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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北師大解聘 10 個月之後

作者:

我最近在思考第一就是怎麼個謀生方式,怎麼讓自己更好地生活。再就思考我怎麼能寫出什麼更有意義的東西,對別人有益。

學者史傑鵬新出版了一本古詩詞講稿,叫《悠悠我心——梁惠王古詩詞二十講》。名字摘自《詩經》,是編輯取的,開始時,編輯給史傑鵬幾個名字選,但最後定下的這個名字並沒在那幾個名字裏。

史傑鵬由着編輯取名字,他知道‌‌「這個名字責編會覺得比較好賣。‌‌」

開售半個月,《悠悠我心——梁惠王古詩詞二十講》加印了兩次,在亞馬遜圖書新品排行榜排名第三。相關的一位編輯說這本書的銷量比預想好,讀者對詩歌的熱情比他們想像中的還要高。

史傑鵬早前在小說《楚墓》填過詞,朋友覺得有韻味,也鼓動單獨寫。後來國家提倡古典文學的學習,網絡上詩詞課很多。當時另一個朋友在做網課,說想把史傑鵬的詩詞課做成大課在網上講。史傑鵬隨口應下來,但兩位朋友很積極地促成這件事。

但更重要的背景可能是,那個時候史傑鵬丟了工作,沒有事情做。

於是,這個課程得以成形。除了詩詞課,史傑鵬還開了《史記》八講和漢字課內容的微課。課程上線後,史傑鵬給每節課都寫一萬字的講稿,這本書便是合集。

史傑鵬是在2017年7月被北京師範大學解聘的。

當時的解聘通知上寫,史傑鵬長期在網絡上發表錯誤言論,在社會上引起不良影響。因為這個,北師大要解聘他。當時通知中有一段更詳細的描述,其中寫史傑鵬‌‌「頻繁通過個人微博、微信公眾號繼續發佈不當言論,與主流價值觀不一致,與北京師範大學教師身份不符。史傑鵬逾越意識形態管理紅線,違反政治紀律,給學校聲譽帶來很大影響‌‌」。

這跟最近一條新聞有類似之處: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校黨委發佈文件,指該校翟桔紅副教授在講課程‌‌「在課堂上違反課堂紀律,講授錯誤觀點,發表不當言論,產生了錯誤影響‌‌」。文件指出,現年49歲的翟桔紅在4月25日在校內的行政管理本科1701班(大一)的《政治學原理》課講授‌‌「政府結構與功能‌‌」時,‌‌「偏離教材、教學大綱及課件,錯誤解釋我國憲法修改情況‌‌」。翟桔紅還‌‌「錯誤介紹我國國有企業產權制度,妄議我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片面介紹其他國家或地區政治制度,在學生中產生了負面影響‌‌」。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校黨委決定開除翟桔紅的黨籍,並記過處分,同時調離教學科研崗位,並提報發證機關取消翟桔紅的教師資格。

就這樣,史傑鵬沒了工作。解聘前,史傑鵬是北師大古籍與傳統文化研究院副教授,從北大研究生畢業後他就在這裏工作,已經20年時間。

半個月後,史傑鵬的公眾號上記錄了他當時丟工作後的狀態。

‌‌「前些天吃艾司唑侖片才能入睡,很多人勸我別吃,且搜了介紹給我。一看,確實嚇一跳:損害肝臟,會成癮,還有增加抑鬱症風險,且睡眠易產生幻覺……天哪,不能吃了。畢竟,貓貓還需要我照顧啊!」

5個月後,在2017年的最後一天,史傑鵬在公眾號里寫到:‌‌「2017年對我來說,是如噩夢般的一年,不願回顧。如果改了新歲就能換運的話,我希望今天這點灰燼般的時間趕緊消逝,走好不送。我很想馬上對着它撒一泡尿,把它澆滅,直接進入新年。但新的一年又如何?這個世界會變好嗎?我比較悲觀,因此,我提着褲子,有些左右茫然。‌‌」

