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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西塞羅:罵杜甫是「唐代公知」的人,是什麼人

—原體:罵杜甫是「唐代公知」的人,願大慈大悲加特林菩薩普度你

作者:

看到他人的苦難,

杜甫同情的寫出了三吏三別,

而嘲笑他的你只想「比慘」以自我安慰。

光憑這一點,杜甫就比你強。

各位好,昨天無辜被封了原創,發了幾句牢騷,有朋友為了勸慰我,轉了我一篇新聞,說:小西,你看看相比她,其實你過得還算好。

我看了看,是昨天滿洲里的一起警情通報,一位女子凌晨3時許在居民區一個垃圾箱撿垃圾,被有關方面發現,以不符合相關管理規定為由,依法對其處罰200元人民幣的行政處罰。

昨天這則新聞應該是引發了不少網友的共情,因為它確實太有畫面感了,作為我國的最北端,滿洲里眼下凌晨三點應該已經是零下了吧,一個女子在這個時候頂風冒雪的出去撿垃圾謀生,真得生活窘迫到什麼份兒上了。一下子被罰了200元,她又得撿多少垃圾才能掙得回來呢?……

當然,這位讀者的意思我知道——相比這位可憐的女性,我眼下的生活確實好太多了,每天坐在電腦桌前,風吹不到、雨淋不着,碼碼字就可以靠讀者的支持養家餬口,雖然也要承受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刪稿、乃至炸號的壓力,但相比在深秋凌晨的寒夜裏去撿垃圾,這生活境遇不是強太多了。相比而言,我是不是應該知足?

是的,大疫三年,眾生皆苦,但每個人的苦法並不相同,有的人雖丟了工作,但像我一樣能找份「自由職業」能在家裏安穩掙錢餬口,有的人雖然出行面臨種種不便,但好歹還有片瓦遮身,吃不愁、穿不愁,相比那些要在深夜裏打游擊一樣撿拾他人生活殘渣過活的可憐人,我們的鬱悶、憂愁、抱怨、牢騷,是不是都有點太「矯情」了呢?

我們現在所處的窘迫,也許已經是更底層的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

可是我又終究不願意這樣想,我實在不能從這種「他人比我更不幸」當中獲取寬慰與「知足」,因為我覺得從這樣的「比慘」獲得寬慰,終究有些不道德,甚至是很阿Q的行為。

相反,我覺得,一個人,只要他的人格還沒有萎縮,良心還沒有壞掉,越是到了自己困窘、艱危的時刻,當看到他人遭遇不幸的時候,就更應該容易與他們共情。

我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多次引用過我很喜歡科普工作者河森堡老師的一篇微博。

在那篇微博里,河森堡老師說了他的一段經歷,有一次,他去北京某寫字樓辦事,正趕上一位外賣小哥被堵在樓下犯難,保安死活不讓他進樓送外賣,而訂外賣的顧客的電話又死活打不通,小哥手上此時壓了好幾個單子,眼看時間就要到了,急的要哭出來了。這個時候河森堡說,你去送外賣吧,把那人電話給我,我替你在樓下等着。

我記得講完這個故事後,河森堡有一段反思,他問自己:我為什麼要管這個閒事呢?如果放在幾年前,他可能不會這樣做。但思考後他得出的答案,是這幾年生活的艱難改變了他。當你自己有了被一個碼卡死在樓門口,處於隨時可能發生階層淪落的邊緣時,你就會擔心自己有一天是不是也會出去送外賣,會不會陷那樣一個進不去又出不來、等不及又等不起的窘境當中。

所以,困苦,確實也有點它的價值,它會讓那些有良心的人更容易共情,共情他人所遭遇的不幸,由是,我們才會更熱切的呼喚社會的公正與秩序,我們才能守望相助、共度時艱。整個社會,也才是一個良性的、鮮活的共同體。

由此想到了杜甫——最近好像突然掀起一股熱潮,很多人開始否定這位詩聖,說他寫的詩總暴露社會的陰暗面,總發牢騷、抱怨自己的不得志,甚至惡意攻擊朝廷、一點都不正能量,甚至「公知味兒」十足,是個唐代版的「公知」……

對於這樣的言論,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有些只會在網上「鬥公知」都鬥到古代去的人不學無術、九年義務教育語文課都還給老師了,這我倒是可以理解。他們本來就是這種流氓……但他們的良心,總不至於泯滅到這個地步了吧?

