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97年的晉楚邲之戰,楚莊王戰勝了晉國,威震天下,陳鄭許等中原國家都倒入了楚國的懷抱,只有一個宋國鐵了心地奉行親晉仇楚政策,老是跟莊王作對,這個傳統其實在宋襄公時代就存在着,幾十年過去了,執拗頑固的宋國人依然沒有半點改變。
但是想要稱霸中原,宋國這塊最後的硬骨頭卻是非得啃下來不可的,如果暫時沒辦法一口吞下來,那就先攻打宋國的附屬國——蕭國。蕭國是個小國,位置在今天安徽省蕭縣,也是殷商後裔,與宋國有同宗之誼。
於是,在邲之戰結束後沒幾個月,楚國就發動了對蕭戰役,宋國當然不能坐視不理,遂派大將華椒率領宋蔡聯軍去救蕭國,適時正值寒冬,楚國的南方士兵受不了中原地區寒冷的氣候,莊王於是親自巡視三軍,安撫慰勉士兵們,為他們加油鼓勁。三軍的將士因此感到了春天般的溫暖,都好像加穿了一件棉衣一般。楚軍於是士氣大振,加緊攻打,一口氣竟將蕭國給滅了。
蕭國被滅之後,宋國果然老實了一些,但仍不肯歸附楚國,楚莊王很生氣,決定敲打一下這幫中原小兄弟。於是在公元前595年四月,楚莊王派申舟出使齊國,但不許他向宋國請求借路。同時還派王子馮出使晉國,也不許他向鄭國請求借路。
其實春秋時外交使團出使各國,也是需要辦護照的,也就是所謂假道文書,否則就是非法入境,莊王不給自己的使臣假道文書,明顯就是將鄭宋這兩個國家當成自己的地盤,囂張之態溢於言表。
王子馮這一路還好說,畢竟鄭國剛投靠楚國,正在表忠心的時候;可申舟這一路就不太好辦,楚宋二國一直關係緊張,何況申舟以前還在一次楚宋國事會晤中鞭打過宋國先君宋昭公的御者,這對宋國是極大的侮辱,現在還想非法闖入宋國領土,這不是找死嗎?於是申舟回奏道:「鄭昭宋聾,鄭國人都是左右逢源的機靈鬼,宋國人卻都是寧折不彎的牛脾氣。去晉國的使臣不會有事,可我一定會被宋國人殺死,大王您還是給我辦一下簽證吧!」(成語「鄭昭宋聾」典出於此。)
楚莊王滿不在乎道:「放心,宋國什麼東西,豈敢妄殺我大國使臣,他們要真敢殺你,寡人就出兵滅了他們為你報仇!再說了,你申舟字無畏,無所畏懼就是你,你乘風破浪怕個啥?」
話說到這個份上,申舟不敢再推辭,只好咬咬牙答應下來,臨出發前,申舟把自己的愛子申犀帶到莊王面前,說:「臣此去如果回不來了,請大王念臣之忠照顧好我這個寶貝兒子。」
莊王答應了。
果然,申舟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回來,守城官員抓住申舟,並將此事上報給了宋國執政華元。
這位華元很不簡單,可以說是一位傳奇人物,他一生歷事宋昭公、文公、共公、平公四朝,政治軍事外交樣樣拿手,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此人功夫十分了得。十二年前(公元607年)鄭宋交戰,華元因被車夫連累而為鄭國俘虜,鄭國提出要用兵車百乘來換才肯放他回去,宋國答應了,可沒想到華元竟在交換的過程中越獄成功,獨自一人擺脫千軍萬馬逃了回來。一百輛兵車,省了好幾十輛!
