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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我的斯坦福畢業禮 老媽鼓足勇氣出了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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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三藩市國際機場。遠遠看見老媽時,她正眯着眼在手機上找我的電話號碼。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後,老媽的失眠症復發,一直沒合眼,見到我後興奮地說起在飛機上的經歷:

‌‌「美國人喝的水怎麼都是冰的?我想要熱水,想了好半天,突然想起‌‌」水‌‌「是water。‌‌」熱‌‌「是啥來着?我就使勁比劃啊,最後還是要着了!‌‌」

汽車駛過機場高速路,路邊的棕櫚樹迎風搖擺,兩側稀疏的白色小樓從山頭鋪到山腳,天邊起飛降落的飛機一架接着一架。加州的夏天陽光熾烈,晃得人睜不開眼。

兩年前,就在這條路上,我坐在一位基督徒的小紅車裏,隻身來到加利福尼亞,兩眼放光。那年,我23歲,響在耳邊的不是老鷹樂隊那首《加州旅館》,而是因為太久沒睡覺止不住的耳鳴。

‌‌「對啊,我就拿着你給我準備的材料,過海關的時候一直笑,人家就讓我過了。‌‌」

老媽話沒說完,就倒在床上睡着了。畢竟快六十歲的人了,為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她一個人遠渡重洋,第一次走出國門。這事擱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兩個月前,我正忙着畢業論文答辯。老媽在電話那頭說,一定會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說完,真的就跑到照相館拍了簽證照片,準備材料,坐火車到瀋陽辦簽證。至於她這麼堅持的原因,我百思不得其解。

老媽剛出生遇上大饑荒,吃着馬糧和樹皮勉強活了下來。上小學時趕上文革,沒讀幾天書,比我現在還年輕一點的時候,她又‌‌「上山下鄉‌‌」,被派到綏化的一個知青點干農活。

後來,高考制度恢復,老媽沒日沒夜地複習了兩個月,考回到了城裏,讀了師專,做了老師。結婚後,35歲才生了我。

老媽大半輩子難以掌握生活的主動權:挨餓、下鄉、考學、結婚、生子,世事多變,沒一件事能隨她的願。去美國看女兒,是她第一次一個人主導的宏圖偉業。這件事能為她正名。

我老家的生活水平在東北只能算普通,存款說多不多,說少也算夠吃夠喝。老媽多年的心願就是能住上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我中考當天,老媽被考點附近的房地產廣告吸引,我前腳進了語文考試的考場,她後腳就拍下了一套房。等漫長的考試過去,我考上了省里最好的高中,她一直都在念叨那間‌‌「屬於自己的房‌‌」,每隔幾天,就到工地去看房子蓋得怎麼樣了。可惜天不如人願,開發商和建築商的交易遲遲談不攏,兩年下來,房子倒是蓋得差不多了,可還沒來得及安裝窗戶,建築商就跑了。

之後的周末,老媽終於閒了下來。再之後,我高考、到南方讀大學、出國。八年間,她每天能做的,就是不嫻熟地敲着鍵盤,查查她那間房的消息。當初的房客,四處奔走、打官司、被駁回、繼續打官司、繼續被駁回。原本把它當做婚房的新婚小夫妻離婚的離婚、再婚的再婚,兒女為了孝敬父母買的房,房子沒等來,父母的年歲熬不住了,陰陽相隔。那棟樓里演盡了悲歡離合。

當老媽終於拿到那間房的鑰匙時,已經從五十知天命到了六十耳順。當初的興奮勁兒早就過了,她擺弄着鑰匙,嘴裏絮叨着:‌‌「你都要去美國了,可惜有點兒遲了啊。‌‌」

老媽期盼新房的那些年,全家人就擠在九十年代買的小屋裏。下雨或下雪的晚上,會聽見滴答滴答聲,那是雨水透過脆弱的牆體,滲入到地板上的聲音。起初滴落在書頁上,窸窸窣窣,像老鼠偷食,後來,那些書被我搬走,就只剩下滴答滴答,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脆。

頭頂天花板被水浸濕了一大片,我和老媽並排躺在床上。我突然發現那片水跡像一隻飛翔的天使,也像一個酣睡中的嬰孩,老媽聽後不住地笑。第二天,我們借來鑰匙,從院子裏搬來殘缺的磚頭,爬上去修繕屋頂。