2018年開始後,史傑鵬受日本東洋文化研究所邀請去做訪問學者。他和太太、女兒一起去了東京。

《悠悠我心——梁惠王古詩詞二十講》在4月21日做了一場新書分享會。史傑鵬4月18日晚上到達北京。結束這場分享會,史傑鵬就要直接趕往機場再飛去東京。

在活動上,史傑鵬說,他最喜歡的詩人其實是李商隱。但是這本書及課程里其實沒有收錄李商隱的講解。因為如果要單獨講李商隱,會沒有時間。而如果要把李商隱和別人放在一起講,史傑鵬覺得對李商隱來講是褻瀆。

大多數時候,史傑鵬想到什麼說什麼。他連貫地闡釋問題的時候,還能聽出老師的語氣。不是講話的聲音,是他連續說話時,會微微提高音調,與此同時換一口氣。看起來自然流暢,又帶着一點辛苦。這是有累積的經驗才養成的習慣。20年的授課經歷讓他有這種習慣,他想改也改不掉。

但比起以前,他有一個明顯的改變,他多了一個常用的詞語——政治不正確。通常這個詞彙這樣出現——‌‌「這樣講下去容易政治不正確‌‌」。私下裏他會信任地多說幾句,包括在他的公眾號上寫東西他都表現得比較信任。但遇到公共場合。他會選擇就此打住,不再多做闡述。

Q:好奇心日報

史傑鵬:《悠悠我心——梁惠王古詩詞二十講》、《亭長小武》、《戶口本》作者

Q:《悠悠我心——梁惠王古詩詞二十講》的網購頁面上這樣介紹你:‌‌「古典語言學學者、歷史小說家史傑鵬,筆名梁惠王,曾任教於名校。他以豐厚的古文字學、音韻學與古詩詞學為基礎,嘗試溝通古今,還原古人生活情境,探究人生的本質,充滿人性的悲憫;以赤子之心,言前人所未言;不講宏大概念,只關注基本人性;不看前人定論,只評價詩詞成就;不談微言大義,只欣賞藝術本身。‌‌」看到這個評價,你自己會想什麼?想更正些什麼?

史傑鵬:‌‌「曾任教於名校‌‌」,這個我覺得就可以更正嘛,我為什麼要攀附名校嘛。我覺得沒必要。我覺得自己自信就行了,我也不需要借什麼學校來為自己增添光彩。

還有什麼‌‌「著作等身‌‌」,因為首先我也沒有著作等身。而且,著作等身這種詞已經變成了一種標準化的語言,已經比較俗氣了。我覺得沒必要用,因為它不傳達任何信息嘛。沒有意義,然後其他的,還有什麼嘗試溝通古今,我覺得也沒必要。這個就是一種比較俗爛的詞彙,我覺得沒必要。我自己寫的話,不會用這種俗爛的句子來描述我自己。

其他的我覺得都還可以,赤子之心啊,不講宏大概念啊,這些都比較好。

Q:你說你很喜歡劉震雲,最近他的小說《一句頂一萬句》剛被改編成話劇,你怎麼看這部小說?

史傑鵬:第一次看,我就覺得他語言很好。他很簡單,有點像民間文學的特點,但是他跟趙樹理不一樣的是,他帶一點幽默在裏面。跟莫言不一樣,莫言的語言沒什麼好看的,但劉震雲的語言在《一句頂一萬句》裏面達到了他的高峰。

別人不一定贊同,我個人感覺他的小說最大的光彩就在於語言比較有特色,特別是《一句頂一萬句》。之後他的小說和《一句頂一萬句》比較像,我估計跟他寫的內容有一定關係,他寫的民國時候的事情,有點更滑稽的感覺。我覺得有點像趙樹理的小說,只不過那種視角,和通俗的表達方式,是他的高峰了,他後來沒寫過這麼好的小說。

他的小說我看過很多,《一地雞毛》也很好看,我高中看的。他是1980年代末發表的。《故鄉天下黃花》挺失敗,他可能是受魔幻影響。但他不是學者型的作者,也不是哲學思辨的作家,他硬要寫得更有思想性,就力不從心。《故鄉天下黃花》寫的是土改,沒有比別人更出彩。他後面的兩部小時候不出彩,因為有點太段子化了,內容都是網絡上的。

