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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冬將至:一個985高校大學生的十一返鄉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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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旅遊的黃金周,國內的景區到處人頭攢動,已然成為了一道獨特的風景——人人人人;十一,同樣也是被遺忘了的秋收的時節,一通電話之後,我從帝都回到內蒙的家中,參加秋收。

南方的熱氣剛剛褪去,北方已然有了冬天的寒意,凌晨天還黑着的時候就聽到母親窸窸窣窣穿衣起床了,廚房昏黃的燈光下,母親一個人坐在板凳上搖着手搖風箱在燒開水,我眯着眼睛看到吊着的白熾燈左右搖晃,不一會兒就重新進入了夢鄉。過了一會,一陣咳嗽聲中,父親吸溜着鼻子也醒了,他劃了一根火柴,點着了一根煙,抽了幾口後嗓音沙啞地跟母親說,‌‌「你什麼時候走,去他大娘那兒不要遲到了。‌‌」母親應聲回到馬上走,還不忘提醒父親早飯就在鍋里,出門的時候又提醒了父親記得吃藥。父親的免疫力不是很好,經常感冒,最近一直在吃藥。一聲門關上的悶響之後只剩下縈繞在屋子裏的煙霧。煙還沒抽完,父親的電話鈴聲響了,一個族兄叫他去鏟土豆,他也起床了,疊好被子,就開着機器出去了。這個時候,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東方灰濛濛的,路邊的草和莊稼都蒙着薄薄一層白色的霜,仿佛剛剛下過一場雪,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會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父親今天是要去拉草的,儲存草料餵羊。鏟完土豆、放回機器後,我還在睡覺,他就自己開着拖拉機走了,一個人把地上的草挑到車上,再上車把草碼好,接着下車後把車往前開一段距離,再繼續裝那裏的草。車裝了一半,父親實在吃不消了,看時間快八點了,覺着我也該起床了,一個電話之後,我便來到了草場。我們給拖拉機掛了一檔,把車軲轆卡到之前壓的車道上,這樣,車子自動緩慢地勻速前進,我負責在地上把草挑到車上,爸爸在車上碼放。這些草每捆有四、五十斤左右,捆得也不堅實,很難挑起來拋到車上。我挑了不到二十捆就開始喘,父親體諒地說歇歇再挑。就這樣做一會兒歇一會兒,在裝了一半的時候,我的兩隻胳膊就實在沒有力氣了。父親嘆口氣,無奈地說,就這樣吧,我們半車半車拉,還省了打繩子。父親說的半車草料依然堆成一座小山,在草料的掩埋中,拖拉機都看不到了。

我坐到草堆的上面,父親開着拖拉機往家裏的方向駛去。遠遠的,我看到早上讓父親幫忙鏟土豆的那族兄的土豆地里已經立起了一列一列裝滿了土豆的袋子,從每一列袋子延伸過去,是兩個弓着身子,腰上別着一沓口袋的裝土豆的人,每人都拉着袋子裝半袋,匯在一起就是一袋。我知道我母親和我那個大娘就是這樣組隊去給擁有更多的土地、種了更多土豆的大戶打工的,她們每天要完成200袋的任務。

思緒翻湧中父親已經把車停到了園子邊上,等着卸車。三百捆,我和我爸一連拉了三車,結束之後,我的胳膊是酸的,背是痛的,身上都是草料的味道,太累了!只想一下子躺下來,什麼都不想幹了。村裏的其他村民普遍都是這樣的,干一天農活相當於五公裏邊走邊做蹲起,還要拖着一個袋子,袋子的重量是越來越重;還相當於舉數十次啞鈴,平均重25公斤。地面又凹凸不平,土質疏鬆,為走路又增添了難度。這樣高強度地勞動之下,除卻午飯的短暫時間,熟練工竟然可以從早上一刻不停干到晚上。過度地勞動帶給村民的只有佈滿傷痕的透支的身體和輾轉反側的失眠,有的人幹完一天活,晚上睡不着,兩口白酒下肚,幾個止痛片入口,這才能往床上躺。

最後一車回來已經是下午了,我們吃午飯,奶奶抱怨着,為什麼去年的草都沒餵完,今年還要種這麼多,我看着你們干都覺得累。我爸無奈的說:誰能知道明年是不是真的禁牧,不多種一些草,明年羊餵什麼?爺爺一旁喃喃的說道,年年喊禁牧,不年年都能放嗎?

