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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淪為炮灰 命運懲罰他比懲罰我父輩更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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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公道難求,「文革」的暴風驟雨,打破了古街的寧靜。我的童年,在四歲時戛然而止。

噩夢革命好像驚悚劇

1966年的那幕情景我永生難忘:我在古街上玩,忽然遠遠看見一大隊工人,踏着青石板路而來。他們背着大刀、紅纓槍,還有步槍和機關槍,昂首闊步,神氣十足。隊伍的最前面,走着我的父親,還有他的一些同僚。父親戴着紙糊的高帽子,帽子上還有個用草繩編的辮子垂下來——在四歲孩子的眼中,這是一個滑稽的扮相,我以為是父親在率領着這支隊伍,於是興沖沖地跑回家報信:外婆,趕快上街看呀,太好玩啦!

但是,我看到了外婆和母親的淚水。外婆將我緊緊抱在懷中,我懵懂地意識到,原來這並不好玩,災難降臨了。

父親只是一個小煤礦的礦長,在1966年夏天的烈日下,他脖子上掛着沉重的木牌,彎腰跪在批鬥台上。所謂批鬥台,是在街上新修的石階,模仿延安寶塔的造型,上面寫着「偉大的毛澤東思想萬歲」。父親汗如雨下,母親用玻璃瓶裝上涼茶,讓我給父親送去。我從大人們的腳縫中奮力鑽過,終於接近父親,卻被押着父親的人一把奪去瓶子,摔碎在石階上。

我家理所當然地被抄了。外婆的縫紉機被搬走,辱罵母親的大字報貼滿門窗,兩個姐姐失學,還有人把機槍架在我家門口恐嚇。現在我說自己的童年結束在四歲,是因為在那以後,我不再天真快樂,耳聞目睹的太多惡行,讓我變得沉默寡言。

原本我們會認為,越是在民風淳樸的底層社會,人與人之間越是充滿關愛。問題是,在當年那樣的政治環境下,對「階級敵人」的友善,會給自身帶來危險。你必須表現出人性中的惡,否則自身難保。原本常受外婆接濟、對我家感恩戴德的鄉鄰們,突然都橫眉立目。我看見街上的泥瓦匠每天在擦手槍,鐵匠天天在打造梭鏢和大刀,平日裏老實巴交的鄉民,一夜間都變成唱戲的:他們粉墨登場,戴着紅袖章,扎着武裝帶,斜挎着盒子炮,在街上巡迴來去,像是在綵排一出驚悚劇。

可是敵人在哪裏呢?鎮上流言紛飛,某天傳說四川萬縣的造反派要來血洗利川,人們就架起了鐵絲網和機槍,還在國道上埋下地雷。某天又是警報尖叫,說蘇修的坦克已開到鄰縣,要我們全體鑽山洞備戰。還有一天,我親眼目睹一群飢餓的知青,洗劫了鎮上僅有的一家飯館的饅頭。於是全鎮老少大打巷戰,像追殺日本鬼子一樣,把幾十個知青全都打倒在街頭。

還是說回我自己吧。念小學時,我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可是生性調皮,班主任不喜歡我。於是到小學畢業,學校就不讓我繼續上初中。沒辦法,我只好上山打柴。1990年我發表過一個中篇《少年樵夫》,說的就是這段生活。你無法想像那個年代的人,為何要與一個小孩子為難,我差點就變成一個小學文化程度的社會混混。母親一生不低頭,唯獨為了我去求文教站的站長。是母親屈辱的淚水,使我重返課堂。

父親罪惡也可以原諒

從小就目睹這麼多暴行,我為什麼沒有變成一個惡人?今天我常常反省自己的成長道路,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僥倖。「性本善」還是「性本惡」是千古爭論的話題,我傾向於認為,每個人身上都有善也有惡,一切取決於家庭和社會的教化。在非常年代,即使我們那種偏遠的小鎮,也會變成血腥的殺場;即使我還是一個幼稚的少年,也險些變成內心充滿仇恨的暴徒。

鎮上被鬥的不是只有我家,當時鎮長姓段,他兒子是我同學,所以我知道他家的一些遭遇。有一天早晨,鎮長正在掃地,一個造反派端着步槍闖入他家。

大約是喝醉了,造反派喊:「抬起頭來!」鎮長就抬起頭。「砰」,槍響了。

兩人無冤無仇,事情就是這樣,沒有王法,沒有理由。鎮長無端被打了一槍,所幸沒死,後來搶救活了。開槍的人也不是沒事,後來判了幾年刑,刑滿也就放回來了。可是這件事啟發了我:原來開槍可以肆無忌憚。

我想起自己也有槍,一把玩具槍。

這把槍是父親給我買的。上世紀60年代,孩子的玩具槍還很簡陋,只是一種有彈簧、可以發射黃豆或小石子的簡易裝置,也就三五米射程,殺傷力沒有,頂多也就把你打疼一點。可是我拿着這把槍幹了件大事——我往槍管里裝的不是黃豆或石子,而是滿滿一管石灰。

當時鎮上有個「孩子王」,他父親是革委會主任。這個革委會主任是鬥過我父親的,他的兒子也經常在街上欺負我,見到我就罵我是地主的孩子,高喊打倒我父親的口號。於是那天我往玩具槍里裝滿石灰之後,就像古典小說里寫的那樣,「手有利器,心生殺機。」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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