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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別常側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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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年青時候,未經喪亂,哼這雨句詞只感到一點淡淡的哀愁,並不體會離別之傷痛。後半輩子,苟全性命於亂世,親友往往天各一方,離多會少,久而久之大家對生離死別也麻木了。劫後餘生,浪跡天涯,「往事回思如細雨」,有時反倒不免黯然神傷。

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在北京,歷時大半年的「反右運動」已接近尾聲。三月二十一日,學院召開全體師生員工大會,宣佈對全院「右派分子」的處理。小小學院,師生攏共不過三、四百人,榜上有名的竟有二十餘名。我名列榜首,當然恭與其盛,妻子也得在座陪綁。我受到一等一級處分,「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當天正趕上海淀區人大代表選舉,「右派」屬「人民內部矛盾」,理論上仍享有公民權,奉命參加投票。大會收場後,二十幾名人犯被一位大義凜然的小幹部叫到一起,先聽他聲色俱厲地教訓一通,然後排成雙行押解前往大食堂,行使共和國公民的選舉權,為獨一無的候選人投「神聖的一票」,證明他所說的「社會主義法制的無比優越性」。

回宿舍的路上,熟人相逢都不屑一顧。我出身寒門,從小就習慣世態炎涼的滋味,因此並不感到意外。回到家中,妻子遞給我一杯清茶,我接過來有氣沒力地往沙發上一靠,看到白磁杯上的七個黑字,「一片冰心在玉壺」,感到心裏一片冰凍,真不知言從何起。可巧丁兒趔趔趄趄地摸了進來,給我解了圍。丁兒不久前剛過了兩周歲生日,儘管家中大難臨頭,媽媽還是為寶貝兒子包了餃子,「爸爸,大爸爸,」他邊走邊嚷,「我生日那天,你說天一暖和就帶我上動物園看大象。早起阿姨帶我上顧和園,樹上都開滿了花。你快帶我去看大象吧!」我把他摟進懷裏,強笑着說:「小丁丁,快啦,快啦!爸爸一得空就帶你去。」他嘟着小嘴說:「你可不能騙我呵!」我說:「爸爸什麼時候騙過你?你等着噍吧。」夜間,孩子睡下後,妻子說:「這孩子別的甚麼也不要,只惦着跟你去看大象,……」我說:「一天到晚,不是批鬥,就是勞動,哪有空啊?眼看我該走啦,說什麼也得帶他去一趟,你放心吧。」妻子眼淚汪汪的,我不知說什麼是好。

受到「勞教」處分的,除我外還有一名助教和一名學生,兩人當場就被武裝人員押走了。我因忝列教授,須上報國務院認可,才算手續完備。三個月前,我剛從筒字樓搬進新蓋的高級樓,這時又被趕回筒子裏去,聽候處理。白天繼續在圖書館勞動,晚上回屋給小丁丁講故事,他有時聽得入神,有時笑得滿屋生春,我心裏想的只是「講一次少一次了」。四月十四日,下班時,監督我勞動的小幹部吊着官腔對我宣佈:「我奉學院領導之命通知你,關於你的處分決定已由國務院批准。十七日下午二時整,上級派人到你宿舍來送你去接受勞動教養。你準時在門口守候,不得耽誤。為了給你充分時間做好必要準備,上級決定從明天起,免除你勞動兩天。黨對你如此寬大,你應感恩圖報,努力通過強迫勞動改造思想,立功贖罪。」我茫然不知說什麼是好。

回到家裏,妻子遞給我一杯清茶,我悄悄地告訴她早在意中的消息。她沉吟說:「小丁丁跟你那麼親,來人把你帶走的時候,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在跟前。你不是答應帶他去動物園看大象嗎?明天早起就去吧。完事以後,讓王阿姨送他去姑媽家跟奶奶住幾天。星期天我去接他回來。」我說:「難為你想得真周到,你上班,我領兒子逛公園。怎麼說呢!」