Q:我發現你心裏怎麼想就怎麼說。

史傑鵬:我有什麼話就直接說。我個人也不會去詆毀誰。好的就是好的,不好的我認為是不好的。不想迎合誰,也不想去拍誰的馬屁。我其實我腦子裏缺根弦,我告訴你,我感覺我不知道紅線在哪裏。我真的有時候不知道。所以,(關於俗的那個問題的討論),我剛剛說我說下去會政治不正確。我頂多知道紅線是在那裏。有可能那個都已經不是紅線了,已經接近於死線了。這個也有可能啊。

Q:但還是覺得這樣是好的。

史傑鵬:這樣是好的。但是社會是很險惡的,我以前不知道啊。當然我也不是故意要觸碰這個紅線。我覺得就應該這麼說啊。做人幹嘛要這麼虛偽呢。但是沒想到得罪了很多人。所以搞得現在這個現狀,我也是挺冤的。因為就是腦子裏缺根線。

Q:這本書里有一首詩,大家對它的解讀有爭議。你說了一句話:‌‌「我們自己有腦子,自己分析。‌‌」你是什麼時候,有這個習慣的——自己有腦子,自己分析。

史傑鵬:我是自從,應該是……我估計這個是隱藏在我的潛意識裏,我從小就跟別人對着幹。我的父母回憶我的時候就說,哎呀,這個小孩小時候不聽話。

我的妻子到現在還拿這個說我,因為我的女兒現在也是這種性格,就是跟你對着幹,你要說什麼,我偏不干,她說這個是你們家的爛基因。然後我就否認。後來她就問我家人,我妹妹,我媽媽也這麼說,確實是我的遺傳。我覺得確實是有遺傳基因的問題。

所以,我小時候這種逆反心理的話,就會讓你對別人說的事情都不相信,就是下意識的反抗。後來我就想我為什麼要反抗,我肯定要想出他的理由來,我不能說這是一種本能反應,那就沒有意義了。那就要思考,然後你就會發現很多人說話就是不對的,很多人說話就是沒腦袋。

碰到任何事情都要自己去分析他。我自己的解讀和別人的就是不一樣,一方面是天性,一方面是思考。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別人宣傳什麼就是什麼,那不行。

所以我碰到任何東西,我都要自己去分析他。當然這跟我個人的天性有關係。我看到很多詩歌我自己的感覺就是跟別人的解讀不一樣的,我為什麼要照抄他。

Q:你有意識去對着幹的,能想到的最早的一件事情是什麼?

史傑鵬:我現在想起來有一些很荒誕的事情。比如小時候經過一個工廠,工廠有電影院,經常會貼海報。有一天我看到他們在貼海報,有兩部電影。

下午的票便宜,我馬上就鬼使神差地去買了下午兩點鐘的電影。下午要上課的啊。我當時完全沒有考慮到要上課的事情,完全脫離了社會秩序、軌道。

買了這個票之後我還跟跟老師請假說,我下午要看電影。我現在想起來我都覺得我當時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怎麼可能一個學生買了電影票跟老師說。

老師表現得很驚訝,他說還有這種事?不行不行。我不管他。我自己就跑去看了。看了之後我就好害怕啊,我就想怎麼辦,明天不讓我上課怎麼辦?肯定不讓我上課的嘛。

後來果然就不讓我上課。讓我叫家長來了。家長來了肯定就被打了一頓。

所以我想這種叛逆心理還是一種跟別人不一樣,變態還是怎麼?我說不清楚。小時候就是這個樣。好像還有好幾起,現在我長大了,我覺得我還比較正常了一點。我覺得當時這麼做是不是不對。

Q:我以為會是一個環境特別荒誕的事。就是面對荒誕的環境覺得不對勁,出於天性去反抗,我以為是這樣的原因。

史傑鵬:對這種環境本能感覺不對……比如小時候不是有生產隊嘛,我舅舅就跑到河裏游泳,抓河裏面的魚。然後就突然來了一些民兵,每個人手臂上戴着那種紅袖標,端着那種步槍朝河裏瞄準,讓他們全部爬上來,我當時覺得非常恐怖,我就很本能地反感這種。

當時受那種愛國主義教育,(就知道)生產隊的魚是不能抓的,但是我當時覺得這個是很恐怖的氣氛,這樣是不對的,如果生活在這樣的社會是很可怕的,很悲哀的,我想這種算不算是一種叛逆。我覺得可能是一種叛逆。

因為很多人不會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但是我就是本能的覺得不對。我就覺得這個社會很可怕的。不是一個很好的社會。而且戴着紅袖章,非常可怕,就覺得有一種很肅殺的氣氛。

Q:那是什麼時候?

