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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慮中年的自白書:2018 別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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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慮中年的自白書:2018,別恨我

01

2002年天涯高人還很多,那時在天涯認識了韓強。

韓強出生在北方的一個小村,大學畢業成為選調生,也就留在了鄉鎮。這是一個很有思想的人,他跟我說,進入體制內,就是一個小小的劇場,即使不能登上舞台,也想坐在前排看一看。

最近幾年各忙各的事兒,漸行漸遠,前幾天他突然發來微信,要來我這裏開會,有時間的話見面聊聊。

「算了算,我居然是剛上班的時候收入最高」,沒想到這是與韓強對話的開始,這個出身物理、執着於哲學的人開始算收入了。

韓強00年參加工作,那時工資才幾個錢?

「2000年工資只有500多,可是,家裏的房子也就500多一平,那時候覺得可有奔頭了。現在工資4000多,小縣城的房價卻早到了一萬了,如果按房價計算,連半平米都不到,收入縮水一多半」

對話把我帶回到剛剛認識韓強的時候,那時候我們都剛上班,偶爾在電話里談天說地。剛剛走入職場,韓強有點意氣風發的感覺,雖然只是鄉鎮工作,但他讀了很多書。

面對興致索然的韓強,便想說點高興的事兒「你現在也是副鄉長了吧」,以韓強的工作能力和熱情,相信這點還是能做到的。

「唉」,他長長嘆了一口氣,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看着韓強的表情,心裏不由咯噔一下,這都十幾年了,莫非這哥們還沒解決?

「那種小縣城你也知道,連着幾任都沒趕上好領導,如今還是平頭百姓」,韓強喝了一大口酒,「人家爹娘是縣裏老領導,沒學歷、不干工作、能力不行,一個個也能解決副科甚至正科,要不就調回縣城好科局。誰讓我是真正的農家子弟呢,就拿一份小工錢吧。我也努力過,各個方面,可人家的圈子進不去啊。解決職務想都不敢想,能隨便調回縣城那個科局就念佛了。」

有些事我是知道的,韓強曾經很不服氣他的鄉鎮一把手,一位初中畢業的人。跟我說過很多次,每次都把一份好好的材料改的沒法看,還張口就罵人。然後,材料報上去被批評,又翻過來罵他沒用。

不過,時隔多年那人應該調走或者升遷了吧?

想把話題再次引到讀書上來,韓強卻執着於喝酒。

「你的酒真好」

我笑了,「這個酒雙十一的時候買的,也就99塊錢。」

「兄弟,100塊錢的酒我看就是好酒了,平時只喝啤酒或者十幾塊錢的白酒,一個月工資才多少錢,還要養活一家老小」

看着韓強一副享受的表情,有點心酸,「什麼時候愛喝酒了。」

「不知道,突然有一天覺得喝酒感覺真好,喝多了就什麼煩心事都忘了,往床上一趟連夢都不用做。要不然,天天夢到自己站在要塌的房梁、牆頭上。」

「那你平時還看書嗎?」

「看書?」韓強露出一副戲謔的表情「早沒那功夫了,別看我沒職務,事兒還特別多,什麼事兒都找我。沒有周末,連晚上都天天耗在單位,回到家老婆孩子一堆事,哪有時間看書。」

「那你還有時間喝酒?」

「不喝酒能幹嘛呢?縣城一套房就是100萬,兒子娶媳婦肯定要一套房子。一線城市房價高人們買不起,你覺得我這輩子就能買的起了嗎?」

韓強的夫人在縣城做一點小生意,也就是貼補家用。100萬的一套房子,又沒有其他機會,對韓強來說確實是不能承受之重。

原以為他已經詩酒田園了,從來沒有想到也背負着如此壓力。

又重重飲了一滿杯酒,韓強滿足地放下了杯子,「就是想找你喝點酒,叨擾兄弟你了」。酒喝到這份上,當然知道韓強就是為喝酒來的,之前那段友情就是下酒菜。

可是,我還是不死心,「沒有想過再干點什麼?」

「還能幹什麼,人到中年還領一份死工資,無職無權無錢,上有老下有少。早就不為自己活着了,到我這份上,什麼時候死就算是解脫了。」,突然,韓強笑了,「也好,只圖一醉,什麼提職、什麼賺錢,早不想那麼多,糟蹋自己唄,就等那天。」