總之,這位華元是個牛人,他聽說此事後,大怒,遂上奏宋文公說:「楚國,是我宋國的世仇!現在派遣使節過於宋境,而沒有假道關文,分明是將我宋國看作楚國一縣!此等恥辱,不能忍受!請主公將楚國使臣斬殺!」
宋文公說:「打狗也得看主人,咱們殺了他們的人,他們肯定不會輕易罷休的,到時恐社稷不保,奈何?」
華元牛脾氣來了,他大叫道:「楚國亡我之心不死;如今又如此羞辱我國,簡直等同於滅亡我國,左右都是亡國,那寧肯亡得體面有尊嚴!」
宋文公那一股宋國人的牛脾氣也被華元點燃了起來,他咬了咬牙,道:「好!就這麼辦!先君宋襄公、宋昭公都曾受辱於楚人,今日寡人若再受辱,以後真是沒法混了,不管,拼了!」
就這樣,申舟被憤怒的宋國人給咔嚓了,他的隨從狼狽逃回楚國,將這個不幸的消息報告給了楚莊王。
莊王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吃午飯,他一聽說申舟被殺,不由大怒:「他媽的,爺爺我扁不死你們!」說着把筷子一扔,袖子一甩,站起身光腳就往外走,侍從追到前院才給他穿上鞋子,追到寢宮門外才給他送上佩劍,追到大馬路上才讓他坐上了車子(注1)。當天夜晚,楚莊王就已在城郊集結了大軍,立刻出發,攻打宋國,真是風風火火闖九州。
公元前595年9月,楚國的軍隊攻至宋都商丘城下,將其團團圍住,並造樓車高於城等,四面攻城。宋國人當然打不過彪悍的楚國軍隊,無奈只好派大夫樂嬰齊到晉國求救,晉景公想出兵救援宋國,謀臣伯宗反對道:「鞭子再長,也打不到馬的肚子(成語「鞭長莫及」典出於此),上天正在保佑楚國,晉國雖然強盛,也不能違背天意,況且『川澤納污,山藪藏疾』(成語「藏污納垢」典出於此),當國君的應能容忍得下一些屈辱,請主公暫且觀望為好。」
伯宗的話得到了晉國君臣的認同,其實,這話雖然說得很好聽,但骨子裏晉國人已經怕了強敵楚國。雖然就在幾個月前晉國也曾攻打楚國的小弟鄭國,卻沒有真打,而是陳列部隊,耀武揚威。晉人公開的說法,是要不戰而屈人之兵,其實就是被楚國打怕了,要是再來個「邲之戰」,他們就真沒臉見人了。
於是晉景公決定對宋國「見死不救」,只派大夫解揚去給宋國人送一張空頭支票,對他們說「晉國的軍隊已經出發了,請你們一定要堅持住,堅持就是勝利!」
晉國人的如意算盤是這樣打的,宋楚二國相距數百里,運輸補給一定跟不太上,只要宋國人能撐上幾個月,楚軍沒了糧草,到時自然就退了,所以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給宋國人精神上的支持,讓他們撐到楚軍撤退。
算盤打得不錯,可惜解揚心急出發,不肯繞道衛國卻由鄭國借道,結果一不小心竟落在了鄭國人的手裏,鄭國可是楚國新收的小弟,這樣的大寶貝自然要拿來討好楚國人,楚莊王於是將計就計,想出錢買通解揚讓他反其來意而言之,以勸降宋國人。
解揚不答應,說:「大丈夫富貴不能淫。」
莊王怒道:「我管你大丈夫小丈夫,敬酒不喝你喝罰酒,來人啊,把這個大丈夫拉出去砍了!」
解揚慌忙答應,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莊王大喜,立刻派人將解揚送上樓車,要他朝宋國人喊話勸降。
解揚大聲喊道:「宋國的兄弟們,你們聽好了,我是晉國的特派員解揚,我不小心被楚國人給抓了,他們逼我誘你們出降,你們千萬不能這麼做。晉國的軍隊很快就會打過來解救你們啦,你們一定要堅持住,記住,堅持就是勝利!」
宋城內歡聲雷動,楚莊王面色鐵青,趕緊派人將還在喊個不停的解揚抓了下來,怒道:「你個臭小子,厚顏無恥,竟敢玩弄我的感情!來人,把這個言而無信的傢伙拉出去砍了。」
解揚全無懼色,徐聲答道:「且慢,誰說我不講信用了。作為臣下,接受主公的命令就叫做信用。此次我受命以出,是寧可一死也不能廢棄我的使命,所以下臣答應您,就是為了藉機會完成晉君交給我的使命,就算因此而死,也是莫大的榮耀。」(成語「不辱使命」典出於此)