19歲那年,我到南方讀大學。老家的房子還是沒經得住冬天的風雪,在開春的當天瀕臨崩潰。老媽那屋是重災區,床上放滿了接水的臉盆。

大學畢業前夕,我收到了史丹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看着天花板上的水跡,總覺得對我而言,現實和理想之間,差的就是錢。我想放棄學費高昂的斯坦福,去公立學校,爸媽堅決不同意,說你能有這個本事,我們就能給你這個條件。

那時,我給一個電影公司寫了一年半的劇本已經接近尾聲,原本期待着能通過自己的勞動賺些錢,減輕家裏負擔,可因為資金問題,製片方沒拍成,合同沒簽,錢也沒了着落,我開的銀行賬戶依舊空空如也。

我就這樣揣着家裏幾乎全部的存款和貸款,來到了美國加州。

在花園一般的斯坦福校園,我的雙腳總感覺不踏實。一邊是家裏的殷殷期望,一邊是自己的迷茫無助;一邊讀着艱澀難懂的理論書,寫着用詞玄乎的論文,和人家討論文學討論中國,一邊想起老家漏水的房子,老媽正站在街上,為一盒圖釘和小販砍價。我仿佛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平行時空生活,而三個月的學費,足以壓倒一切。

在校園裏,每個人都在談論理想,都為了某個學術問題而亢奮,完全嗅不到任何現實的氣息,尤其在富裕的矽谷,開在路上的敞篷跑車、在名牌商店挎着購物袋穿行的姑娘、路邊咖啡店裏一杯精緻昂貴的咖啡,這些仿佛已經是生活的常態。連賣菜的集市都可以配上一隻樂隊,結他手彈上幾支鄉村音樂,活潑歡快,難免不讓人墜落到對幸福生活的美好幻想中。

在人人都慣於優秀和富足的氛圍里,我漸漸迷失,幾乎患上抑鬱症,經常在噩夢中驚醒,無緣無故難過得想哭。

好在兩年之後,我如期畢業。家裏終於鬆了口氣——再也不用花錢了。

老媽的鼾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她只有很累的時候才會打鼾。加州的中午,是國內的凌晨,時差催眠了她。

我跑到廚房,操刀弄料,做好了午飯。平時上課的時候,很難有時間做頓像樣的飯,只能跑到食堂吃菜葉、三明治和生牛排。學校附近沒有便宜的菜點,只有等到周末搭校車拎回一周的菜。

老媽來的前一天,沒有校車,我跑到學校附近的集市買了些菜。美國農貿市場裏的蔬菜水果都是附近農民從自家的菜園果園採摘來的,和中國的農貿市場不一樣,價格相當昂貴。

吃着這些不知道名字的菜,她笑得合不攏嘴。

她怕把自己搞丟,特意讓我寫了個字條,上面是我公寓的地址和電話,還特地學了句英語Where is therestroom?當晚,她就用小本子抄下了幾句英語:I am Chinese,I don‌‌「t speak English,Sorry。然後反覆練習。

在美國,尤其在廣袤且公共交通非常不便利的加州,沒有車是寸步難行的。老媽來看我之前,我跟着一個自稱是劉備劉玄德後代的中國教練學車,通過了駕考。本打算租車帶老媽環遊北美,但她誓死不從,擔心得要命,我只能作罷。

沒有車,老媽的活動範圍從以前哈爾濱城東到城西的距離,縮短到我公寓樓下的院子。她又偏偏是個閒不住的人,一定得四處走走。每天晚飯後,我們就從公寓沿着我每天上學的路,從商學院走到歷史系,最後走到物理系,再從兩側都是棕櫚樹的、圖書館前的大道走回家。

那條路是老媽的最愛。傍晚時分,紅彤彤的晚霞從天邊一直燒到頭頂,深翠的棕櫚樹葉子在晚風中輕輕搖擺,兩側西班牙風格的黃色教學樓在時光中靜臥。天色漸晚,夜色籠罩了整個校園,昏暗的路燈把遠處的草坪變成一片寂靜的海。成群的飛鳥從天際划過,不時召喚着同伴。我和老媽從教堂前走過,留下一連串的笑聲。

