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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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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與毛第一次見面後沒幾天,五一節前夕,已經是夜裏一點多了,一名衛士值班室的衛士打電話來,要我立刻到毛那裏去,毛在等着我。

我匆匆走到一組面對中海的後門。我想毛大概生病了,要不然怎麼會這麼晚找我去?

我從來沒有去過毛的內住地。我第一次踏進這塊「聖地」的時候,內心充滿了激動和喜悅。我想,我終於「長征」到「革命的核心」中來了。作為一個醫生,能有這種幸運的並不多吧。

大家總是形容毛過着禁慾而簡單的生活,他設下節儉的好榜樣。他死後,中南海住地開放,展覽他生前破舊的衣服、袍子和拖鞋,顯示他為了接近群眾而捨棄奢華的生活。毛是農民出身,慣於單純。他只是在絕對必要時才穿戴整齊;平時睡醒以後,總是科頭跣足,赤身穿一件睡袍半躺在床上。他穿衣服時,只穿破舊的衣服和布鞋,在公開正式的場合才穿上毛服和皮鞋,新的布鞋一定要別人先穿一段時間,完全踩合腳後,才肯換上。至於衣着整齊坐在那兒看書或辦公,是為照像,擺個樣子。事實上,他幾乎總是在臥室或室內游泳池處理公事。

但是他仍過着帝王般的生活。毛的中南海內住地在中海與南海之間,前門面對南海。中南海一定是全世界門禁最森嚴的地方。晉見毛的外國貴賓感覺不到武裝警衛的存在,但事實上警衛以毛為中心,成環狀向外擴散,遍佈中南海內。毛的貼身侍衛(又稱內衛)也兼任隨從,武裝精良,守衛緊密森嚴。汪東興督導下的中央警衛團武裝安全警衛,即外衛,則防守內住地。他們在周圍的隱蔽哨站內等距放哨。

中央警衛團並駐守中南海的四周,毛出巡時全采這種保護網層措施。

毛行蹤不定,只有最高領導階級同志才會知道他的行止。他在中南海外主持慶典儀式時,車子都停到別的地方以防車牌號碼被人記下來。車牌號碼經常更換。這種安全措施抄襲自共黨革命後的蘇聯,但這也是封建時代保護帝王的嚴密方法。

毛的內住地原是乾隆時期興建的圖書館和休息室。宮房幾十年來沒有好好整修,已開始腐壞,建築物仍未恢復它們當年的雄觀,修復工作仍在進行,房內到處是乾隆的御書匾額。

舊式傳統大門上,繪有五彩圖案。大門上一橫匾,即「豐澤園」。宮房頂鋪着灰色瓦。大門內東西耳房,是警衛值班室。二門內是一大院,正房上一橫匾,即「頤年堂」,一九五九年人民大會堂未建成之前,毛在這裏召集會議,接見外國貴賓和朋友,也在這裏舉行他個人的宴會。頤年堂後面是「含和堂」,其中是毛的藏書室。

毛住的「菊香書屋」在第二個大院內,與第一大院有遊廊相連。菊香書屋四合院中,長着鬱鬱蔥蔥的古松柏,當中放着一些藤椅藤桌。五十年代初期,在熱天的時候,毛曾在這院內召集過會議,但以後再也沒有在這裏開會了。

菊香書屋有一大房和幾小房。北房三大間:西間是江青的臥室,有暗廊與毛的藏書室相通,中間是毛的餐室,東間是毛的臥室。南房則是江青的活動室。

機要秘書室主任葉子龍住在北房後的西間,江青的臥室隔壁。葉住所西側,與「含和堂」相接處有一大廚房。葉負責毛的食品。毛的食品檢查制度很復——也是引用蘇聯模式,但大都沿襲封建帝制的方法。一九五零年毛自莫斯科返國後,警衛局請來兩位蘇聯的食品專家,目的是讓他們指導,如何使食品安全可靠,不至於被人下毒。在這兩位專家的指教下,先設立了一個大的巨山農場,生產各種蔬菜、肉類、家禽及蛋、奶,專門供給中南海內的「首長」用。又在警衛局下成立了供應站,農場來的食品,集中到站內。站內設立生物化驗室,負責化驗食品的新鮮及養分;毒物化驗室,負責檢驗食品中有無毒物。另又建立食品試嘗制度,在「首長」入口以前的各種食物,都要由試嘗員先吃一定的數量,以免「首長」中毒。這種檢驗方法在警衛局內成為一套制度以後,全國各大省群相效仿,確實勞民傷財。

