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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蘭:面對罪惡 請別和我談辯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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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產生古拉格這樣人間慘劇的社會,一定是一個邪惡的存在;能夠產生這樣人道災難的制度,一定是一個非人的制度。

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有一座非常有名的博物館——恐怖博物館。進入博物館大廳,首先撞入人們眼帘的,是一個很大的電視牆,電視牆的左面播放納粹德國佔領匈牙利時期的暴行,右面則播放斯大林時代的匈牙利專制政府所犯下的種種罪惡。

其實,和蘇聯各加盟共和國相比,匈牙利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算是「幸運」的了。

我們先來聽聽一個斯大林時代被投入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勞改營(即惡名昭著的古拉格)中的母親的講述。這個在勞改營中倖存下來的年輕母親哈娃‧沃洛維奇說:「我犯下了一生中最嚴重的罪行,那就是生下了自己唯一的孩子。」她的「小蘿蔔頭」的生命歷程,就像西伯利亞的苔蘚一樣卑微而短暫。

「我們三個母親和剛降生的嬰兒一起,合住在一個小牢房裏。臭蟲像沙子一樣從屋頂和牆上往下掉。每天夜裏,我都坐在孩子的小床邊,把臭蟲一個個掐死,並默默地祈禱上帝,不要讓我和女兒分開,祈禱將會和她一起獲釋,即使淪為乞丐或者殘疾。但是上帝沒有回應我的祈禱,當我的寶寶剛剛開始蹣跚學步,我聽到她說的第一個詞『媽媽』之後不久,在一個嚴寒的冬日,他們把衣衫襤褸的我們塞進一輛貨車分別送到『母親勞改營』和只在規定時間允許探視的托兒所里。在那裏,我的長著滿頭金色短髮的矮胖的小天使,很快變成了一個蒼白的幽靈。眼睛下面有烏青的陰影,嘴唇全都爛了。

我見過保育員早晨叫孩子們起床。她們連拉帶拽地把嬰兒從冰冷的床上拽起來,用冰冷的水給她們洗漱,又打又罵,孩子們甚至不敢哭喊。午飯只有水和土豆,沒有碗和盤子,140人只有一個杯子。

……我發現她的小身體上常帶青腫。一見到我,女兒就用皮包骨頭的小手摟着我的脖子嗚咽:媽媽,想家。她想回到自己的天堂,那間爬滿臭蟲的小牢房。

很快,15個月大的女兒意識到,對於家的嚮往是不現實的。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天,當我把她抱起來餵奶時,她的臉扭向一邊,睜大眼睛凝視着遠方,接着開始用無力的小手拍打我的臉,對我的乳房又抓又咬,向下指着她的小床。

那天晚上,當我抱着一捆送給保育員的木柴來到拖把兒所,小床上已經沒人了,她被剝光了衣服與成年囚犯的屍體一起放在停屍房。」

在索贊尼辛的《古拉格群島》和安妮‧阿普爾鮑姆的《古拉格:一部歷史》中,這樣冰冷、錐心的故事俯拾即是。

據不完全統計,蘇聯曾建立了至少476個勞改營聯合體,每個聯合體由成百上千個獨立的勞改營組成,這些勞改營大多散佈在人跡罕至的凍原上。截至斯大林死去的1953年,有1800多萬人被關進過勞改營,另有700多萬人被流放到移民村,也就是說,僅是斯大林統治時期,就有約佔蘇聯總人口百分之十五的2500萬人被囚禁過。

那麼,這些被投進古拉格的是什麼人呢?不要以為他們都是犯有諸如盜竊、強姦或者殺人的罪犯。十月革命之初,列寧將上述人等視為布爾什維克的天然盟友,因此他們不是「革命」的主要對象。

早在列寧時期,古拉格就已經開始建立。列寧組建了契卡(即克格勃的前身),並創造性地發明了一種罪犯——階級敵人。契卡的主要職能就是貫徹列寧的紅色恐怖政策,將這些階級敵人投入古拉格,它有一個非常著名的口號:「沒有敵人也要製造出敵人!」。對契卡來說,可怕的不是敵人本身,而是沒有敵人。

