欖枝,何況他還自稱在為國家爭奪在海外的話語權?」熟悉葉簡明的人士稱。

總統顧問的外衣

從2014年起,各種頭銜和榮譽就像另一個影子,緊緊跟隨着葉簡明。他是知名智庫羅馬俱樂部、美國能源安全理事會的榮譽主席,被聘為聯合國大會主席特別榮譽顧問…….列數起來是高高一堆。

對於週遊列國拜會政要和大佬,葉簡明充滿了激情。通過華信官方流露出來的眾多跟要人的合影,以及出自他本人口中的跟政要交往的軼事,葉簡明傳達了這樣一個形象:他不僅是企業巨擘,還是站上國際政治舞台的尖峰人物。

了解葉簡明的人士稱,「他打的是替換牌,拿國內的資源去撬動海外,又拿海外的故事在國內說話,國內也搞不明白,將此神秘化。」

2015年葉簡明以民間身份獲聘擔任捷克總統顧問,華信宣佈在歐洲建立第二總部,一度被華信視為黃金歲月到來的關鍵時代。掀開那層神秘的外衣,還原其輪廓,大致可見真實形態和路徑。

「跟大人物們建立聯繫並非難事,中間人的角色很重要。」一位華信董事告訴財新記者,在華信的捷克事務中,現任華信捷克主要代理人的雅羅斯拉夫·德沃吉克(Jaroslav Tvrdik),「至少起了一半的作用」。

德沃吉克曾於2001-2003年擔任捷克國防部長,2004年任捷克航空公司(Czech Airlines)主席,期間由於給管理層集體漲薪、購買豪車等舉措,2005年遭工會彈劾辭職,此後為企業提供些諮詢和顧問服務。2012年起,德沃吉克以捷中友好合作協會主席身份遊走中國,2013年以非官方的身份被任命為捷克總統中國事務顧問。

公開資料顯示,德沃吉克於2014年9月訪問華信的上海總部,同行的還有捷克眾議院議長哈馬切克。1個月後,2014年10月27日,北京人民大會堂,在中捷兩國領導人的注視下,華信入股捷克J&T金融集團舉行了合作簽約儀式,華信宣佈將通過定增和配股認購,向J&T金融集團注資6.43億歐元,持股30%。這是當天中捷企業簽約資金規模最大的項目。

J&T金融集團總資產為93.9億歐元,旗下擁有捷克第六大銀行J&T銀行及斯洛伐克郵政儲蓄銀行,號稱是捷克第二大財團和斯洛伐克第一大財團。其時捷克經濟面臨困難,包括J&T金融集團在內都急需支持,而尋求對外投資的中國企業就像新時期的阿拉伯富翁一樣,備受捷克的歡迎。4月23日,葉簡明會見了到訪上海的捷克總統辦公廳主任米納什等人,米納什宣讀了聘任其為總統顧問的聘書。

2015年5月,華信集團(歐洲)股份有限責任公司成立,向J&T集團再注資7895萬歐元獲得其5%的股權。華信由此開始了在捷克包羅萬象的投資:2015年9月,華信以7846萬美元控股捷克第四大啤酒商洛布科維茨釀造集團(Pivovary Lobkowicz),從前任捷克運輸部長里貝奇卡手中購得即將破產的捷甲勁旅布拉格斯拉維亞足球俱樂部60%股份,並成為兩家媒體公司Medea和Empresa的股東——其中一家為原捷克旅遊部長所有,華信還收購了布拉格總統府廣場的馬丁尼茨宮和坐落於捷克央行旁的原捷克工商銀行大樓這兩處地標性建築;2016年,華信以1億美元控股捷克ZDAS特種鋼鐵公司,以約3.1億美元購得布拉格市中心的辦公樓Florentinum,其中入駐企業包括中國銀行捷克分行。

華信在捷克的這些投資,似乎更多取決於代理人、布拉格斯拉維亞球迷德沃吉克的個人經歷和趣味取向:2015-2016年,華信對捷克旅遊航空服務公司Travle Service的持股比例從10%增至49.92%,這家公司持有德沃吉克本人曾擔任過主席的捷克航空三分之一的股份;而為了「打造旅遊樞紐」,華信先後又收購了兩家五星級酒店,投資了一家在線旅遊電子商務企業。