杜甫寫的詩「不大氣」、「不美」、「不正能量」,是他沒有才華,寫不出嗎?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翻遍中國詩史,你還能夠找到比這首《望岳》更恢弘大氣、又清新壯麗的詩麼?這是人家杜甫23歲的時候寫的詩,擱現在才剛大學畢業,想把詩寫「正能量」「好看」,杜甫很年輕時就有這個才華。

而且杜甫當時剛剛碰上人生際遇的不順——科舉應試不第。

但年輕的杜甫並沒有因此就灰心哀嘆,因為他的生活並不困窘,人家老杜家(京兆杜氏)可是妥妥的唐代統治階層、關隴貴族集團的中堅,有唐一代光宰相就出了八個,祖上還有杜如晦這樣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跟急於求用的李白還不同,杜甫他這輩子就是一輩子不得志,他當個富N代也能悠遊一生。可是杜甫偏偏是大氣的、有報國安民的雄心壯志的,所以他才會在人生道路上努力攀登,要「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可是當杜甫的人生攀登之路真的行至峰頂,當他屈身俯瞰世事,他看到了什麼?是「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當然,你可以說,杜甫寫這些詩,是抱怨自己不得志,是惡意揭唐王朝的短處,是「沒格局」,是「小家子氣」,是「負能量」,讓你不願意看……

可是你反過來想一想,杜甫真的窘迫到了那個地步,必須冒着風險寫這種詩為自己遣懷嗎?他完全可以不寫麼!即便落魄了,甚至安史之亂了,他依然是「京兆杜氏」的子弟,他依然是那個社會當中上層階級。當看到民夫被逼應徵戍邊,當看到「路有凍死骨」,當看到鄉村老婦「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他為什麼沒有時下很多人的那種「比慘」哲學,心裏自我安慰一下「哎呀,我雖然混的夠慘,但跟這些人相比,我還是強多了,能知足了!趕緊寫個正能量無比的頌聖詩,換個功名出身!」

他為什麼不這樣做?

因為他是人,他是個有良心、有操守的人,是一個有良心、有操守,受正統士大夫教育、願意承擔家國責任的中國傳統士人。對這種人來說,自己人生的不順,境遇的困頓,不會讓他們更熱心於像未莊的阿Q一樣去尋找那些比自己境遇更慘的人去比慘,並從這種比慘中獲得「知足」與僥倖。他只會因這種困頓而更深去俯下身子,與那些更底層的、困苦中的人們共情。就像河森堡因為疫情看到了外賣小哥一樣,杜甫因為自己人生的受挫、看到了征夫、看到了凍死骨,寫出《三吏》《三別》,發出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辟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悲嘆。

如果沒有杜甫,安史之亂只是一場中華文明遭遇的又一次浩劫、又一次缺乏新意的治亂循環。但因為有了杜甫,因為有了那些願意在苦難中與受難的人們共情,並代他們發出呼喊,進行反思與抨擊的杜甫們,這場苦難終於換來了一點意義。我們的文明,終於變得更有了人情味了那麼一點點。

杜甫的這份功績,是他早年寫一千首《望岳》也換不來的。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這是杜甫晚年的《登岳陽樓》,也是我最喜歡他的一首詩,與他青年時代的《望岳》做對比,你是否會感慨萬千——同樣是在寫登高望遠,年輕時代的杜甫是在幻想自己有一天能登上泰山,想像「會當凌絕頂」時,自己一定能大氣的「一覽眾山小」。可是當晚年的杜甫真的登上了高處,當他看到「乾坤日夜浮」的壯麗景色,他卻「憑軒涕泗流」。

為什麼?因為當他附身下望,他看到了自己蹉跎的一生,更看到了那些比自己更悲苦,更蹉跎的人民。

他不是一個「鵬飛萬里」就「看不見底下的螻蟻」的人,因為他知道自己也那螻蟻中的一員。

於是他哭了,像所有有良心、能共情的人一樣哭了。

光憑這一點,杜甫就比現在嘲笑他的人們強太多。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早杜甫近一千年前,屈原在《離騷》中寫的一句話。很多人覺得這一句放在離騷中顯得特別怪異——因為屈原通篇都在寫自己的抑鬱不得志、和試圖「離騷」,逃離這些苦難紛擾。可是說着說着,卻突然加進這麼一句「哀民生之多艱」,憐憫人民,卻是為何?

那些沒有腳力登山,只能幻想、意淫自己有一天「會當凌絕頂」的人,總會都把「一覽眾山小」想的很蓬勃大氣,把他人都當成和自己「比慘」的標靶,和可以為了「大局」消耗的代價。可是一個真的如杜甫一般的攀登者,如果他在登高望遠時還沒有忘記自己的良心,誰又不會「憑軒涕泗流」?誰又不會「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所以我們需要這樣的杜甫,需要他的那些看上去不那么正能量的「詩史」。

因為正如魯迅先生所言:「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

我們的社會,永遠需要不把他人的苦難當做比慘的寬慰,而能替他們鼓與呼,「憑軒涕泗流」的人。

那為民寫詩的杜甫,讓我們敬他、讀他、如他。

而對於那些鄙薄他,甚至把「公知」的帽子隔着千年扣到他頭上去的無良、無知、無恥聒噪……

我謹代表我個人,對這幫傢伙報以最深切的鄙夷!

所有嘲笑、辱罵杜甫的人,願大慈大悲加特林菩薩普度他們。

另外,如果杜甫真是「公知」,那公知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詞,所有但凡有點良心的寫字者,就都是公知。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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