第二天韓強走了,走之前發來一條微信:

你看到的我,才是一場最真實的戲;因為真實,所以沒有美好的結局。

理想曾經是理想,現實已經是現實。

無奈,只能接受。

02

初識順叔,在一座黃浦江畔的小樓中。一群人圍繞的中間,我看到了一張刀刻斧雕般的臉,帶永遠不變的沉靜。

順叔善飲,也很健談。

時至2007股市暴漲,次貸危機還沒有演變成全球金融海嘯、《大國崛起》剛剛播出、明年中國將舉辦奧運會、一場資本市場狂潮席捲全民。在坐諸公大談國家與民族、宏觀與產業,雷曼、貝爾斯登倒下就是因為本來就不行!

一如當時的市場,所有人都信心爆棚。

順叔主持酒局,平和的嗓音帶着一種強大的氣場。我第一次知道,一個人說話語速居然可以像新聞播報一樣穩定。

然鵝,這種穩定的嗓音開口就把我們拍回了沙灘。

咱們的錢大部分是從美國賺的,也就是說,美國才是咱們的金主兒。金主危機對我們不一定是機會,卻一定是最嚴峻的考驗。順叔還是給我們點燃了希望,這片土地仍舊是機會最多的地方,我們要做的就是賺錢!最後,順叔指明了方向,如果市場有人高呼一萬點,趕緊逃命;如果接近千點,真正的機會到來了。

2010年,六次上調存准、兩次加息,加之限貸限購,所有人都覺得樓市政策會一直收緊,房價已經到頭了。奇怪的是,我們公司居然接到了一家地產上市公司收購的案子,未來的大股東就是順叔。

幾個月的接觸,順叔人生脈絡逐漸清晰。

早年在機關工作,下海幾年賺足了身價,後海有四合院、維多利亞港有小洋樓,無論美國、澳洲、英國還是港澳,都有超市、酒店或者加油站。用順叔話說,勞動密集型產業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永不落幕的保命行當,當然,也會有移民名額。

這個時候挾巨資沖入房地產,順叔用錢表明了態度,賭定後面會暴漲。

為什麼?

面對我的質疑,順叔始終沒理睬,開始跟我談國家、民族、哲學,甚至說到了一部熱播的電視劇《天道》,裏面有個「強勢文化和弱勢文化」的概念。

弱勢文化與強勢文化,區別是如何自省;世界上不存在不能自省的文化,自省偏差造成了螺旋,財富可以在螺旋中級數增加,也會在螺旋中下降;商人要做的,就是把握螺旋中的機會。

順叔的話玄而又玄,我根本沒有聽懂。

2016年夏天,突然之前的同事告訴我,順叔開始賣出手中的樓盤和地。我心中咯噔一下,彼時樓市正火爆的時候,我也正準備出手買房,順叔是一個能洞悉未來的人,他的決定就是對市場最直接的判斷。

一直猶豫不決,直到2017年也沒買成這套房子,也就一直想向順叔請教。

2017年夏天的時候,終於在杭州西溪的別墅里見到了順叔,此時他已清空了手中的所有地產項目。朋友對我說,拉存款的銀行派了十多個漂亮妹子來各種遊說,順叔賣產業顯然不是資金流的問題。

順叔知道我的來意,臉上照舊看不出喜怒,倒是他直奔主題:「你以為樓市是什麼。」

是啊,樓市是什麼?

順叔顯然不需要我的答案,他緩緩地用手敲了敲桌子,依舊是那種穩定的語速:跟所有的市場一樣,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伴隨着一代代財富的沉浮,就是財富的一個標誌罷了。

我依舊不死心,想要到最直接的答案,現在是不是不能買房?如果不能買房,下一個機會又在哪裏?

順叔沒有為我預測未來,只是緩緩地拉開抽屜,拿出兩張的電影票「今晚,陪我去看場電影吧」

那部電影的名字叫《戰狼2》,我覺得跟樓市毫無關係。

幾天前順叔帶我去一個飯局,從人們隨意的語言來判斷,這是順叔最核心的朋友圈。

他們都是企業家,自然談起了現在各自的艱難。

有人問順叔:現在,怎麼看?

