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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丑的教科書,非要扯上「境外反華勢力」,才值得你憤怒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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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不要總用魔法打敗魔法。

先講個蘇聯笑話:

說,大肅反時代,有個人某日不慎落水了,兩個警察就從旁邊走過,明明聽到了此人的呼救,卻置若罔聞,談笑自若。

情急之下,那人靈機一動,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句:「打倒斯大林!」

警察聞言大驚,趕緊跳入水中,把那人撈起來,扭送克格勃了。

這當然是個笑話,但它提醒我們的問題是真實的:正常人的反應機制本來應該是多元的,但在某些特環境下,人們會只對單一緯度上的問題特別敏感,而對其他明明很切身的事情都很麻木。這是一種奇特而可悲的「感官遮蔽」。

所以蘇聯肅反時代的落水者必須喊「打倒斯大林」才能被警察聽到。

而在王小波的《黃金時代》裏,連村里「鬥破鞋」也要扯上「階級鬥爭新動向」才能獲得正義性。

表面上看,這些「上綱上線」似乎很可笑。但實際上,你會發現這種可笑其實出於一種更深層的無奈:因為在這些歲月里,人的正常倫理甚至生命,都被視為不那麼重要了,只有一些特殊的立場、口號,才是被認為是「大事」,值得引來眾人的重視,解決問題。

當然,我想到這些事情是由頭的,那就是昨天已經談過的教科書插畫風波。

昨天寫《烏合麒麟老師,聽說你也「辱華」了?》一文,很多留言評論很有意思,比如我說了說對烏合麒麟翻車的觀感,同樣是罵我,但罵法就分為涇渭分明的兩波。

一幫人說:「烏合麒麟給辱華插畫洗地,你居然說他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你這個xxx!」

另一撥人則說:「烏合麒麟這麼愛國,你竟敢對他冷嘲熱諷?!你這個xxx!」

能看的出,這兩撥人都覺得自己站在「愛國」立場上,話說的都特別大義凌然,但我到底該聽誰的呢?建議兩邊的小將們先自己打一架,爭出個統一意見來再來罵人。

此外還有一種觀點特別有意思,我在那篇文章中想提的觀點是:甭管這些插畫的作者有沒有「勾結境外反華勢力」的那個「別有用心」。把教科書插畫畫成這樣,都該罵。因為第一眼看上去,正常人都能感覺到,實在是丑的太慘不忍睹了。

我覺得我這個判斷沒錯,但有些人聞言很不高興,非說我這也算「給插畫者小罵大幫忙,這是變相洗地」,他們說「現在美醜問題已經不重要了,主要是立場問題、導向問題!」

可是作為給孩子畫的教科書插畫,美醜問題真的不重要嗎?

我們假設性的思考一下,就算這些插畫,沒有一些網友像讀《達文西密碼》一樣解讀出來的性暗示、崇美元素、甚至「共濟會暗號」,這些畫就不該罵麼?

我覺得顯然不是的。

手頭沒有這套出事的教科書,但當我看了這些畫的畫風以後,我不自覺的產生了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仔細辨別一下,這種感覺跟我在學校那種辦的很差的官營食堂打飯的感覺,是很相似的:

食堂大媽或者大叔勺子一翻,在我的餐盤裏倒上一堆奇異黏合體。飯不是飯,菜不是菜,不用嘗,光看我就不想吃了。但我卻知道我無從抗議這種安排。因為食堂不會尊重我這個打飯者的意見,只此一家,你愛吃不吃!

那一刻,我感覺不僅是我的腸胃遭到了侮辱,同樣被按在地上摩擦的還有我的人格——這幫人分明是在敷衍我麼!而他們卻用他們的作品傳達了這樣一種傲慢。就敷衍你、侮辱你了,你能咋地?

是的,來自作者的敷衍與傲慢,這種感覺我在看這些插畫時也是同樣能感覺到的。

以我對繪畫有限的了解,我覺得這位作者這樣畫,他不是繪畫技法不如人,而是他明明能畫好一點,畫的符合大眾尤其是孩子的審美一些。但他卻不,他非要那麼畫。要麼就是為了突出自己的特色畫風(而且還真有其研究生專門寫論文,盛讚其老師的插畫「畫風獨特」)。

要麼則是出於更簡單的原因——他這麼畫感覺最「手熟」,最省力。

而不管是哪個原因,我都能感覺到他透過插畫傳達出來那種濃濃的傲慢:他壓根就沒有把讀者,那些讀書的孩子當回事。孩子看了他的魔幻畫風,晚上做噩夢咋辦?孩子從此討厭翻開教科書,甚至厭棄這門學科咋辦?