列寧曾簽署命令:逮捕所有乘坐頭等和二等包廂旅行的乘客,判處他們在礦井裏強制勞動。——至於理由嘛,實在荒誕至極,因為他們看起來像「陰謀分子」。

是的,只要「看起來像」,就可以定罪,因為誰也不知道「階級敵人」長什麼樣。於是,一個無票乘坐無軌電車的人也可以被定性為危害社會的「階級敵人」而被判刑。契卡頭子捷爾任斯基隨身帶着一個黑色的筆記本,上面潦草地記着他吃飯、散步或者工作時偶爾想到的「敵人」的名字,這些「敵人」都是隨意認定的,只要名字上了這個小本,那麼等待這個人的就將是監獄甚至死刑。

契卡和古拉格肇始於列寧時代,在斯大林時代登峰造極。為了鞏固政權,斯大林和他的同志們採取了最原始最野蠻也最乾脆利落的方式:有計劃有步驟地將一部分真實的和看似敵人的公民從肉體上消滅。因此,建立古拉格的目的非常明確,它並不是一個改造人的地方,而是一個體現恐怖政策的全世界最大規模的滅絕營。就其性質來說,它和奧斯維辛沒什麼區別。據檔案記載,僅在斯大林時代的20餘年間,就有多達近280萬的古拉格囚犯被處死,這相當於整個蒙古國的人口,而這還不包括大量沒有入檔的直接被「正法」的死囚。

古拉格,一個罪惡之地,絕望之地,死亡之地!一個人類迄今為止最令人髮指的暴虐之地!

離開古拉格,最便捷的途徑是死亡,而進入古拉格的道路卻有千萬條。前政府人員、銀行家的妻子、布爾什維克當年的同盟者、黨內權力鬥爭的失敗者、偷拿了辦公室一支鉛筆的人、上班遲到的人、開政府玩笑的人、因為有一個在國外的從未見過面的遠房親戚的人、拒絕陪黨的幹部上床的女演員、因為自己效力的球隊不幸戰勝了克格勃頭子貝利亞所喜愛的球隊因此對貝利亞造成了「嚴重的感情傷害」的足球隊員、被蘇聯佔領的波羅的海國家的上百萬的原住民、戰俘、不聽話的少數民族、二戰期間的外國人(其中包括1萬多名中國勞工和投奔社會主義制度而去的幾乎全部共產黨員)……更多的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只是由於被街道或農莊的委員大媽在名字上打了叉,因此稀里糊塗成了「階級敵人」的人。很多人是整個家庭被投入古拉格的,下至嬰兒上至80高齡的老人都不能倖免。

一個古拉格的遺孀在蘇聯解體後接受採訪時說:「天哪!你怎麼還問為什麼?那是一個不為什麼就可以抓人的時代。」俄國諺語「森林被砍,木片紛飛」正是那個時代的真實寫照。

於是,你的丈夫或妻子,你的父母或孩子,你的親朋好友,你的老師或學生,你的同學或同事,昨天還在一起其樂融融地打鬧、吃飯和交談,一覺醒來,他們甚至你自己忽然變成了「階級敵人」,被反剪雙手扔進古拉格。於是,在那個人人自危的時代,為了自保,告密成風,所謂「大義滅親」的夫妻、父子、母女互相出賣司空見慣。

不過,抓捕時無需為什麼,投入古拉格以後,就總得安一個罪名。曾經的古拉格囚犯索贊尼辛在《古拉格群島》中列舉了31種酷刑,這些酷刑足以摧毀世界上最為堅強的人的意志,契卡們因此可以得到他們想得到的任何口供,可以逼使囚犯承認安在自己頭上的任何罪名。索贊尼辛在書中說:「我的兄弟!不要責怪那些因此失足的人,不要責怪那些成為弱者而在不該簽的東西上簽了名的人,求求不要向他們扔石頭。在如此的酷刑之下,有多少人能夠挺過來呢?我們若要責怪自污和出賣朋友的人,就得捫心自問我們能否忍受非人的折磨。」

在絕望的地獄中掙扎的囚犯們留下了這樣的詩句:在古拉格,只有死人笑得出來,因為他們終於解脫了。

是的,相對於非人的折磨和無盡的苦難,死亡有時竟也是溫暖的。二戰時,大約有100萬古拉格囚犯被送上戰場,他們被編入紅軍的「懲罰連」進行作戰,執行最為危險的戰鬥任務,充當紅軍衝鋒的第一波力量和在雷區用身體排雷。二戰結束時,36%的「懲罰連」士兵戰死,活着的人回國後立即又被投進古拉格。和這些重回古拉格的人相比,那些戰死者真可以說是幸運的。