隨着老媽對周圍環境的熟悉,我逐漸開放了禁行,允許她獨自到校園裏閒逛。一天,她興沖沖地回來,說自己在教學樓前做氣功打太極,被一群外國姑娘圍觀,勉強說了幾句剛會的英語,卻聊了很久。還有一次,一個美國大叔過來修燈,我恰巧睡着,老媽和他相談甚歡,醒來後我問都聊了啥,她說:‌‌」他問我你是不是我女兒,我說是啊,還問是不是來參加畢業典禮的,我說對對對,他還問……‌‌「

‌‌」你能聽懂這麼多啊?‌‌「

‌‌」猜唄,八九不離十。‌‌「

我偶爾帶她到學校附近的鎮子上轉,她幾乎給每一間民宅都拍了照。那些二層的別墅小樓,每一間都有自己的風格,有的偏歐式,有的偏東方,有的門前掛着花籃,有的院子栽滿了果樹,黃澄澄的檸檬從樹枝上垂下來。我們從路邊撿了幾顆熟透的李子,邊走邊吃。

‌‌」這簡直是共產主義社會。‌‌「她感嘆道。我瞥了她一眼,她正像個孩子一樣蹲在地上擺弄一盆多肉植物

走到一扇做工精美的窗子面前,老媽又想起了她的房子,囁嚅着:‌‌」可惜還是來得晚了些。你都走了。‌」

我趕忙岔開話題,讓她看路邊一條精瘦的大狗。

剛到美國時,老媽原本就不太好的身體更加感到不適。先是咳嗽,我帶她到藥店買了藥,藥水裏含了些酒精,最後咳嗽沒治好,失眠症倒是好了許多。因為沒有醫療保險,加上對美國醫院的治療方法不敢恭維,除了給她試不同的藥,我只能將就下去。咳嗽好不容易好了,老媽又開始拉肚子。美國的食物對她的胃而言還是太硬太冷了,於是只能在家做飯。

千難萬險,終於等到了我的畢業典禮。

前一天晚上,老媽陪我到學校書店領了碩士服。一件黑色的長袍,三角形的袖口從手腕一直連到後襟。我換上它,戴好四角的學位帽,繡着2015字樣的流蘇垂在肩上,站在公寓的鏡子前,鏡子裏是老媽興奮的眼神和有些憔悴的面容。

典禮當天清晨,老媽穿上精心準備的襯衫和筆直的杏色褲子,化了大半天的妝,像一個待嫁的姑娘。我們和幾個一同畢業的好友,還有他們的爸媽,一路走到體育場。

在體育場後面的叢林沙地里,聚集了一大批身穿黑色長袍、來自世界各地的畢業生,按照各個學院,在各自的院旗後面分站,院旗上繡着學院的標誌,盾牌一樣的圖騰。

走進體育場踩上綠茵的剎那,我被周圍歡騰的景象震驚。遠道而來的親友團坐滿了整個體育場,歡呼雀躍,呼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

我的視線從一大片人群中掠過,飛快地找尋老媽。就在整個會場即將肅靜、畢業生即將落座的那刻,我看見最後一排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奮力揮着雙手。沒錯,那就是我的老媽!

整個畢業典禮,老媽都在狂喜中度過。她聽不懂英語,但在那些繁瑣的流程面前,她顯然心知肚明,她明白哪一段是在唱聖歌、哪一段是在向主祈禱、哪一段是校長講話。只有在畢業生們起立,朝着身後人群鼓掌的時候,她懵了。我告訴她,那是校長讓我們感謝支持我們的家人和朋友。

系裏的畢業典禮上,我把老媽介紹給了我的導師、我的系主任、我的同學。她那麼健談,特別想多說幾句,只是剛要開口,才想起對方聽不懂中文,只能微笑點頭。

上台領畢業證書時,我一眼看見瘦弱的她在一群人中間,端着手機,眯着眼,給我拍照。我當時特別肯定,老媽那老花眼根本看不清自己拍下了什麼,拍出來的照片也一定是模糊的。

但我為她在台上多停留了十秒,等她按下快門。

責任編輯: 王篤若  來源:全民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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