東房是毛的辦公室,有走廊與他的臥室相連。但我從來沒有見到他去過這間房子,所以是長年關閉的。

南房向南又形成一四合院,這是江青的姊姊李雲露及毛的女兒李敏、李訥等三個人的住處。李雲露比江青年長甚多,纏過小腳。江青母親死後,她便姊代母職,扶養江青成人。中共領導遷居中南海後,江青把李雲露和她兒子接來同住,以幫忙照顧李訥和李敏。毛和江青不太關心他們的子女。李訥、李敏都住在學校里,周末及節假日回家。一年只有幾次和毛或江青一起進餐。平常彼此也很少見面。

第四個四合院稱為「西八所」。這裏原有從北向南八排房子,當中六排完全拆了,餘下南邊一排,靠西是乒乓球室,靠東的一排是醫生辦公室和休息室、秘書辦公室及毛遠新的住室;北邊一排是毛與江青的衣物室,和外國友人送的禮品儲藏室。中國著名畫家齊白石和徐悲鴻等人送給毛的作品,也放在這裏。

後來我在這間禮品儲藏室看見卡斯特羅送的大箱大箱古巴雪茄,羅馬尼亞總統齊奧賽斯庫送的陳年白蘭地,還有伊朗國王贈的金銀煙盒。這裏也是由葉子龍負責。

西八所當中造了噴水池,種了雪松和叢竹,和一個大葡萄架。每到夏天的時候,這裏總比別處低四到五度。這個院子靠東邊,在南花牆上開一小門,斜對瀛台,這就是南小門。在南小門裏,原有一片菜地,種些西紅柿黃瓜之類,後來在這空地下,挖了一個防空洞。

東牆有一小門,通過去就是「勤政殿」了。一九五九年人民大會堂造成以前,在這裏接外國大使的國書,會見外國政府首腦。毛的衛士和江青的護士們的宿舍,就在這周邊的房間內。

在西八所大院子北牆內,靠西一排房子,是毛的衛士和江青的護士值班室。他們是日夜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一般生活用品、食品及藥品都放在這裏。衛士有「值班日誌」,詳細記錄了毛的一切活動。所以這裏成了「毛的身邊工作人員」了解毛的情況,和平時聚會的地方。

北牆上開了一個後門,面對中海。毛平時外出,都走這個門。一般客人和見毛的黨政領導人,也都走這個後門。

一九五五年四月三十日凌晨一點多鐘,我匆匆趕往後門,心想毛一定生病了。門衛看到是我,立刻按電鈴,衛士開了大門,我同他一起走進衛士值班室。我問他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叫我。他說:「主席已經吃過兩次安眠藥,睡不着,叫你來談談。」我穿過相接的明廊,入北屋進到毛的臥室。

毛的臥室很大,幾乎有舞廳般大小。家具是現代而實用的西式家具。臥室南北牆上四個大玻璃窗都用一層黑布,一層紫紅色線絨窗幕遮住,因此在臥室內完全分不出白天或夜晚。

這時,毛正睡在床上,上半身靠在床頭的枕頭上。他那張大木床,有一個半普通雙人床那樣大,床內側佔床三分之二都堆滿了書。他睡的地方,只佔床外側三分之一。外側床頭床尾的兩隻床腳,用木頭墊高,這樣外側比內側高出有三寸。據衛士長李銀橋告訴我,這個辦法是防止毛翻身時,掉到床下。但是過了幾年以後,我更加深入了解了毛的內幕,才知道這樣的安排與他的性生活習慣有密切的關係。

床頭外側放一張方木桌,上面堆着文件,就是毛的辦公桌,也是他的飯桌。他與江青兩個人的生活習慣和規律完全不同,碰在一起共同吃飯的時候也不多。

毛見我進來說:「我還沒有吃晚飯,找你來談談。」他光着身子,穿了一件白絨睡袍,前襟敞開,右手拿着一本線裝書,兩頰微紅,眼光閃爍。

我搬了一張椅子,坐在床旁。這時衛士端給我一杯茶。

他放下了書,問我有什麼新聞沒有。這一下把我問糊塗了,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方面的新聞,而且除了《人民日報》上刊登的以外,我也沒有別的新聞。他見我沉吟不回答,跟着就講:「你這兩天見過什麼人?有什麼議論?」

毛每天的開場白就是「有什麼新聞沒有?」他對每個人都問這個問題,這是他收集情報和監視控制一組人員的方法。他要我們報告所有談話及活動的內容,並聆聽我們對彼此的批評。他喜歡讓一組裏面的人鬥來鬥去,並要求我們「知無不言」。