莊王嘆道:「你是個忠臣,也是個信臣,你走吧,寡人不殺你!」
就這樣,解揚雖經歷一番曲折,最後還是不辱使命,將晉國的這張空頭支票送到了宋國人的手裏。宋人也因此重新振作起來,堅守城池,誓死不肯投降。楚國司馬王子側使軍士在城外高築土城,親自住在上面,以窺城內動靜。華元亦命人在城內築土壘反監視之。自秋天九月圍起,一直到第二年夏天五月,彼此相據九個月頭,宋國城內糧草俱盡,人多餓死,甚至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注2)的地步,他們還是一直在等待着那不可能出現的晉國軍隊,堅決不肯投降。此宋人之堅強不屈精神,實在可歌可泣。
其實,鄭、宋等中原小國怪可憐的,有人做過統計,春秋時期,宋國受大國侵犯的兵災達46次,而鄭國更是有72次之多,宋國是不服軟挨打,鄭國經常服軟為啥挨打次數還更多呢?因為你被一位大哥打了,向他服軟,那麼就會惹怒另外一位大哥來打你,兩邊挨打,更可憐。
所以,宋國人寧願被一邊打死,也不願兩面挨打,一面挨打只是肉體損傷,兩面挨打則是精神肉體雙重傷害。宋國人愛面子,寧死不為。
在這種情況下,楚莊王也只好決定撤退了,宋人太倔了,算了,畢竟,老百姓是無辜的,而且楚軍之中也只剩下七天的糧草了。
正要回師,申舟的苦命兒子申犀不答應了,他跪在莊王的馬前,抱住馬腿大哭道:「臣父寧死也沒有廢棄大王的命令,大王您怎麼能不守承諾退兵呢?我老爸好可憐哪!」
莊王臉上有點掛不住了,這件事確實是自己不對,可是如今楚軍已經在宋國的城下耗了九個多月了,宋國人就是不肯投降,咋辦好呢?
這時莊王的司機申叔時為他出了個好主意,他說:「其實宋國人已在崩潰邊緣,大王不如讓軍士們在城下蓋房種地,擺出死賴着不走的強硬姿態,不怕宋國人不肯就犯。」楚莊王大喜,如此一來,宋人走投無路,必將精神崩潰,乖乖前來投案自首,我楚國的霸業,穩了!
果然,宋人不知楚軍只有七天糧食,還以為楚人還要打持久戰,這是要餓死所有宋國人的節奏啊!無奈之下,宋國執政華元決定鋌而走險,來個劫人逼和,從前魯國的曹沫就這麼幹過。
於是當天夜晚,華元悄悄縋下城來,身手矯健地避過楚軍重重崗哨,潛入到楚軍主帥王子側的營帳里,爬上他的臥席,然後用力地往他的屁股上一拍,沉聲道:「起床了,睡神!」
王子側睡眼惺忪的剛要爬起來,雙袖已被華元抓住,王子側一看,眼前黑乎乎的一張大臉,好生可怖,不由驚聲尖叫:「鬼啊!」
華元輕輕一笑:「元帥莫怕,我乃宋國右師華元也。此行是奉主公之命來跟元帥您求和的,連夜來訪,沒帶什麼禮物,原諒則個。」
好傢夥,敵人居然爬到自己床上來了,這能不怕嗎?王子側還要大聲呼救,卻被華元一把捂住嘴巴,按倒在了床上。
「說了不要怕了還怕,大家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不要逼我!」說着華元從袖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住王子側的小蠻腰。
王子側嚇得面如土色,慌忙道:「好,好,我不逼你,你有什麼話就快說吧,大家萬事好商量。」
華元見好就收,連忙收起匕首入袖,並躬身道:「死罪,勿怪,情勢已急,不得從容也。」
「好說,好說。」
「那我就好好說了,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們宋國已經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儘管如此,但要我們無條件投降,接受城下之盟的屈辱,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非要如此,我等君民,寧舉國赴死,與城俱碎。這樣吧,給我們點面子,楚軍後退三十里,我宋國必臣服於楚,唯命是聽。」