在華信的官方描述中,將在第二總部開展國際投行投資。其高管也坦誠,華信沒做好準備,「在捷克收購時全公司召集外語好的業務人員,很難湊全。外方團隊權重較大,也有派不出人這個原因」。除主要負責人德沃吉克外,華信在捷克的外方團隊中,包括多名前捷克政府官員乃至總統辦的工作人員。

葉簡明在接受財新採訪時也表示,包括捷克的旅遊、航空、鋼鐵等工業裝備版塊,未來都將通過向「核心高管」轉讓的方式進行剝離,既是為了償還銀行貸款,也是為了以後專注於金融和能源平台。

華信資料顯示,其在捷克投資已經約有15億美元。其中最被葉簡明寄予厚望的是J&T金融集團。在華信官網的公司簡介上,華信未來以能源和金融兩條腿走路,金融和油氣平台互為服務對象,「通過多年國際能源業務合作和民間公共外交積累的深厚國際資源優勢,實現產業與金融相結合的雙輪驅動」,其中金融的重要抓手即是J&T金融集團:華信計劃在上海設立J&T外商獨資銀行,開展跨境同業業務及結算支付,與國家開發銀行合作,將J&T銀行作為國開行在歐洲的發債窗口及海外結算中心;J&T銀行代表捷克政府與中國工商銀行共同作為主發起人設立中東歐投資基金,採取亞投行模式,吸收中東歐16國共同參與,協助中國企業對接「一帶一路」投資合作。

不過這項收購迄今並不順利。2016年3月,華信宣佈對J&T的持股比例將增至50%;但兩個月後,華信的A股上市公司華信國際(002018.SZ)發佈公告稱,由於該收購事宜需要捷克、斯洛伐克、巴巴多斯等多國央行審批,審批流程複雜,時間具有不確定性,或將終止收購——關於這場交易的最新消息是,2017年9月,歐洲央行批准了這項收購,還待其它國家批准。

後遺症與後手

連年進入世界500強,葉簡明不是看不到地基下的沙灘。「我們的結構正在轉型,有些後遺症就像地震的餘震,調整到今年基本全部結束。」葉簡明稱。

後遺症應該是指用貿易鏈獲取的信用證融資太脆弱,也易受到虛構貿易背景的質疑。截止2017年6月,上海華信資產總額顯示為1601.19億元,其中負債1167億元,僅以企業債一項而言,華信目前尚未到期償付的共210億元、以及2.5億的美元債。華信主要的債權銀行是國家開發銀行。截至2017年3月,上海華信在金融機構獲得的授信額度共521.56億元,其中國開行的授信額度為349.07億元,其時已使用347.89億元。

李勇介紹,國開行的授信主要就是貿易融資,由華信向國開行出質和轉讓應收賬款。孫運峰也解釋,「國開行的貸款我們2017年會還上,再爭取國開行對收購俄油的項目貸款」。

「報表是各種權益的調配,實際上我們真正欠的所有的錢,就是銀行的600多億元,其中包括國開行的300多億元。這600多億今年(2017年)都要還掉。」葉簡明表示會通過出售資產來償還這600多億元的銀行貸款,「境內外有些資產,以及不少股權性的投資,包括航空板塊、貿易系統等在內,今年通通要剝離,這些賣掉的話,反正都跟你說了,將近700億元。以後剩下的就是油氣權益資產和金融平台資產。」

「今年(2017年)我們內部為這事開了四次會議。」葉簡明稱,將包括貿易系統在內的產業剝離,是「經濟共同體」的共同決策。

但這並不容易。佔到整個華信體系營收近八成的上海華信相關數據顯示,截至2017年3月前,貿易在其整體營收中仍佔比約95%。其借殼上市的華信國際盤子不大,2017年半年報顯示,報告期內實現營業收入89.37億元,驅動力也來自橡膠和成品油貿易。與此同時,曾在外圍配合過華信串單的外圍公司,即「經濟共同體」的成員,他們該如何平穩剝離,也考驗着葉簡明對內的制衡能力。

