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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媒:陳小魯與他的最後時光:紅二代無足輕重 應該和普通的農民工一樣的

2018年2月28日,陳小魯在海南因病去世。圖片來自網絡

陳小魯走了。

電話里,陳毅長子陳昊蘇語氣低沉。他告訴剝洋蔥,陳小魯於昨日在海南因病去世。

隨後,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會官網發佈訃告,協會會長陳小魯先生因急性大面積心肌梗死,在海南三亞301醫院搶救無效,於2018年2月28日不幸辭世。

陳小魯的好友計三猛發給記者的照片中,人在海南的陳小魯笑容滿面,他穿着紅色條紋Polo衫、白色長褲,頭髮花白。今年春節,他攜夫人粟惠寧在海南度過。

陳小魯和夫人在海南過春節。受訪者供圖

陳小魯1946年出生於山東,是陳毅元帥第三子。他曾有過多個身份——北京八中革委會主任、軍隊副師級幹部、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社會改革局局長,以及商人。但「紅二代」這個標籤,伴隨他一生。

多年前,陳小魯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在我看來,紅二代無足輕重了,應該和普通的農民工一樣的。都是一幫老人,帶着記憶活着而已。」

最後的時光

今天一大早,計三猛突然接到同學電話,「小魯在海南去世了!」他吃了一驚,覺得不太可能。「前不久還見到他,小魯很健康。」很快,又來一個電話,傳來的是同樣的消息。

從北京八中上學算起,計三猛和陳小魯已經相識數十載。

今年元旦前後,計三猛還和陳小魯見過面。地點是陳小魯夫人粟惠寧單位分的一套普通住宅,在北四環附近,大概100多平。屋內陳設簡單,客廳擺着一張窄小的實木茶几,旁邊是一張白色三人沙發。

計三猛記得,那天陽光很好,頗有些暖意。陳小魯心情不錯,穿着一件老舊的藍格布襯衣,兩人談笑風生。

陳小魯保持着一個普通老人的生活習慣,他在聊天中提到,自己經常到奧林匹克公園散步,每天都要走上一萬步。

陳小魯常年以便裝示人,出席活動也是如此。計三猛還記得,在八中上學時,陳小魯曾有一雙皮鞋,「鞋底和鞋面穿得都張開口了,小魯就用細鐵絲把鞋縫在一起。」他開車也不講究,座駕是一輛藍色大眾POLO兩廂轎車。

2018年春節前,友人去看望陳小魯(左一)。受訪者供圖

陳小魯生前接受採訪時說,他退休後的生活,是由一堆聚會組成的。在偉人誕辰或者戰役紀念日,「紅二代」都會有聚會。

在過去一年裏,陳小魯參加了感知漢文化基地項目的啟動儀式、「茂芝會議」90周年學術研討會和2017緩和醫療國際高峰論壇等。

整理父親陳毅和岳父粟裕的畫冊,成了陳小魯晚年的一件大事。「他花費了很多精力。」計三猛回憶說。

陳小魯喜歡旅行。每年和夫人外出旅遊平均一百天,去過世界上一百多個國家。他最喜歡南極,覺得那裏荒涼、寂靜,是最美好的地方。一位和陳小魯有過交往的記者曾評價,「他認為世界很大,他很了解世界。」

今年春節,陳小魯和家人是在海南過的。2月28日白天他還在朋友家做客,當晚9點20分準備洗澡睡覺時,跟夫人說:「小惠,我不好。」隨後倒下,送醫路上辭世。

差點被送人的「紅二代」

72年前,陳小魯出生在山東,是陳毅元帥第三子。父親給他起名「小魯」。一是取自「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二是蘊含全取山東的雄心。當時,陳毅是山東野戰軍司令員。

在多篇回憶文章里,陳小魯都提到,母親在懷他時,上面已經有了兩個哥哥——陳昊蘇和陳丹淮,父母一心想生一個女兒,結果他出生了。一位管家屬的協理員阿姨看到,他被包着被單放在屋子門口,問他母親:「這孩子怎麼放門口啊?」他母親回,「這孩子我不要了,你們誰要誰抱走。」那位阿姨數落了一通,「長這麼漂亮的孩子這麼捨得送人?」後來,母親反倒特別寶貝他。

幾年前,在一次公開活動上,有人問陳小魯,父親對他有什麼影響。他說,父親給他最寶貴的財富是「為人民服務,不要有幹部子弟的優越感,要尊重老師、尊重同學,尊重身邊工作人員。」

他舉例說,小時候因為賴床耽誤上學,差點被父親從樓上丟下去。那會兒,他們家住在上海興國路的一座小樓,他經常不起床,有時候睡到中午吃飯時間。有一天,父親發脾氣,吃中飯時聽說他還沒起床,衝上樓,說:「養這孩子有什麼用啊?」陳毅抱起陳小魯,就要往樓下扔,把秘書們都嚇壞了。後來,陳小魯睡懶覺的毛病給治好了。

童年時期,陳小魯一度不知道父親是做什麼的。在北京育英學校上學那會兒,別人問陳小魯,「你爸是幹什麼的?」他說,他只知道他爸是陳毅,真不知道幹嘛的。家裏人沒提過級別、職務這些事兒。後來,他才從報紙上看到,父親是外交部長、副總理,是個大幹部。

陳小魯在北京八中的校友、室友牟尚高曾回憶,1964年國民經濟好轉後,八中學生都有雪白的「的確涼」襯衣穿。而陳小魯,夏天的上衣永遠是圓領針織汗衫,俗稱「老頭樂」,一直穿到1968年離開學校。