順叔已經灌進去了兩瓶飛天茅台,眼神迷離卻依舊堅定:四十年了,我們這些民營企業什麼時候容易過?過一段時間回頭看,每段時間都是一樣的,現在跟以前沒什麼不一樣。

散場時都喝大了,醉眼中的順叔居然也有點踉蹌。一句話衝口而出,卻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啥:順叔,現在……

順叔真醉了,沒等我說完,他就用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自言自語說出了的一段《亂世佳人》的台詞:

你實在是個幼稚的孩子;

我只知道我愛你;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說白了,親愛的,我壓根兒不在乎。

03

老鄭十八年前還是小鄭,從那時候我就開始吃他的板面。

當時,小鄭只有30多歲,已經能熟練地做板面,就是跟顧客說話的時候有點靦腆。

那一年,板面2塊錢一碗,湯里還有大塊牛肉吃。

老鄭今年已經50歲,年輕時養過魚,由於少不更事,魚塘老被斷電。出魚的時候供不上氧,魚會一片一片的死掉。最後一次看到魚塘翻起一片肚皮,老鄭憤怒地退掉了魚塘承包權,跑到遠離家鄉的大城市賣早點。

老鄭常說的一句口頭禪就是:咱有手藝,幹嘛向他們低頭?

幾張桌子、一口鍋、一根擀麵杖、一個菜板,就是老鄭早餐帶點的全部家當。老鄭經常忙的腳不沾地,每次接過顧客遞過來的錢嘴角總是上勾,露出一個招牌式的微笑。

時間長了,大家知道他來自安徽,家裏有兩個娃兒。聽老鄭說,賣早點其實比十幾畝的魚塘賺得都不少。別看只是露天早點攤,老鄭不止一次暢想,將來要開一家連鎖店,做出自己的品牌!

慢慢地,老鄭的鍋從一個變成了兩個,又從兩個變成了更多。鄭家大嫂也來了,炸起了油條、做起了豆腐腦,還有砂鍋雲吞配驢肉火燒、雞蛋灌餅、煎餅果子。

幾年後,老鄭的早餐攤從小區門口換到了小區里幾間出租房,開了一間小飯店。

老鄭依然愛吹噓,說祖上曾經擔着挑子賣板面;吹兒子女兒成績好,將來也能來大城市上大學;吹得最多的還是自己的小飯館,老鄭的夢想已經從連鎖快餐店變為大酒樓。

那時他還有夢想,據說要盤小區臨街的幾個鋪面,將來做飯店生意。

那一年,一碗板面還是2塊錢,只是沒了牛肉,大海碗也變成了小碗。

幾年前,聽說老鄭早晨突然摔倒,碰倒了炸油條的大鍋,傷勢很重。不過老鄭還是很快出院了,據說為了給上大學的孩子多掙點錢。

今年春節前見面,老鄭嘆着氣問我,為啥油條不能露天賣,從記事兒起,油條不都是這麼賣的嗎?

無奈,油鍋被挪到一間屋子裏,擠掉了小店三分之一的面積,隔三差五遇上環保檢查還不能開門。

從那以後,很久沒聽老鄭吹牛說開大飯店的事了,他那招牌式的微笑也換成了沉重的臉色。

那一年,一碗板面已經5塊錢,自然是小碗,牛肉湯的味道也變了。

今年中秋聽說老鄭要走了,走之前他想請幾個老主顧一起吃頓飯。

老鄭做的驢肉能讓人眼神變得迷離,看着我們,他的頭搖的像蒲扇:「還是你們大城市的人命好,俺兒大學畢業最後落得個跑滴滴,女兒現在還沒對象……」

一晚上老鄭在不停嘆氣,反覆在說把家底都給兒子也在城裏買不起一個廁所。

「我的孩子也是孩子,誰也不想讓孩子遭難,可這就是咱的命……」

臨走前,老鄭給了我們每人一包驢肉,哭着說:對不起,我這店裏早沒真正的驢肉了,所謂驢肉都是狍子肉。不這麼幹,真不賺錢啊!