史傑鵬:5、6歲,因為那是文革後期,我是1971年生的,那是1976年左右。看電影要晚一點,因為是上了小學,2、3年級。2年級,那就是8、9歲的時候。

Q:這部書中,你寫‌‌「我小時候走在郊外,看見野草中一個個恐怖的墳墓,想像墳墓中的骨頭也曾在世上生活過幾十個春秋,如果他們能夠寫作,每個人都是一部文學史。‌‌」這是多小的時候?很驚訝小孩子看到墳墓想到這些。

史傑鵬:我估計就是7、8歲吧,因為小時候我爸爸就住在南昌郊區,他住在鄉下。我跟我媽媽住在城裏,每當過寒假的時候,他就要讓我自己到鄉下去,然後那裏要經過一條小路,我每次經過那裏就要瘋狂跑,當時我就會想,這個墳墓裏面的人也生活過。當時我沒有用文學史這個詞,但是當時我就想,如果他們每個人都可以描述的話,他們的生活應該很豐富吧。

我這個人比較膽小,現在我都很膽小,我有時候不敢看恐怖片,看了晚上不敢睡覺,要開着燈睡覺。我現在都很少住賓館,因為我怕,我害怕。我估計我腦子裏面可能有一個什麼地方壞了吧。怎麼就這麼膽小呢?真的無法理解。所以這對我造成了很多困擾。

我連學術會議都不去開。因為什麼呢?現在學術會議和以前不一樣,以前是兩個人住一間房,現在一個人住一間房。哈哈哈哈哈,所以我有時候一般就找藉口就不去了。

Q:我以為你不怕,因為我看到你公眾號上寫你去日本以後,會去專門的網站上看住所附近有什麼凶宅。

史傑鵬:我喜歡看恐怖片,但是又害怕。有一種享受感,但是確實又害怕。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個好像是人性,好多人都喜歡看恐怖片,但是他又害怕。但是可能沒有我怕得這麼厲害。我真的就是怕得不敢睡覺了,所以從小就這樣,但我沒想到大了還是這樣的。

我有時候想古代人怎麼生活啊,因為那時候又沒有電燈,怎麼度過漫漫長夜呢。挺奇怪的。會害怕,非常怕黑。所以我在賓館睡覺都是開着燈睡,多不方便啊,你說是吧。所以我就拿一件衣服蓋着腦袋睡。開着燈睡不着嘛,所以蓋着腦袋睡。我會胡思亂想,要是看到了什麼鬼魂,那多恐怖啊。

這樣想。我覺得這個可能是一種病,一種病態。但我不知道是什麼病啊,我懷疑是一種病,因為這個不大正常。

Q:你78歲的時候這樣想。因為想的方向是跟文學跟歷史有關係,現在來看這個事,會想這種關聯是你事後的總結,還是有點‌‌「註定‌‌」的意思——當時那樣想事情,後來就做了與之相關的事情。

史傑鵬:因為我可能還是一個比較感性的人,我看到每一個人,就是那種特別……比如乞丐,他們生下來也沒想到自己會當乞丐,他們的父母把他們生下來也不想他們這麼痛苦。我經常會站在他們的立場上想他們的事情,我覺得挺可憐的。其實他們也經歷了很多,可能他們心靈也很豐富。只是不會表達。

Q:你78歲的時候是一個什麼樣的小孩,會這樣想事情?你會想他們都經歷了什麼。那你那么小的時候自己也經歷很多嗎?

