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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國涌:李敖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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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茵夢零距離看到的李敖:一、自囚、封閉,不抽煙、不喝酒、不聽音樂、不看電影、不打麻將,沒有娛樂,只有寫作;二不敢親密,對最親近的人也防着一手;三、潔癖、苛求、神經過敏;四、寒冷恐懼;五、綠帽恐懼;六、歇斯底里,等等。李敖在她的心目中不再是一個「具有真知灼見又超越名利的俠士」,而是一個「多欲多謀、濟一己之私慾」者,他們的婚姻因此很快就走到了盡頭。從結婚到離婚前後不過三個月零二十二天。

台灣「聯合報」3月18日報道稱,台北榮民總醫院證實,罹患腦幹腫瘤的作家李敖,近日因病況轉危,於昨天上午10點59分離世,享年83歲。不可否認,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水深浪闊的台灣,李敖曾經是「鬥士」、「英雄」、「青年偶像」,但在這些眩目的光環之下,他前後半生的落差、公德和私德的矛盾,皆讓他譽滿天下和謗滿天下,成為一個註定被不斷爭論的人物。真實的李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性格中的缺陷、他人性中陰暗的一面、圍繞着他的那些是是非非······這一切我們所知甚少,乃至一無所知。

44年前,26歲的李敖在《文星》雜誌發表一篇《老年人與棒子》的雜文,從此一發而不可收,在台灣思想文化界攪起了一次次波瀾,是《文星》給李敖提供了表達的平台,還是李敖成就了《文星》?多年來,海峽此岸的讀者聽到的都是李敖一個人的獨白——「多少浮雲世變,使我覺得,為文星而作戰的人,如今只剩下我一個。風雨如晦,水深浪闊,我再做多久也不知道,但是,我不會終止,我不會背棄文星的理想,我總朝前去了!」我也曾經一再地被這番經典式的表述所感動,李敖從《文星》出道,為《文星》入獄,他幾乎成了《文星》的化身,是「文星」理想不折不扣的捍衛者。李敖先是以反傳統、反權威的激烈姿態登上台灣文壇和思想舞台,接着又以反國民黨專橫獨裁的「鬥士」形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長期以來大陸這一邊所知道的就是這樣一個李敖。然而,李敖最近在接受大陸媒體採訪時明白地指出,如果自己留在大陸,那一定是另一種玩法,他自稱可能就是另一個王洪文,他說自己才不會那麼笨。

真實的李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性格中的缺陷、他人性中陰暗的一面、圍繞着他的那些是是非非······這一切我們所知甚少,乃至一無所知。南京作家范泓的最新出版的《與李敖打官司》(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年5月)撕開了第一個口子,使我們通過文星書店和《文星》雜誌創始人蕭孟能與李敖的恩怨糾葛、官司成敗看到李敖的另一面,或者說另一個李敖,一個「鬥士」之外的李敖。

大陸讀者往往是從李敖的筆下知道蕭孟能其人的,其實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台灣出版史、期刊史乃至思想文化史上蕭孟能都是一個無法繞過的人物。他是國民黨中央通訊社社長蕭同茲的兒子,卻有着滿腦子自由的思想,1957年他創辦《文星》雜誌,1961年大膽起用青年李敖,挑起「中西文化論戰」,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發表大量有鋒芒的思想批判和社會批判文章,終於為國民黨當局所不容,在出了98期之後於1965年12月被查禁,1968年4月,苦心經營了18年的文星書店也被迫關閉,「文星」的時代從此進入了歷史。蕭比李年長14歲,從1961年起他們有過長達十八年的莫逆交情,蕭欣賞李、信任李,正因為如此,當蕭因債務纏身、暫時離開台灣時,才會把所有的財產包括房產、股票、收藏以及一切文件、契據、圖章等毫無顧忌地交給李敖,放心地交給李敖全權處理。不料半年後,當蕭回到台灣卻發現李敖並無歸還委託其保管、處理的財產之意,總計被侵佔財物的價值在2000萬新台幣以上。經多方勸說、交涉無效,蕭孟能被迫以「侵佔和背信罪」將李敖告上法庭,時在1980年8月。對於這場官司,當時台灣大大小小的媒體及香港明報》等報刊都曾有過連篇累牘的報道,紛紛擾擾,風雲滿天,那個年代的人幾乎都有所聞。但對大陸讀者來說卻還是完全陌生的。

李敖手中有筆如刀,加上無與倫比的收集材料的天賦,包括他手裏攥着蕭孟能親筆的那些字據,所以當他站在法庭上,真是顧盼自雄,侃侃而談,時不時抽出一份證據來,即使他的妻子胡茵夢舍婚取義、毅然出庭作證,證明李敖將蕭孟能的房子、古董字畫等據為己有,僅她記得的就有傅抱石、吳昌碩、齊白石的畫,還有扇骨、青花瓷器,以及她印象最深的「紅匣子泛黃卷上」的乾隆御批;即使輿論一邊倒,從台灣到香港,「眾口鑠金」,無不認為李敖欺世盜名、見利忘義,但是由於缺乏「積極證據」,法庭一審還是判處李敖無罪。但在二審時,李敖遇到了蕭孟能的殺手鐧,那就是他為蕭氏處理財物時親手寫下賬單長卷(「李氏賬卷」),收支記錄事無具細都記在上面,曾交給蕭過目,留下了副本。當二審法庭出示這一證據複印件時,李敖驚慌失色。最後二審判決李敖侵佔罪名成立,入獄6個月。李敖不服,寫出了洋洋萬言的上訴書,但卻沒有更有力的證據為自己洗脫罪名。順便說一句,這場官司打的是刑事官司,並未附帶民事賠償,所以李敖雖然輸了官司,鋃鐺入獄,但他侵佔的巨額財物依然歸他所有。直到生命的終點,蕭孟能仍為那件絹綢的「乾隆御批」而心疼不已。