幾天後板面鋪的平房被拆掉了,從此再也沒見過老鄭。

04

7月份的一個下午,一個發小突然約我見面。他叫王華,早年畢業於211院校,妥妥的IT行業先鋒,也是髮小里的成功人士。

電話里王華嗓音很低沉,大致意思所在的所在公司解散了,現在想當一個職業散戶,做短線交易,要聽聽我的建議。

記得2000年王華畢業就進入了一家大型遊戲公司,當時人們對遊戲行業很陌生,王華興高采烈地給我們講起了他的技術理想:現在市面上的遊戲都是垃圾,人民幣玩家就是靠錢買裝備,有了裝備在遊戲裏就無敵,錢能解決一切的遊戲算什麼遊戲?

說到這裏,他突然露出了放光的眼神:所謂遊戲,不應該有絕對優勢方,任何強者都有弱點,即便你有錢,也應該給普通玩家生存的空間和上升的可能。清楚地記得王華當時把手一揮,猶如揮手之間:我就是創造一個完全不同於現實世界的規則,創造一個我的世界!

很快,王華辭職下海,成為萬千創業者的一員。

果然,2005年,王華的第一款遊戲上線了,短短十幾天內收穫了20萬用戶。這讓王華欣喜若狂,正當我們這些第一批玩家等待驚喜的時候,王華突然銷聲匿跡了,某大平台上也出現了一款幾乎一模一樣的遊戲,只是開發者不是王華。

王華醉酒後給我打電話,反反覆覆說一句話:我要是有錢該多好啊……是啊,有錢就能做推廣,那款遊戲就真是他的了。

後來,這個人在朋友中銷聲匿跡了,沒有人再聽說過王華的豪言壯語。

幾天後,我見到了王華。他背着一個IT男典型的雙肩背,穿着大褲衩和人字拖,彎腰要鎖車。他和我說話時配着一個不好意思的笑:怕在這等不到你,再騎車去找你還得再花一塊錢。

打開話匣子,原來2005年第一款遊戲上線後王華就把公司關掉了,用心做出來的遊戲一上線就被大平台模仿,不上線的遊戲則根本賣不出去。

資本太現實了,根本不看或者也不懂遊戲,只看用戶數。這就成了一個怪圈:沒有用戶數就不買,有了用戶數早被人模仿了,還輪到王華賣?!

不過以王華的執拗和手藝,依靠打工也立住了腳跟,十多年來買了房子、車子,家中兒女繞膝。回溯着遊戲產業的輝煌,說着自己做過的遊戲,我能看懂,王華的眼睛裏還是閃着光華。

王華給自己的遊戲生涯做了一句總結:這些年一直做不出像樣的東西,羞於見故人一面啊。

王華也常常跳槽,從單機遊戲到網遊、手遊,只專注於技術領域,根本沒有管理經驗和市場開發經驗。所以,只是把收入從10萬跳到了40萬,跳來跳去沒有跳出碼農的圈子。

「我們這個行當過了40就沒人要了,現在才知道原來高薪也是一種負擔。哪個老闆願意看着利潤變成別人工資?這麼多年我一直就把自己當20歲的小伙子用,跟剛畢業的那幫小年輕拼加班。」

說到這裏,王華用眼睛看着我,無需再言。在遊戲行業的寒冬里,騰訊一哥網絡遊戲收入尚且環比下降12%,何況其他公司。

王華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沒有想到已有了這樣的心機:「是我主動辭職的,老闆不想讓我這個『老小伙』走,可是,他也快支撐不下去了,還是現在領上幾個月工資補償合算。」

看着苦笑的王華,我也只能苦笑。

王華之前不懂任何炒股的技術,甚至連上影線、下影線都分不清,純粹的小白一個,這樣的人一準是炮灰。

「為什麼要去炒股呢?」

工科男的執拗勁來了:「只要咱用心、認真,什麼事兒做不成?咱們那時候有『股神』,為什麼我就不能做?再說了,我背着兩套房子的貸款呢,老婆又沒工作,不賺錢這個家怎麼生活?」

再多的話也拉不回這個IT男沖入A股市場了,一如他當年義無反顧創業,也許A股市場即將多一個梟雄吧?

2018年至今,創業板指數下跌超過16%,王華再也沒有聯繫我……

責任編輯: 秦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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