史傑鵬:就是應該是比較敏感的小孩。我現在對那個時候的記憶非常豐富,記得非常清楚。所以我寫戶口本的時候,有那麼多的細節。連我家人都說怎麼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

我小時候都記得非常清楚,反而長大了記不清楚。這個可能跟我個性有關——經常喜歡胡思亂想。他們經常說我用手在空中寫字,但是這個我不記得了。反正不是那么正常的一個人,性格有點倔。然後我的弟弟妹妹都不是這樣的,可能跟他們都不是太一樣。

7、8歲的時候,因為生活對我來說是挺苦難的,挺苦痛的。我是71年生,中國物質很短缺,你會感受到物質的極端貧困。別人也很貧困,但是不會想那麼多東西,當然這跟我個人的性格還是有關係的,跟我的經歷也是有關係的。

我媽媽是菜農,我爸爸是稻農,他們天天在一起吵架,你看在眼裏,就會覺得很痛苦。他們被苦難的生活折磨得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覺得大部分的夫妻,那個時候的都是這樣的。物質睏乏使得一個個的人精神不太正常,我相信(那時候)大部分的中國人,他們都不太正常。

包括後來聽朋友講,他小時候,突然就聽到隔壁有殺豬般的嚎叫,鄰居把他的三個孩子吊在房樑上打,就跟電影一樣的,就瘋狂抽打。他自己因為惹怒了他母親,他母親拿一個烙鐵來烙她。

這個都不是很正常,但是在我們那個時候司空見慣,也沒有人覺得會不正常,所以我覺得那個時候的中國人都有點病態吧。這是我的感覺哈。

Q:看到你最近講你們在日本的生活,你去日本是去做什麼?

史傑鵬:因為日本有個大學邀請我去做訪問學者。(在東洋文化研究所,主要做法學、歷史學方向的研究和學習。)我以前去過日本兩三次旅遊,我覺得這是中國古代嚮往的三代之治吧,路不拾遺,道路乾淨整潔,然後清廉有效。每個人都是互相很友好,彬彬有禮。然後老有所依,幼有所養。男有份,女有規。我覺得這就是一種中國古代聖人嚮往的。

而且日本又是一種跟中華文化比較接近的國家。骨子上還是有區別的啊,但是我們看日語會發現它有很多很多詞語都是來自中國漢語。我是研究音韻學的,他的發音都是古漢語的發音,所以通過你知道的漢語可以知道它日語大概是什麼發音,這個就令你感到很親切。

你就非常想去日本看看,為什麼人家能變化,當然100年前中國知識分子也是這樣想的。你知道原因還是沒有用,但是我還是想去探究探究。就這麼回事。再說我在中國也沒有工作了,住在哪裏都是一樣住,我就無所謂了。

Q:你研究這些東西本身對你來說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嗎?

史傑鵬:有興趣,是很好玩的事情。作為一個作家,有一些他精通的事情會對他有影響。

我一直想寫一部非常現代化的歷史小說,我可以把所有的細節非常現代化。你看起來就不像歷史小說,就像寫現代的生活。現在(中國)沒有一部歷史小說是這樣的,大家寫的小說都是王侯將相,才子佳人,講一些傳奇故事。沒有展現社會的整個細節的小說。

但是西方是有的,他可以把那個時代的村落都復原了。就是你寫這個故事的時候,這個人住在哪個地方,周圍有哪些鄰居,各自是什麼職業,中國好像沒有這種小說。

比如說意大利作家翁貝托·埃科《玫瑰之名》,他是一個符號學的教授,玫瑰之名寫的是中世紀的一個修道院的故事,他的內核很簡單,就是一個偵探故事。但是他寫的細節,這個修道院是什麼構造。這個人住在哪裏,他通過什麼方式進入這個圖書館,他在裏面看到什麼。就是你搭個積木就能把它完全完全復原。

中國的歷史小說,包括偵探小說沒有做到這一點。我想這跟翁貝托·埃科本身是一個教授有關係。他會形成那種思維方式,但是我認為一個作家要寫得非常厚重,需要這個方面的思維。但是你如果不是一個學者的話,你形成不了這種思維。

我做這個研究——古代註解研究,我就知道古代人怎麼說話的,他當時的發音和現在的發音有什麼不一樣。然後我看出土的文獻材料,我就知道當時他們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他每天要花多少錢。他這個當時的生活場景。他的官府的構成方式,他的整個行政制度,他都寫得很詳細。這樣他就慢慢在你腦子裏形成了一個很具體化的東西。

我覺得作為學者,他對我的影響還是非常重要的,對我們的這種寫作的追求還是有影響的。

Q:你寫公眾號的時候常常會‌‌「諷刺‌‌」,而且是在一段話的末尾。你怎麼看這種諷刺?