「剝離並不意味着要把華信分了,就是幫助大家進行產業區分、區域區分。我們也不會拿到社會上去弄,否則別人以為我們已經賣資產了,我們會賣給核心骨幹。」他補充說,「好比大生做農業,山東華信下一步做軍工產業,他們(核心骨幹)拿錢把(其它產業版塊)買去,我就不要了;有的口頭說要給我10%的股份,反正願意給他們就給,有些我們商議好的核心骨幹,像上海華信李勇這樣的留在總部,其他都不留。」

葉簡明給華信規劃的雙輪渠道新戰略,核心一是能源,二是金融,為此,他近年來將觸角伸到金融領域,試圖以更低的成本獲取更直接的融資通道。繼2014年購入證券公司後,2015年上海華信又控股位於鄭州萬達期貨,更名華信期貨,目前註冊資本已增至18.3億元,上海華信持有其90.32%股份。葉簡明提出,以強健的自有金融體系,推動公司產業發展戰略,「自己有母雞,就能下蛋。」

華信一名中層經理介紹它向金融平台的轉身時,稱「華信是在跑步中調整方向」——不變的主題或許是這家公司對資金的饑渴。「現在華信的狀態跟當初沒什麼不同,只是需要的資金數量級不一樣。」一位原華信財務相關人士稱。

在資產管理的佈局上,華信證券走在前面。華信證券的定期理財產品「金玉滿堂1月期」用於補充發行人運營資金,每期規模約為3000萬元,已發行至1271號。高端理財「華睿尊享」系列已發行至51號,其中12個受讓目標公司為華信外圍公司「大生」系相關公司,共58.7億元;3個受讓目標為華信外圍公司「國能」系的相關公司,共20億元。

國能商業集團有限公司法人代表為牛芳。在2015年中國華信的總經理會議上,牛芳曾作為代表發言。李勇及中國華信的另外兩位總經理鄧國池、熊鳳生曾擔任過國能的法人代表和監事。數位華信人士稱,牛芳為人老實聽話,其父曾任河北省公安廳副廳級幹部,華信的多個物業和資產在國能名下。目前上海華信公佈的投資性房地產共約74億元。這遠非全貌。僅以上海華信2016年購得的上海嘉匯廣場89套房子及車位而言,國能在該項物業中擁有一半的股權。國能名下還包括安徽明天城市廣場開發有限公司、海南的置業公司等。

2016年10月至12月,國能香港有限公司以4.87億港元購買第一德勝(00918.HK)66%股份,以6.48億港元購入良斯集團(01683.HK,後改名皇中國際)75%股份,又通過收購股份及債轉股持有香港建屋貸款(00145.HK)29.55%股權,成為主要股東。

了解葉簡明的人士稱,國能是其留下的後手。但葉簡明對此予以否認:「我們通過國能先買幾個殼,因為國內融資肯定會越來越難,香港今後會更放鬆。但這個殼不屬於華信,這是對兄弟們的交待。這些公司是真給他們,不是假的。」

但另一種後遺症以出乎葉簡明意料的方式出現了。2017年11月20日,美國司法部披露,華信下屬中華能源基金委員會秘書長何志平已於當月18日在紐約被捕。

美國檢方指控,至少從2014年秋起,何志平與西非國家塞內加爾前外交部長謝赫·加迪奧(Cheikh Gadio)合謀,以慈善捐款名義向烏干達、乍得兩國政府高官行賄數百萬美元。

起訴書顯示,何志平向烏干達總統約韋里·穆塞韋尼(Yoweri Museveni)、烏干達外長庫泰薩二人行賄,並承諾在籌設的合資公司利潤分成——華信計劃聯合穆塞韋尼、庫泰薩二人各自的家族企業,在烏干達設立合資公司,意在爭取烏干達外交部協助華信獲取商業競爭優勢,所涉商業項目包括烏干達一家銀行的潛在收購計劃。