古拉格由純粹的滅絕營轉而成為蘇聯最大的經濟體,是由於一個向政府獻媚的囚犯的一封信。這個囚犯在給獄方的信中寫到:「為什麼要養著這些囚犯讓他們白吃糧食等死呢?你要讓他們幹活,把食物的供應量和他的勞動量掛鈎,能幹的多吃,幹不了活就餓死他。」當這封信呈獻在斯大林面前時,這個獨裁者喜出望外,用近乎零成本的囚犯的勞動建造偉大的工程,產生這種構想的人簡直就是天才!構想迅疾變為現實。

從那以後,超強度的死亡勞動就成了古拉格的主旋律。衣不蔽體的囚犯們在冰天雪地的北極圈內每天勞動12到16個小時,而一天的飯食僅是500克的黑麵包加一勺飄着幾片菜葉的爛菜湯。在這樣的勞動和伙食條件下,大批大批的囚犯死於非命,因病無法上工的人會以怠工的罪名就地槍決。

有人幻想逃離這人間地獄,但逃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古拉格管理條例明文規定,如果有犯人逃走,那麼負責監管這個犯人的看守就將頂替這個犯人服刑;如果擊斃了逃跑中的犯人,那麼看守就可以得到相當於他的兩個星期工資的獎賞。可想而知,在這樣冰冷的、充滿獸性的規定之下,看守們對犯人的監管會是多麼的嚴密。甚至,為了得到獎賞,有些毫無人性的看守還會導演犯人逃跑從而將其擊斃的醜劇。

當然,再細密的網也會有漏出的魚。有些犯人不堪折磨,冒死出逃,並且當真逃了出去。然而由於古拉格大多建在荒無人煙的凍原,因此即使逃出了囚犯區,等待他們的也十之八九是死亡。

《古拉格:一部歷史》中有這樣的描述:在極端殘酷的現實面前,為了能夠僥倖活下去,囚犯之間也不得不進行血腥的絞殺。兩個逃跑的犯人,通常會帶上一個剛被抓進古拉格、對內情不太了解的犯人,他們叫這個人為「口糧」。在荒原上跋涉兩天之後,他們就把這個「口糧」殺死吃掉。而如果吃完了「口糧」,還沒有逃出一望無際的荒原,那麼這兩個昔日的朋友就開始各懷鬼胎,他們整宿整宿地不敢睡覺,就等著對方支撐不住先閉上眼睛,然後趁機下手使對方成為自己的「口糧」。

地獄可以把任何一個人變成惡魔。

那麼,是什麼造成了這一人間地獄?——制度!

毫無疑問,在那樣一種用斧頭和鮮血鑄就的登峰造極的專制制度之下,即使沒有斯大林,也會產生斯中林、斯小林,古拉格的罪惡也會以大同小異的形式出現。蘇聯的專制模式輸入到東德、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亞、朝鮮、柬埔寨,這些國家沒有斯大林,但都下出了和古拉格相同的罪惡的蛋。

如今,古拉格已經被它的囚犯的後代戈爾巴喬夫所埋葬,囚犯區變成了供遊人獵奇的景點,那裏曾經所發生的慘絕人寰的罪惡也像旅遊紀念品櫃枱里的鐮刀斧頭一樣離我們遠去。但是,儘管古拉格的罪惡大白於天下之後,蘇聯人驚呼:「歷史真相一旦公佈於眾,那顯然表明,那些治理國家的不是一個合法政府,而是一群歹徒!」可是對造成這些罪惡的更深層次的原因,卻並沒有像納粹德國的滅絕營那樣被徹底清算。

曾經看到過很多文章,冠冕堂皇地論述說,對待事物要有一種辯證的眼光,比如評價斯大林和古拉格,對其功過應該一分為二。

嗚呼!對待罪惡還要一分為二?難道在這個世界上,罪惡還分雙魚座和處女座?阿普爾鮑姆說:「在奧斯維辛,你將死於毒氣室;在古拉格,你將死於絕望。」惡就是惡,兩種罪惡在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

作為一個能夠正常思考的人,無論你對專制極權抱有怎樣的獨立見解,根植於人類心靈的對於善惡是非的判斷應該是大致相同的。或者,你將自己設想為那個被吃掉的「口糧」,那麼相信你一定會對罪惡的「辯證法」嗤之以鼻。對罪惡的痛恨,應該是全人類的共識。

最後,引用一位朋友的話:能夠產生古拉格這樣人間慘劇的社會,一定是一個邪惡的存在;能夠產生這樣人道災難的制度,一定是一個非人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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