史傑鵬:其實我現在不是諷刺了,是自嘲吧。因為你發現對整個社會已經無能為力的時候,你什麼都不能說的時候,你只能自嘲。因為按照正常的話,我不應該是這種風格。我應該是說話更直白、更真實,現在我無奈嘛,無力為社會做什麼,只能被社會教訓。那只能是一種自嘲。可能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吧。

Q:你覺得使用社交網絡,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影響。不是想特別問你去年的風波,是真的會有疑問。使用社交網絡,從你個人的經驗上來講,會讓自己本身發生一些改變嗎?

史傑鵬:社交網絡會產生改變的,因為社交網擴能讓你交到很多朋友,志同道合的朋友。因為在以前有限的生活環境下,不可能認識那麼多心靈智慧的人,跟他們成為朋友。這個是很好的地方。

但是社交網絡,同時也把一些最爛的,最不堪入目的人,暴露在你面前,讓你對這個世界挺絕望的,你以前還不知道有這麼多的爛人,這麼多人渣。後來通過社交網絡你發現,真的有這麼多人渣,而且這些人比心靈高貴的人要多出好多倍。你以前可能也知道,但不會這麼血淋淋地端在你面前。

Q:你在公號上寫過一個去年的總結,你說去年是特別不好的一年。我沒想到被北師大開除這件事情對你影響會這麼大。因為你自己寫書,我以為沒了那份工作,你其實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史傑鵬:影響非常大,不僅是這個,因為有很多流氓就盯着你,你出版書籍他們都會去告你,沒有冤可講。網上的這種人很多,他們在說你的時候非常快樂。他們現實生活中過得很苦。我覺得整個社會都在鼓勵他們。新浪做的這個程序都是在鼓勵他們。你把他拉黑了,他還可以發私信辱罵。所以,我也不再去註冊新浪的這個賬號。

Q:你覺得這些人對你的影響大,還是學校開除你的這件事情對你的影響大?

史傑鵬:它是一個相輔相成的事情。沒有這個事情,北師大就不會開除我。當然可能換一個(學校的)書記,也可能不會開除我。

Q:看到你在敘述這種悲觀的時候,會讓人有點緊張,會覺得悲觀不是很好。

史傑鵬:我說的悲觀不是終極悲觀,我指的是個人的無力感。因為人的壽命是有限的,你可能看不到,但是將來是肯定能看到的。這個歷史進程我覺得是一定的,但是你一輩子你是耗不起的,在你的有生之年,你可能覺得你看不到,那就很悲觀。但是終極上來說,那當然是樂觀的。

Q:最近,你在思考些什麼?

史傑鵬:我最近在思考第一就是怎麼個謀生方式,怎麼讓自己更好地生活。再就思考我怎麼能寫出什麼更有意義的東西,對別人有益。

Q:對別人有益就是你所說的有意義?

史傑鵬:就是讓別人讀了你的東西更有腦子。我們自己有腦,自己分析。很多人都是不會自己分析的,就要讓別人你自己有腦子,你自己分析。包括我自己寫的東西,你反駁我也好。

就是每件東西不是那麼簡單的。比如詩詞,現實生活中我接觸很多人他們不自信,覺得我理解的這個詩詞的意思怎麼跟他講的不一樣,我是不是太淺薄了,我就告訴他,這個不是淺薄。

並不是說是一個大教授就說的一定對。你完全可以自己去思考,去解釋這個詩歌。沒必要覺得他就是權威,詩歌這個東西跟做學問不一樣,詩歌是不需要學術訓練,它不是邏輯性的,科學的,它是一種審美的東西,更心靈的東西。你可以完全自由地去思考。

Q:你最近想寫的書是什麼書呢?

史傑鵬:最近想寫的書是一部小說,比較小的長篇。我想寫一部比較有哲理的小說,類似於《阿Q正傳》。想表達一種知識分子責任感的小說,表達類似的想法的小說。是這樣的小說,既生活化又抽象化,一直在收集資料。但是現在因為生計的需要,還在寫一些其他的稿子,所以暫時還沒有辦法。

Q:這個你介意把它說得更具體嗎,表達類似於《阿Q正傳》的想法,這種類似的想法是什麼?