是啊,農村的情形不年年都這樣嗎?農村年年這麼窮,農民年年這麼苦。不,還有不一樣的地方,農忙的時候自家的莊稼用機器收割越來越多,秋收的時候農民們結伴去給大戶打工越來越流行。

在家裏的這些天,觸目所及,給我的感覺就是農村農業資本化越來越成型了,農民也逐漸工人化了。在農村,一方面,一家一戶獨立生產越來越難以為繼,化肥、農藥、種子價格越來越貴,成本越來越高。市場上,散戶的農產品不佔優勢,種的多賠得多,漸漸的荒地越來越多,只好出租給大的農村資本。另一方面,農忙時,農業大資本對農業工人的需求加大,我們村里,撿土豆的婦女成了香餑餑,一天工資二百二,有相當一部分農民自己土地上的莊家還沒收,就去給農業大資本打工,很多婦女即使在生理期也捨不得休息、捨不得放棄這樣一個掙錢的機會。為了吸引工人,工頭會承諾給工人現金,但是第一天之後就再也收不到現錢了。況且目前,工頭對工人還很好,和顏悅色,因為畢竟是鄉里鄉親,但是當工頭也掙不到什麼錢的時候,這種可有可無的鄉情也就會被拋到腦後了吧。

我的母親就是這些去打工婦女中的一員,每天天還不亮就起床出發,太陽下山才能回來。她們中午沒有休息,只有一個小時地間隔時間來吃午飯,吃飯沒坐的地方只能站着,吃完飯立刻就開始工作。這樣子一天工作11個小時左右,母親其實是很累的,但是回到家還是要拿起手機玩一會,沒有吃雞農藥的興奮,沒有韓劇美劇的消遣,只是為了錢,她手機上有一個分享賺錢的app,只要把一些雞湯文章發到朋友圈,有人瀏覽就可以掙分數換錢,據說現在已經掙了十塊錢了。有的時候媽媽實在太累了,拿着手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回家的這些天裏,我和我媽說話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五個小時。

當晚母親不是很累,我們一家去參加了一個在旗里的事宴。由於我家沒有轎車,我們租了那位族兄的汽車去旗里。事宴上,碰到了很多親戚,他們都是和父母一樣的,即使穿着平時不怎麼穿的體面的衣裳,但還是遮蓋不住多日勞作的滄桑,一個個身材幹瘦,臉龐黢黑、手背。為着保持體面狂吃一會兒又抬起頭給旁邊親戚一個尷尬的微笑,結果發現大家都是這樣的不體面,一桌子菜很快就被一掃而光。晚上坐在回家的車上,看着城市裏一排一排明亮的路燈向後涌着,我又陷入了沉思…….

市場經濟的浪潮像海嘯,將一家一戶的小農生產沖洗得支離破碎,賴以生存的土地已經成了村民的掣肘,繼續耕耘下去,不但掙不了錢,甚至生存都成了問題。國家的土地流轉政策與資本下鄉的配合之下,土地集中趨勢明顯,資本主義農業逐漸成形,在這裏,小農作為一個群體開始式微,他們中的一小撮成了農業資本家、大部分成為農業僱工和出鄉關的農民工。然而生產地位和生產關係的變化只是一部分,冷漠的人情關係、荒蕪的文化沙漠都在訴說着農村不可逆轉的衰敗的命運。