2014年9月至2015年9月,庫泰薩曾擔任聯合國大會主席,在此期間及之後,何志平均向庫泰薩行賄。2016年5月,何志平向庫泰薩指定銀行賬戶匯款50萬美元,匯款從香港發出,經由紐約銀行系統,最終匯至烏干達。

檢方指控,何志平還經加迪奧牽線,與乍得總統代比取得聯繫,在何志平運作下,華信向代比賄送200萬美元,以期申請當地石油開採優先權。加迪奧在該項賄賂計劃中扮演重要角色,2015年,何志平向其匯款40萬美元以示酬謝,匯款同樣由香港發出,途徑紐約銀行系統。

在美國檢方指控何志平涉嫌代表華信行賄的時間段,華信及葉簡明確與烏干達、乍得等國存在往來:2015年8月2日,葉簡明在香港會見時任第69屆聯合國大會主席的庫泰薩,被聘為聯合國大會主席特別榮譽顧問,葉簡明請庫泰薩轉達其對烏干達總統的誠摯問候,並表示願意積極推動雙方深入合作;2015年10月16日,葉簡明在北京拜會代比,乍得石油部長、經濟部長等主要內閣成員參與會見。當年12月,華信與台灣中油股份有限公司簽署股權轉讓協議,獲得乍得三個油氣區塊35%股權。2016年9月,這筆股權轉讓以1.1億美元交割。

針對美國檢方的指控,中國華信與香港中華能源基金會均於11月21日發表聲明予以否認,稱基金會旨在開展民間公共外交,促進全球能源合作和文化交流,不參與華信的商業性活動,華信在烏干達沒有任何投資活動,在乍得的投資項目是對台灣中油開展的財務性投資,不涉及與乍得政府的所謂利益關係。

沙灘上的宏大戰略

與其他民營企業不同,華信給自己訂立的公司新戰略,無論能源還是金融,都是立足海外——葉簡明深諳攜洋自重的法門。

在華信的官方表述中,面對國內油氣產業由央企和國企主導的局面,它宣稱已在歐洲完成了銷售、煉化、儲運一體的終端體系,還將逐步轉向其他新興市場,完成對中東、東南亞、印度等市場的戰略輻射,依託自身深厚的國際政治資源,開拓中亞、中東、非洲的上游油氣資源;掌控了上游油氣資源後,再在國內外建設大型石油儲備,實現國際國內市場聯動和產業鏈掌控;金融方面則發展全牌照,並與國內外大型金融機構共同設立全球併購基金,建立多元穩定的資金渠道,以匹配能源產業發展所需的巨額資金量。

這是一個與之前的華信截然不同的大故事。華信描繪如此大場面的底氣,來自於2015年12月以6.8億美元對哈薩克斯坦國家石油公司(KMG)子公司KMGI的51%股權及2016年3月以8億歐元對捷克J&T金融集團50%股權的收購,這兩家外國公司被華信列為雙核心。KMGI前身為羅馬尼亞國家石油公司(Rompetrol Group),註冊地及主要資產位於羅馬尼亞,此外在保加利亞、摩爾多瓦、格魯吉亞等國運營煉化、石化、零售等業務。

「我們第一階段的目標就是能進入油氣和金融的最高端圈子,能跟他們一起玩。」葉簡明稱。

葉簡明把新華信的規劃分為三步走,第一步是獲取油氣股權。2016年9月以1.1億美元獲得乍得油氣區塊35%的股權,這是它對外收購油企股份談成的第一筆生意。這塊區域尚未開採。據路透社報道,台灣中油賣出股份一是因為國際油價的下行,二是軍人政權的不確定性。

2017年2月,阿布扎比國家石油公司(ADNOC)宣佈,以9億美元向華信轉讓阿布扎比陸上作業公司(ADCO)和陸上油田開發項目4%的股權。李勇介紹,ADCO項目從收購到最後的投入大概是18億美金,國開行將提供80%的項目貸款。