1970年代,陳小魯去了瀋陽軍區,28歲那年任瀋陽軍區最年輕的團級幹部。1975年趕上批鄧,陳小魯覺得那一套他接受不了,趕忙給岳父粟裕寫信,要求調動工作。粟裕跟他說,當兵還是要從部隊提拔。在給岳父的信中,陳小魯就寫了一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後被調回北京。1992年,他以上校軍銜轉業,下海經商,成了「無上級個人」。

自省者

人始終是歷史的人質。「文革」這個詞,串聯着陳小魯的少年與暮年。

2013年,正在商海沉浮的陳小魯,決定就「文革」中的過錯,向昔日老師道歉。

高中時,他迎面撞上「文革」時代。北京各中學爆發對校領導和部分老師的批鬥。陳小魯所在的北京八中,也在這場浩劫中損失慘重。《中國青年報》的一則報道提到,在批鬥中,北京八中黨支部書記華錦自殺身亡,教師高家旺自殺身亡,黨支部副書記韓玖芳被打致殘。

此時,陳小魯全票當選為北京八中的「造反」學生領袖、革委會主任。

1966年8月22日凌晨,八中書記華錦因不堪虐待,自殺身亡。這件事對陳小魯產生很大的刺激。2013年,陳小魯在向新京報記者回憶當年的情形時曾經提到,這是他對文革進行反思的開始。

2013年5月,當年的生物課代表計三猛,去看望八中的老生物教師趙榮尊時聽說,這些年來,不少八中的老教師陸陸續續去世了。

計三猛跟陳小魯提起這件事,「小魯的反應比我想像中積極得多,第一是應該道歉,第二是要隆重舉行,第三是對媒體公開。」

第一次道歉,是在當時流行的網絡博客上。當年8月19日,北京八中老三屆同學會的博客,掛上了一篇在日後引起軒然大波的文章。

這篇短文只有419字,甚至連分段都沒有。引起公眾廣泛關注的是,文末署上的三個字——陳小魯。

計三猛記得,當時曾經有人問陳小魯,「你又沒打人,為什麼要道歉?有人鬥過老師,應該讓他們道歉」。

陳小魯在博客中也回答了這個問題,「我作為當時八中學生領袖和校革委會主任,對校領導和一些老師、同學被批鬥,被勞改負有直接責任。在運動初期我積極造反,組織批鬥過校領導,後來作為校革委會主任,又沒有勇氣制止違反人道主義的迫害行為,因為害怕被人說成老保,說成反對文革,那是個令人恐懼的年代。」

「我希望能代表曾經傷害過老校領導、老師和同學的老三屆校友向他們鄭重道歉,不知道校友們是否授權我做這樣一個道歉?……我的正式道歉太遲了,但是為了靈魂的淨化,為了社會的進步,為了民族的未來,必須做這樣道歉,沒有反思,談何進步!」陳小魯寫道。

2013年10月7日,陳小魯帶領部分校友,向老師鞠躬道歉。

陳小魯(右二)帶領部分校友,向老師鞠躬道歉。圖片來自網絡

在暮年之際,「紅二代」陳小魯,以自省者的姿態出現,向外界宣告了親歷者對歷史的態度。「忘記過去意味着背叛。我們認為,八中既有輝煌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這一頁不能被翻過去。」2013年,陳小魯曾對新京報記者說。

生與死

關心死亡,是陳小魯晚年的一項事業。

2013年,他和原副總理羅瑞卿的女兒、曾任醫生的羅點點合作,成立了北京市生前預囑推廣協會。陳小魯任會長。

晚年的陳小魯。圖片來自網絡

他們所推行的「尊嚴死」的理念,是對於沒有恢復希望、處於生命末期的患者,撤除其維持生命的醫療措施,使其自然地、有尊嚴地死亡。

陳小魯在羅點點所著的《我的死亡我做主》的書中,談及自己推廣生前預囑的初衷,和父親晚年生活有關。

1971年,陳毅被發現結腸癌,一年後逐漸惡化。陳小魯從部隊趕回探親時看到,病床上的父親,全身插滿了管子,醫生不停給他各種治療、吸痰、清洗、翻身,病人非常痛苦。陳小魯問,能不能不搶救了。醫生只問了兩句,「你說了算嗎?我們敢嗎?」

陳小魯後來在多個場合提到這個故事。他和羅點點致力於宣傳「尊嚴死」,希望減輕死亡的痛苦,實現「我的死亡我做主」。

今天早上看到陳小魯辭世的消息,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會第一任秘書長郝新平心情悲痛,但又找到了一些安慰。「他走得突然,沒有遭受多少痛苦。」郝新平對剝洋蔥說,為患者的臨終提供幫助、儘量減少他們的痛苦正是陳會長一直大力倡導的。

3月1日下午,郝新平收到一則留言。一位協會會員說:「我有個心願就是要當面告訴陳小魯,我們在他家鄉樂至縣勞動鎮為數以百計的癌症晚期病人提供了姑息關懷/安寧療護的家居服務。」

郝新平覺得遺憾,這一切,陳小魯無從得知了。

在一篇流傳很廣的自述文章里,陳小魯說他喜歡孔子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但孔子是聖人,他沒有這個能力。他說,如果有天要回顧人生,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行了,至於別人看是好是壞,都無所謂。

五年前的一個晚上,陳小魯受邀到國際金融博物館講演廳,做了一場演講。主辦方讓他談談他的人生。這位穿着洗得發白的紅襯衣、深灰西服,頭髮花白的老者說:「我這個人,也無足輕重,就是瀟灑一點,追求自由的人格,僅此而已。」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新京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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