擺在王子側面前有兩條路:
一,喚軍士進來,把華元給抓了,以此要挾宋國投降,這樣做的優點是自己抓獲宋國重臣,大功一件;缺點是萬一華元拼死一博,不等軍士進來就刺自己一刀,那自己就虧大了。
二,答應華元的條件,私自跟他訂立盟約,早點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這樣做的優點是自己生命不會有危險,還能和平解決問題,皆大歡喜;缺點是萬一華元說話不算數,等楚軍一退得到喘息之機,繼續跟楚國作對,那自己的罪過就大了。
王子側皺着眉頭苦苦思索,華元則悄悄地握住袖中匕首心裏緊張的不行,大顆大顆的冷汗從額頭滴落下來。
冷夜無聲,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我願意拿自己當人質,與元帥共立誓詞,決不反悔。」華元又道。
終於,王子側做出了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就信這個華元一次,先保住小命再說。
於是,王子側背着楚莊王和華元私訂了盟約,二人就跪在臥席上,指天盟誓道:「本着互信互敬,友好協商的精神,我們雙方統一思想,決定和平解決楚宋問題,我無爾詐,爾無我虞。(注3)」
大功告成,孤膽英雄華元不敢再在楚營停留,於是整衣下席,又連夜溜回了城中。
第二天一早,王子側把昨晚的事情報告給了莊王,莊王是既佩服華元的豹子膽,又氣憤王子側的膿包樣——堂堂楚軍元帥,居然被敵人摸上了床,太丟人,丟死人了!
可是事已至此,責罰王子側也於事無補,不如就順着台階下,跟宋國結盟算了,畢竟咱楚軍也沒多少糧食了,只要能夠迫降宋國,方式並不重要,就給他們點尊嚴與體面吧!
於是,楚莊王下令全軍後退三十里,宋國這才宣佈投降,認楚國為盟主,並依照約定讓華元到楚國當人質。在楚國的六年時間裏,華元和王子側不打不相識,交上了好朋友,宋國和楚國的關係也難得的進入了一段長時間蜜月期,以至於後來影響春秋歷史的「弭兵之會」也是由華元牽線促成。到了公元前546年,華元的繼任者向戌又召集了第二次弭兵大會,終於為春秋時代帶來了長久的和平。春秋最後一百年,中原戰亂平息,華元功不可沒,雖然在中國歷史上,他並沒有什麼名氣,但實際上卻是一位集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乃至刺客為一身的偉大傳奇人物。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總之,圍宋之役,就這麼皆大歡喜的宣告結束了,在楚國圍困宋國近一年的時間裏,晉國始終不敢出兵,足見楚國霸勢強盛。楚莊王逼宋從楚,不輕易舉兵攻城,後見其窮困難支,又主動撤兵,其表現也得到了中原各國的交口稱讚:如此尊禮守德的好老闆,不跟着他混又跟誰混呢?就連一向保持中立的魯國也迅速派出了外交使臣公孫歸父,向楚國進獻財物。而晉國霸業中衰,也讓秦國蠢蠢欲動,竟趁着晉國與北狄交戰之機攻入晉境,雖被擊退,但也大大挫傷了晉國的元氣。
至此,秦魯衛吳越成為楚的盟國,鄭宋陳蔡許成了楚的小弟,齊表中立,晉國成為光杆司令,對楚敢怒不敢言。楚莊王的霸業,終於大功告成了!
注1:成語「劍及履及」典出於此。喻指行動迅速果斷。
注2:爨音cuàn,指柴火,意思說把死人的屍骨拆散了當柴燒。
注3:意思說我不騙你你也不要防備我,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成語「爾虞我詐」也典出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