我剛回家的時候,和爺爺一起去放羊,看到這樣一場紛爭:鄰居大爺把羊群趕進了一塊疑似荒地的鄰村的莊稼地,被地主人趕過來匆匆抓了兩隻羊。主人剛到的時候我覺得是大爺理虧,畢竟羊吃了人家的莊家。可是轉眼間,那一對中年夫婦氣勢洶洶地衝到羊群里,先後放倒了一隻母羊和一隻羊羔,大爺死命攔着那個女人,苦苦哀求,自己不知道情況,你已經抓了一隻了,放過這隻母羊吧,家裏還有幾隻羊羔等着吃奶。那個女人同樣理直氣壯,你家裏有兒女沒,我們幾千塊錢租的地就給你放羊了,我家一群牛還沒捨得放呢。大爺還在哀求,他的羊群卻都跑了,我於心不忍,過去打算勸解,那個女人反問我說,你個娃娃變念過書麼?白念了,咋了?就拉一隻就行了?她表情很兇狠,我有點腿軟了,而且確實也說不出什麼來,便退後了。後來,那個女人為了拉走那隻母羊,把鄰居大爺往一邊推,把大爺推到了,推推搡搡有一分鐘,直到他男人把母羊裝上了車。再後來,那對夫婦對大爺驚走的羊群不管不顧,上車後一溜煙徑直走了。最後,我也走了,路過大爺身旁的時候,我看到大爺跪下來磕了兩個頭。

晚上,家裏人一起討論,爺爺說起大爺曾多次專門進人家莊稼地里放羊,父親說那對夫妻倆就是用壞地訛人的,而且如果他們村不擴地,我們就會有更多的草坡放羊。乍一看,兩邊似乎都有錯,大爺似乎不該去別人的地里放羊,那對夫妻則是專門訛人的騙子,欺負老實巴交上了年紀的老農民。然而由於鄰村擴地,越來越多的草坡被確定權屬,刻上名字,這塊兒是你的,那塊兒是他的,原本的公地被瓜分,共享的草坡變成私人的東西,自然的無條件饋贈成了個別人專屬的權利,淳樸互助的集體精神被恃強凌弱、自私自利、損人利己所代替。大爺是可憐的,那對夫妻是可悲的,而在當下的農村里,這一切悲劇是稀鬆平常的。我想我是羞恥的,因為沒有幫到鄰居大爺而羞恥,我想我也是憤怒的,因為他們如今的可憐可悲處境而憤怒。

農民們不好過,工人們呢,和農民的境遇又有何不同?秋收時,農民每天幹完活全身骨節疼痛,腰背酸痛,頭疼難忍,晚上做夢肌肉都在不自主的收縮,忽覺掉了什麼驚醒;在工廠,工人每天幹完活全身散了架,晚上做夢都是在流水線上接機,生怕接不到忽然驚醒;工廠里,計價有計件,計時,有人加班到猝死,工作環境惡劣,機器嘈雜,各種化學製品氣味難聞,工作時間一久,口鼻乾燥;農場裏,計件也有計時,計件,有人一連干到尿憋致死,工作環境不好,露天,漫天黃土,冷風陣陣,土和植物秸稈常常飛進嘴裏,眼裏,工作一久,嗓子鼻子裏都是土塵,咳嗽喉嚨疼,不一而足。兩個階級都在幹着種類不同,性質相同的被剝削的工作,而內心是痛苦抗拒的,可又沒有辦法,只好寄希望於下一代。他們起早貪黑地供養着食利階層,心裏只盼着自己的後代也成為這些人,其實階級流通的渠道卻是何其之小。我爸媽就覺得幹得這麼累,為什麼沒有收入,所以希望兒女不做農民。可是我親愛的爸爸媽媽,親愛的工農朋友們,是你們的起早貪黑播種出了珍貴的糧食,是你們的無私付出養育了千萬勞動者們,是你們的辛勤勞動創造了這個世界。

入夜,我就要踏上回帝都的火車了,十一個小時的站票,又是一個難熬的旅途!內蒙的風很冷,可是在這將至的凜冬,普通勞動者的冬天哪裏會不冷呢?

丁零,低頭一看,我媽的朋友圈又更新了——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激流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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