葉簡明稱,這4%的股權對應每年300萬噸的份額油,另外ADNOC也允諾了華信每年1000萬噸的原油採購權,「等於他給了我1300萬噸」。

以91億美元收購俄油14.16%股權,是迄今華信最大的一筆投資。據華信提供的信息,俄油同意自2018年起每年向華信出售1100萬-1300萬噸俄羅斯原油,採購規模最終將逐漸擴大至4200萬噸。儘管目前俄油的股權交易中,華信還在跟VTB洽談過橋貸款、權益也屬於未來時,但葉簡明已雄心勃勃的對財新記者稱,俄油加阿布扎比ADCO項目,再加上在乍得、哈薩克斯坦的權益,「我們的油現在整個加起來將近8000萬噸」。

不過,這些收購併不順利。從可見的最新數據,華信在J&T金融集團占股還只有17.9%,其更多的股權收購仍未交割,因為J&T涉及歐洲六國業務,流程審批涉及多國監管部門;華信6.8億美元對KMGI的控股收購也未完成,雖然2017年7月羅馬尼亞政府批准了華信對KMGI51%的股權收購,但尚需歐盟監管機構的批准。

石油行業是資金密集型產業,資金需求巨大,因此更大的疑問在於,華信的收購資金從何而來。在2017年4月第一次接受財新記者採訪時,葉簡明只粗略的說:「我們通過在海外設立基金,在歐洲投了幾千億,我們沒用中國的錢,實際上是用他們的錢收他們的東西。」他沒有具體解釋這「幾千億」是人民幣還是美元,都投了哪些項目。

在2017年10月第二次接受財新記者採訪時,葉簡明介紹,對KMGI和J&T的收購都是自有資金,「我們也發了一兩百億的債」。

葉簡明還告訴財新記者:「在葡萄牙我們也控制保險公司,保險公司的資金我自己做投資是不行的,但保險公司本身是財團;有些是葡語系的國家比如像安哥拉,我能拿到資源,但我的開採能力不夠,將來可以跟俄油戰略協同。」根據華信官網消息,2017年11月27日,華信控股葡萄牙蒙特彼奧互利會(Montepio Geral Associação Mutualista)旗下保險公司Montepio Seguros簽約儀式在華信上海總部舉行,華信將通過增資的形式控股,不過該交易還需要公司股東大會和葡萄牙監管機構批准。

在葉簡明三步走的計劃中,在第一步掌控了上游油氣資源後,「第二步是油氣深加工和產業鏈掌控」。華信官網表示,計劃建設大型石油儲備,實現國際國內市場聯動:在海內外建立大型石油儲備,發展國家戰略儲備與商業儲備;與中鐵、國儲、中船、營口港、日照港等國企混合經營能源物流,佈局關鍵油氣物流節點,構建境內外一體的多元化儲備體系;依託大型儲備,建立歐洲、中東和國內石油儲備串換機制。

但這些令人咋舌的合縱連橫,基本都還只屬於華信單方面的紙面宏大敘事。目前能查到的項目進展不過是:2016年4月,山東華信與內蒙古蒙鐵石油有限公司、中鐵特貨汽車物流責任公司公司三方合作成立了中鐵中亞天然氣物流有限公司,註冊資本1億元,山東華信持股50%,到目前為止,尚未有業務展開;2016年6月,上海華信與日照港集團合資成立了日照港富華國際碼頭管理有限公司,註冊資本1000萬元,華信持股25%,2016年年報顯示從業人數為「0」;2017年4月,營口市委領導帶隊去上海招商,與華信洽談了貿易物流項目。

在油氣產業鏈領域,或許只有在海南洋浦港的石油儲備基地有了實實在在的基石。這個規劃總庫容1200萬立方米的儲備基地,一直到2017年5月,一期工程280萬立方儲備庫的竣工驗收會議終於召開,此時距離其開工儀式已經過去了將近六年。

葉簡明的第三步是開發燃料產品,「無非就是電」。他的話聽起來像經過加密處理的文字碎片:「電,很重要的,它不單純是這樣。因為互聯網時代一定會變成物聯網時代。遠程輸送電,包括太陽能跟所有電的轉換能力已經很強了,這個技術我們已經研究出來了。加上區塊鏈金融,甚至我們都在研究更遠的……」

隨着葉簡明近期被有關部門調查,這些沙上所築之塔到了接受檢驗的時刻。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秦瑞

來源:財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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