第二天清早,小丁丁一睜眼就說:「大爸爸,你到底什麼時候帶我去看大象啊?」我說:「這天兒多好,大院兒里的桃花都開了,咱倆今天就去!」他一骨碌坐了起來,嚷嚷道:「真的?真的?」孩子的媽說:「真的,常然真的!大爸爸什麼時候騙過你?你可別總讓他抱着,你一天比一天沉,爸爸這些日子身上又沒力氣。你走累了請王阿姨抱抱,看完大象阿姨還帶你到姑媽家找奶奶去,好吧?」小丁丁樂壞了,急急忙忙吃完早飯,就一連聲催我和王阿姨出門。

我們從西苑上332路公共汽車到了動物園。下車後,我從王阿姨手裏接過孩子,在園子門口水果攤上買了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小丁丁緊緊地抱着蘋果,我緊緊地抱着他,直奔象苑。他一瞅見大象就樂得哈哈大笑。「你好多天沒帶我來看大象了。我好喜歡大象。你再帶我來,快快地,多多地!你答應嗎,大爸爸?」

我一下答不上來。跟他實話實說嗎?還是說句謊話騙他一下呢?給你自己兩歲的孩子留個謊言告別?我哽得說不出話來,「一有空就帶你來,小丁丁。」我搪塞了過去。這時他看到一頭大象用鼻子捲起一根香蕉。興奮得直叫:「大爸爸,快瞧,你快瞧啊!」同時張開兩隻小手要拍巴掌。他手裏的蘋果啪嗒一聲掉進象苑,滾到一頭象跟前,立即就給它用鼻子捲走了。小丁丁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伸着胳臂嚷嚷:「我要我的蘋果,我的大紅蘋果!」我趕緊把他摟得緊緊的,哄他說:「快別哭啦,好孩子,爸爸再給你買一個。」突然間我感到支持不住了,王阿姨趕忙把孩子接了過去,只聽她說:「爸爸累了,小丁丁,阿姨帶你找奶奶玩去。」我的心往下一沉,迷迷糊糊地看着孩子消失了,才想起沒給他買蘋果。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那個失去的大蘋果不停地在我眼前跳動,好像一個童話里的金蘋果,好像是我們生活里無可挽回地失去的什麼東西。一回到家裏,妻子就問我:「小丁丁哭了嗎?」我說:「本來倒是沒哭,後來……」

後來,後來我就走了,風雪北大荒,三年苦役。妻兒老小受株連都被趕到安徽,從此天各一方,只有從妻子的短訊,和偶爾夾在信里的黑白小相片,可以看出小丁丁快長成大丁丁了。後來,趕上人禍造成的空前大饑荒,我在京畿清河勞改農場餓得奄奄一息,妻子不知我死活,好不容易請了假千里迢迢趕來探監。雖說擠硬席火車苦不堪言,她還是把丁丁帶上了。妻子信中常說孩子怎樣念叨爸爸,我滿心指望小丁丁連蹦帶跳衝進我懷裏,只擔心我抱不動他了。哪知道,我囚首垢面,衣鞋襤褸,孩子一見就嚇得鑽進媽媽懷裏。「這個人多可怕,媽媽,是誰啊?」他說。「我害怕,我怕。你快領我去找大爸爸吧。」媽媽緊緊摟着孩子說:「這就是你大爸爸啊!快叫爸爸吧!」孩子剛張口叫出「爸—爸」就放聲大哭起來。我多麼想把他摟過來,跟他說:「別怕,別怕,好乖乖,大爸爸好想你!」可是好像有一條鴻溝把我們父子倆分開了,我耷拉下腦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妻子好不容易才哄得小丁丁止住眼淚,十五分鐘的探監時間已經到頭了。我轉身出門,趕往工地去勞動,連頭也沒敢回。三年多以前和孩子分手的情景又回到眼前,我再也忍不住眼淚了。我一直想再見面時一定要給他買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現在我忽然明白過來,再紅再大的蘋果也永遠彌補不了他失去的那個金蘋果了。

選自巫寧坤著《孤琴》,允晨文化出版,2008年9月1日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孤琴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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