於是我將見到傅連璋的情況,告訴了他。

他注意地聽着,然後抬起身說:「在江西反AB團、打AB團的時候,傅連璋一家五口人,女兒女婿都被當成AB團打死了。他不是共產黨員,長征時問他願不願意跟着走,他願意,給了他一匹馬,他不會騎,連人帶馬掉到河裏,幾乎淹死。他還是跟着到了陝北。他是大好人,可是他教你的一些話,不可全聽。譬如說,我有了病,你給我治病的時候,是什麼病,怎麼治法,你要事先同我商量好,我同意了,就是治壞了,也不怪你。你若是不同我商量,你治好了,你也沒有功勞,是你的錯誤。」

前面他講傅連璋的話,很容易理解,可是後面講到治病的方法,使我莫名其妙了。我預感到今後的醫療工作將會十分困難。毛要求給他進行醫療以前,都要說明生理和病理的演變過程,每一步治療要達到什麼目的,起什麼作用,得到什麼結果,全都要深入淺出地講明白,還要使他接受,這很不容易,但是我必須做到。事實上,此後多年,在這個問題上,發生了很多困難,但也都儘可能做到了。

這時衛士給上飯菜,將桌上的文件疊好,堆放在一邊,鋪上了一塊桌布。菜擺上來,是一盤大塊的紅燒豬肉,肥多瘦少,一盤清蒸魚,一盤炒莧菜和一盤青椒豆豉炒苦瓜。他吃肥肉吃得很香,我心裏不以為然。這時他已經是六十二歲了,傅連璋交給我的毛的健康檢查資料,體重是八十七公斤,再吃肥肉,對健康有很大壞處。我想,以後要同他說清楚,肥肉,特別大量肥肉,對健康不利。我這一打算並沒有實現。原來這一嗜好,是他少年時期在老家韶山農村養成的,直到他去世前保持不變。

他要我吃炒苦瓜,並問我味道如何。我以前從來沒有吃過,而且也沒有見過。我說:「又辣又苦。」他哈哈大笑道:「一個人是應該吃點辛和苦,特別像你這樣,念書,然後做醫生,大概是沒有吃過什麼苦。」

我當時沒有弄清楚,他說這話,是開玩笑,還是當真,或者是用開玩笑的方式,講出他對我的真實的看法。我只是就勢說:「我以前沒有吃過苦瓜,今天吃起來還是很有味道。」他又笑了說:「那好,以後你就要有準備,要多吃點苦。」這樣我明白了,他認為我過去是一個不知辛苦的人。

毛覺得每個人都該「吃苦」,包括他的女兒李訥、李敏,還有解放後養尊處優的領導幹部。大部分的領導幹部都是農工出身,數十年來為革命勝利而艱苦奮鬥,他們已經吃過苦了。但毛覺得他們在當權之後就逐漸沉迷於城市的奢華生活,意志薄弱。毛認為,如果這些領導幹部不再吃吃苦,就會忘記真正的中國。往後那些年中,他讓他身邊的人——我和領導幹部們——吃足了苦。

隨後他說:「我說過,中國對世界有三大貢獻,第一是中醫,第二是曹雪芹寫的《紅樓夢》,第三是打麻將牌。」他又問我會不會打麻將牌,我講不會。由於家庭教育,從少年時代我就將打麻將牌和吸鴉片看成是中國社會的兩個毒瘤,對之是十分厭惡。

他說:「不要看輕了麻將,牌是一百八十四張,要按自己手上的牌,桌上打出來的牌,別家打出來的牌路,來判斷自己和每家的輸贏趨勢。你要是會打麻將,就可以更了解偶然性和必然性的關係。」

麻將的確是種戰略遊戲,毛是中國最偉大的軍事家和麻將高手。但我想他優異的戰略戰術來自於《孫子兵法》、中國歷史和《三國演義》。毛打麻將牌可不只是為了磨鍊戰技。原來打麻將固然是一種消遣,對毛來說,卻也是一個調情的機會。牌桌上,手在和牌、摸牌、打牌,牌桌下卻是用腳勾腳,用腳蹋腳,也在忙得一塌糊塗。