史傑鵬:這個暫時不說了,再說就政治不正確了。

Q:你剛才提到的那個‌‌「現代的歷史小說‌‌」,你在之前採訪里提到它就是古代版的《戶口本》(《戶口本》是史傑鵬的自傳體小說,描寫他自江西農村長大過程的所聞所見。)可不可以這樣問,你的《戶口本》和古代的《戶口本》相比起來,哪個的意義更大?寫作一部‌‌「古代的《戶口本》‌‌」,這樣的一部小說的意義在哪裏?

史傑鵬:因為它可以通過個體反映大時代。就是一個小的人物在大時代是多麼的微不足道。這樣的話,可以表達自己的價值觀,同時給別人有一種情感上的薰陶,因為在現代,你還看不清現在發生的所有事情在整個大時代的意義,但是在古代的事情你就能夠看到。你還可以自己搭一個自己的框架。創作的自由度更高。

Q:搭建一個自己的框架是虛構?就是說通過這個可以改變那個時代的特點?

史傑鵬:是虛構,但是不是改變那個時代的特點,而是你可以更表達那種典型化,也更有可讀性。比如說余華寫的這種小說《活着》、《許三觀賣血記》,它是做過一定的改造,它顯得可讀性更強,更有典型性。但是它的缺點也在這裏,就是說他會迎合普通讀者。

Q:你說的典型性也包括把那個時代寫得非常實在?

史傑鵬:就是不會寫得非常模糊。以前那個《戶口本》,我寫得比較鬆散,就是說我是寫給那些更願意看的,心靈更豐富的人。如果我要更討巧的話,我應該把它更故事化,放到一個大的故事框架中,讓它的故事更慘一點,更慘一點就是更典型化一點。因為在那個時代肯定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但是這樣的話,像我看《許三觀賣血記》,我就覺得我不滿意的在哪裏,我覺得它有點故意賣慘。有點喪失真實性了,有點漫畫化了。它也有它的好處,也有壞處。它會更曲媚讀者,也可以賺更多的錢,賣得更好。

Q:你在評價一個小說讓你自己滿不滿意的時候,‌‌「真實‌‌」是一個很重要的標準嗎?

史傑鵬:對,真實性是一個很重要的標準。小說雖然是一個虛構性的東西,但是細節還是要真實的。但是哲理性小說除外啊,其實很多人都喜歡卡爾維諾的這種小說,但我不喜歡。為什麼呢,我覺得他就是想表達一種理念,專門來編一個故事來表達一個理念,我不是很滿意這個東西。我更喜歡那種經典小說,但卡爾維諾我覺得跟卡夫卡不一樣,卡夫卡我覺得他的細節是很真實的。

Q:比如阿乙他會說,他出一個長篇,就是最近的這一個長篇,他就覺得人生無憾。那你自己在寫作上,第一,寫作是不是那麼那麼重要的事情。然後,寫一個什麼樣的作品就是你滿意和知足的事情。

史傑鵬:我現在沒滿意,《戶口本》是喜歡的人比較多,它是散片性的,有些章節是我至今看起來也是比較滿意的。但是還沒寫出最滿意的,我現在想寫的首先就是古代的《戶口本》那樣的小說,還有一個就是《阿Q正傳》那樣的小說。我是把它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我知道不能着急,要不斷修煉。

Q:如果把自己的大腦當做裝備去升級,你會怎麼增減裝備?

史傑鵬:我現在特別想增加記憶力,現在在學日語,記憶力不行。其他不用再升級了,基本上夠用。如果是知識構成,我想增加西方哲學的一些知識,神學的知識、法理學的知識。我看過一些。但還不夠。但是這個很難,因為我覺得我西方的素養不夠。

Q:推動這個時代進步的人是誰?或者是某一類人。

史傑鵬:我覺得現在推動進步的就要靠法律,因為整個社會是靠法律來規範的。包括我們的政府也這樣說,要依法治國。

我覺得現在就是說,要讓法律來維護依法治國這個東西,然後國家才會蒸蒸日上,才會變好,才會文明富強,然後我們國家才會變得更加美好。包括西方也是一樣的,那些政客基本上都是學法律出身,因為幹什麼都要專業,治國也是一樣的。

Q:你對這個社會有什麼擔憂?

史傑鵬:我的擔憂不能擺在紙片上說。我希望我們的社會更加開放。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好奇心日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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