對於這次坐牢,李敖向來諱莫如深,偶爾提及他也只強調國民黨黑手介入,這是對他的政治迫害,完全迴避侵佔罪本身,而是當作「光榮的」「第二次政治犯入獄」。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此後李敖對蕭孟能長達多年的「瘋狂」報復,「除了在文章中一再醜化、消遣『孝子蕭孟能』外,行動上更是趕盡殺絕;諸多計謀,層出不窮,一再斷絕蕭孟能的社會關係,並以自己及其弟李放、密友劉會雲,以及朱婉堅等人的名義檢舉、控告蕭孟能民刑事案件達卅五件之多。使蕭孟能纏訟多年,三天兩頭就要找律師,跑法院······花甲之年的蕭孟能為了怕搞亂訟期,還得特製個一覽大表。」這是吳祥輝1986年出版的《李敖死了》一書中的概括,范泓說「卅五件」還只是一個不完全的統計數字,而且蕭孟能有兩次被李敖告發,以「侵佔土地罪」、「違反國家總動員令」入獄。在這些之外,李敖還曾幾次向警察舉報、並親自帶人在凌晨敲開蕭孟能女友(後來的妻子)王劍芬的家,前去「捉姦」。甚至派人在王家鄰近租下房子、設計圈套,報復手段可以說無所不用其極。最後,當68歲的蕭孟能被李敖以「誣告」罪控告,面臨第三次入獄前夕移居美國,黯然離開台灣。而李敖繼續以「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姿態傲然挺立在島上,無論風雲如何變幻,無論時光怎樣流逝。

眾所周知,李敖有過人的才氣,有生花的妙筆,有懸河之口舌,更是洞穿了人性的弱點,懂得如何把握公眾的心理,他有才,這一點,與他恩怨糾纏了一輩子的蕭孟能也不否認,「有才無德啊」,這是蕭孟能最後的一聲長嘆。其實這不僅是蕭孟能一個人的看法,與李敖共同生活過的胡茵夢在其自傳《死亡與童女之舞》中更有對李敖入木三分的剖析。胡茵夢眼中的李敖「無法誠實面對自己的人格失調」,「他對人總是猜忌懷疑,從來沒有誠心和人相處。」「他的心中只有錢,為了錢他可利用任何不法手段賺錢」。比如四海唱片公司將李敖的一首詩譜曲灌成唱片發行,李敖事先曾當面同意,事後卻索賠180萬元新台幣。比如他每天站在窗前用望遠鏡觀察對面一個大廈的工程,想找出施工差錯,預備將來以此威脅建設公司送他一棟房子。媒體更是大肆渲染李敖向辜振甫的「中國合成橡膠有限公司」「詐財數百萬」,其中牽涉蕭孟能的退股金。

胡茵夢零距離看到的李敖:一、自囚、封閉,不抽煙、不喝酒、不聽音樂、不看電影、不打麻將,沒有娛樂,只有寫作;二不敢親密,對最親近的人也防着一手;三、潔癖、苛求、神經過敏;四、寒冷恐懼;五、綠帽恐懼;六、歇斯底里,等等。李敖在她的心目中不再是一個「具有真知灼見又超越名利的俠士」,而是一個「多欲多謀、濟一己之私慾」者,他們的婚姻因此很快就走到了盡頭。從結婚到離婚前後不過三個月零二十二天。

如今《與李敖打官司》的三個主角,蕭孟能已與2004年在上海謝世,終年84歲。曾經風情萬種、上過美國封面的電影明星胡茵夢也早已年華老去、淡出公眾的視線。只剩下七十歲的李敖依然風頭十足,在鳳凰衛視開壇「李敖有話說」,海峽的這一邊,長久以來我們見到的都是他的書,聽到的都是他的一面之詞。蕭孟能病逝後,李敖在電視中說:「我的老朋友蕭孟能死掉了,84歲,死在上海······」他自然想起了《文星》當年,「這段歷史對很多人說起來,已經很遙遠了」,「我再不說沒有人能夠更仔細地說出這段歷史」。然而,他有勇氣直面當年的「侵佔罪」,他能還原歷史的真相嗎?答案恐怕是否定的。不可否認,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水深浪闊的台灣,他曾經是「鬥士」、「英雄」、「青年偶像」,但在這些眩目的光環之下顯然還有另一個我們不知道的李敖。范泓的這本書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更真實、更完整的凡夫肉胎的李敖。

(本文摘自范泓著《與李敖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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