毛接着又說:「《紅樓夢》這部書是封建社會的興亡史,是中國兩千年來歷史的縮影。我從來不看小說,可是我看《紅樓夢》。」

《紅樓夢》這本小說我以前翻過,但是實在引不起興趣,覺得書中的情節景象,距離我自己的生活與思想太遠,所以往往只看一兩頁,就扔到一邊去了。

《紅樓夢》這部書的主題之一便是賈家的興亡盛衰,還有當時社會的墮落。毛認為它是一本探討中國封建制度之腐敗和衰亡的奇書,但數百年來,中國人都把它當做賈寶玉個人的愛情悲劇故事。賈寶玉早年追求美麗的女性和感官逸樂,其實是他對社會家庭的反抗。他最後失敗了,只好遁世去做和尚。後來我才知道,毛一貫以賈寶玉自居,以能左擁右抱為一大樂趣,「豐澤園」幾乎成了當年的賈府。也正因為此後他的「後宮佳麗」越來越多,「爭風吃醋」更使他飄然,更加以賈寶玉自居。毛這位反抗英雄跟我說:「我不是聖人,我也不想做和尚。」

毛那晚又說,中國的龐大人口應該歸功於中醫的發達。他說:「至於中醫,你想想看,中國有幾千年歷史,經過連續不斷的天災人禍,戰爭屠殺,到現在人口怕有了五億多人了吧?有這麼多的人,是西醫的功勞嗎?西醫到中國,不過上百年。數千年來,老百姓就是靠中醫。為什麼現在還有人把中醫一筆抹殺呢?中國的書,只有佛經和中藥書我沒有讀過。你讀過醫書嗎?」

這可把我問倒了。雖然我的祖上都是中醫,可是我沒有想到中醫對中國人會起這麼大的作用。何況,在醫生還沒有出現的遠古,人類的生存和發展,又怎樣解釋呢?

我說我試着讀過張仲景的《傷寒論》,可是弄不清楚金木水火土的道理,讀不懂,昏昏然不知道書上說的什麼。

他大笑說:「陰陽五行是不好懂,可能是代表人體內的生理和病理狀態。我主張中西醫結合,首先要讓一些有根柢的西醫學中醫,老的中醫也應該學學解剖學、生理學、細菌學和病理學之類,要能用現代科學闡明中醫的理論,也應該將一些古典的中醫書翻譯成現代語言,或者加註解說明,經過一段時間,總可以形成中西醫結合起來的新醫學,對世界會有貢獻的。」停了一下,他又說:「我提倡中醫,可是我自己不信中醫,不吃中藥,你看怪不怪。」

是很怪。

他講過以上的高論之後,又說:「明天是五一國際勞動節,你同我一起到天安門上面去看看,這也是一次很好的受教育的機會。」他緊跟着又問我,孩子有多大了。我告訴他,已經是五歲。他說:「你把孩子也帶上去,讓他看看。」我說:「這可是不能辦。上天安門的都是首長,我因為工作關係,可以上去,但是孩子可不能去。首長們的孩子都沒有上去過,他怎麼能去?何況他很調皮,又不懂事,惹出事來,找來麻煩,那麼我可真成了眾矢之的了。」他聽後,笑着說:「那好,就這樣辦。你回去睡覺,我也要睡覺了。」

我回到南船塢宿舍,已經是凌晨三點半鐘,早就過了我每晚十點入睡的時間,嫻還在等我。我將當晚的情況告訴了她。我說:「看來,他的身體很好,並不需要什麼經常性的治療。我這個角色與其說是醫生,不如說是清客。」

嫻說:「不能急,開頭只能照這樣接近他。何況,看起來他對你的印象還不差。千萬不要急。」

那晚是往後多次與毛徹夜長談的開端。毛很孤獨,很少見江青,也沒有什麼朋友。所謂「延安精神」不過是個神話罷了。劉少奇周恩來有時會來,但毛與他們之間的交談只限於公文上的批閱往來,和不定期在「頤年堂」或毛所巡行的城市裏,舉行的會議討論。毛和其他領導同志之間很少相互來往。他最親近的人是那些年輕、知識水平很低的衛士。談話範圍自然有限。毛愛跟衛士們討論他們的女友,面授機宜,還代為寫情書。但毛無法跟衛士討論他最有興致的兩個話題——中國歷史和哲學。

因此我成了毛的清客。我讀些毛推薦的史書和哲學書,和毛討論上數小時成了每周的常規。由於失眠症,他睡眠極不規律。一天分二十四小時,對他沒有多大意義,他想睡時就睡,睡不着就找人談話,或開會,或看書。時間對於他沒有任何限制,也不起什麼作用。

嫻勸我不要急是對的,但事實證明要適應毛並不只是一天兩天的事。毛是個獨裁者,我們這些在毛身邊的工作人員必須事事以他為中心。在毛的官闈中如果膽敢有自己的主張,無寧是自尋死路。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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