對這些,這位插畫家是不考慮的——雖然作為一個產品提供方,他本來應該優先考慮這些的。

而這種不顧受眾的傲慢,只來源於這幾個字,我就這麼作,你愛吃不吃/愛看不看/愛住不住。

我在昨天的文章中已經提到了,中國現在的中小學教科書之所以頻頻出這種問題,就在於它是一個類似於學校食堂的奇葩的「半市場」。一方面,這些教科書像其他所有書籍一樣,是走市場流程被學校、學生所花錢購買的。所以一旦進入這個「圈子」,獲得的名利分潤都非常巨大。

可另一方面,它又是被指定、被壟斷的,這個圈子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不僅難以受到讀者(學生和學生家長)的市場反饋,甚至可以不聽同行的評議批評,於是私相授予、公器私用、敷衍了事甚至夾帶私貨等種種亂象就紛至沓來了。

這就像一個既像餐館一樣賣餐牟利,又像衙門一樣不受食客和市場規律制約的公辦食堂口味往往好不了一樣。教科書插畫事件中所體現的問題,其實是一種機制問題。那個「居心叵測」的廚子固然該換,但出問題怕不止於這個人本身。

而讓人感到特別匪夷所思的是,這個畫風拉胯的教科書,不是最近才出版的。相反,它已經出版了九年了。這九年間,其插畫畫風的醜陋是有目共睹的,在知乎上,也很早就有小學老師自陳,說她曾給出版社寫信,抗議過畫風的問題。

但類似的這些抗議,不僅沒有得到過出版社方面的有效回應,甚至沒有引起過廣大網友們討論一下的興趣——這九年間,無數人都在默默忍受着這些畫風怪異的插畫,並讓這些插畫一代又一代的扭曲着自己孩子的審美。

然後突然有一天,有人勾出插畫中幾個疑似「星條旗」、日本軍機的細節。說這些插畫疑似有「立場問題」啊!是不是勾結了境外反華勢力對我們進行陰謀滲透呢?……

再然後,輿論場馬上就爆了,微博前十條熱搜里有七條都是跟這個話題相關的。涉事出版社緊急回應,表示馬上整改。一堆人開始跟讀《達文西密碼》一樣細究這些插畫中居心叵測的微言大義……

這算什麼?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美帝陰謀,一提就火?CIA、FBI、共濟會這些組織要是知道這事兒,怕不是要樂開花了,想不到他們對中國輿論場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啊!這麼多中國人比關心自己和自己孩子的切身利益,更關心他們的一舉一動。跟百草枯一樣沾之即死、觸之既亡。

那以後真正的「反華組織」也不用搞什麼陰謀了,仿照納粹當年幹掉圖哈切夫斯基元帥的思路,想搞掉某人,直接放個話出來,說「這人跟我們有聯繫」。然後看着中國輿論場的戰狼們把此人踏平就可以了。

所以,我特別想問那些說「美醜不重要,關鍵是立場」的朋友一句,與立場相比,美醜真的那麼不重要嗎?

立場被帶偏了,也可以教育改好麼。你看知名寫手某岳老師,號稱自己「花了十幾年時間才摸進自由主義的大門」,最近這幾年,人家又從這「門」里自己摸出來了(原來他摸了個旋轉門)。足見改改立場和觀點,對於一個人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人這一輩子,從小到大,若要活的明白,立場和觀點總會改改、變變的。

可是審美一旦被帶歪了,想改好可就太難了。因為審美其實是一種素質,它需要從小的積累的。不信你去看看你身邊的某些大爺大媽,因為是「被耽誤的一代」,審美素質到老都很難提得上去,對什麼是美什麼是丑,甚至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到今天都沒有一個正確的認知。

所以糟糕的教科書插畫危害你孩子的審美,其實是一件更關乎你切身利益、值得你憤怒、值得你關注的問題。可你為覺得它「不重要」,甚至覺得強調這個就是在「變相洗地」呢?

就像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所一再強調的,美育是教育中最重要的事情(《**「清華尬舞」這灘「渾水」,為啥挨罵我也要蹚》)。**

何況,爭你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國格。捍衛你和你孩子的審美權、便是最自然也最健康的愛國主義。

所以批這個插畫,不需要上綱上線扯什麼「勾結境外反動勢力」的問題,或者更確切的說,有沒有他們摻合一腳其實都無所謂。畫成這樣的教科書插畫本就應該被其受眾打差評、敦促出版社整改。而且早該整改了。

就像在一個健康的社會當中,落水者的呼救應當立刻得到回應一樣。你在水裏泡上九年,靠靈機一動想起喊一句「打倒斯大林」才被撈上岸。這事兒本身就很扯淡——一個不關心個體權益,只能靠上綱上線才能敦促問題解決的輿論場,本身就是有問題的。

結尾,我想另一個笑話結束本文。先承認,這個笑話是我自己編的。

我在某一個食堂里吃飯,食堂里的飯菜質量極為糟糕,像屎一樣。那個疑似托關係、走門路進來的廚子自己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完全不考慮我們這些打飯者的感受。

個別打飯者去窗口抗議,得到的卻只是白眼一雙和一句傲慢的回覆:飯就這個,你愛吃不吃!

然後大家就只好忍着,一忍就忍了九年。

可突然有一天,大家聽說那個廚子要換了,原因不是他飯菜做的太差,而是有個哥們發現,他在某個菜上勾了一個奇形怪狀的芡,然後這哥們拿着這芡跑去舉報,說這疑似是個反動標語啊!

然後廚子終於翻車了。

那請問,我該為此事高興,並期待下一位廚子認真給我做菜麼?

怕是有點難吧?

那些教科書插畫是該罵,但我希望,我們不要總靠魔法才能打敗魔法。

全文完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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