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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寺老僧:「那麼多的藏人 已經有那麼多年沒朝拜過大昭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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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那麼多年不准信仰宗教的歲月,人們已經很多年沒進過大昭寺了,所以來朝佛的人特別多。當時還向信徒售票,就在今天信徒磕長頭的大門口還架着欄杆,每天只賣兩千張票,每張票一毛錢,所以很多人從夜裏就開始排隊,常常排隊一晚上,睡覺就睡在地上。那時候大昭寺整天開放,天黑了,如果不趕緊關門的話,還會有很多人進去朝佛。可憐啊,那麼多的藏人,已經有那麼多年沒朝拜過大昭寺,沒朝見過覺仁波切了。很多人都哭。邊哭邊說,想不到這一生還能有機會見到佛,沒想到啊,還會有這麼一天。

文革結束後的釋迦牟尼佛12歲等身像。翻拍於1985年出版的《大昭寺》一書。(唯色提供)

【本月17日發生在拉薩大昭寺的火災,應該是始建於公元七世紀、並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古老建築,所遭遇的歷史上第一次火災。但至今不知火因,當局也未明確交待調查經過和損失情況。新華社22日的報道中所說的起火部位等,與中共公安部相關文件里的說明並不一致。

如尊者達賴喇嘛所說,大昭寺是全藏最崇高的寺廟。事實上,對於信奉佛教的藏人來說,大昭寺是聖地中的聖地,所主要供奉的佛祖釋迦牟尼12歲等身像具有無可替代的神聖地位,卻也蒙受了千百年來大千世界所發生的各種劫難。

這是一位曾囚禁七年、勞動改造十三年,直至1981年才回到大昭寺的老僧人的口述。2003年3月9日下午,我在他的僧舍,記錄了他所講述的大昭寺及他個人所遭遇的劫難,並收錄於2006年在台灣出版的《西藏記憶》一書中。他現已去世多年,此時找出當時給他拍攝的照片,仍然記得面對無常命運他發出的豁達笑聲,令人十分感念。】

文革中,大昭寺的一樓,據說只有「覺袞頓拉康」(釋迦牟尼佛殿)還倖存了佛像,「土莫拉康」(松贊干布法王殿)也倖存了塑像,其餘的殿都沒了塑像,空空蕩蕩的。

「覺袞頓拉康」,又叫覺康,那裏面的覺沃佛(佛祖釋迦牟尼12歲等身像)和幾個佛像都是過去的。但覺沃佛的身上和臉上的金粉都被刮掉了。身上的所有裝飾也都沒了。所幸的是,覺沃佛頭上的華蓋是純金做的,但因為被香火熏得很黑,沒人認得出是純金,所以就沒被革命的人拿走。後來被拉薩市政協放在了辦公室里,直到大昭寺正式對外開放時才送回,刷洗後露出了它本來的顏色,這才知道這華蓋是純金做的。

覺沃佛,覺仁波切,盤坐的左腿上有個洞,至今可以看見。有兩個說法,一個據說是朗達瑪(吐蕃王朝末代君王,以滅佛留名於史)時候砍下的。傳說朗達瑪想看看覺仁波切是用什麼材料製成的,就在覺仁波切的腿上砍了一個洞,覺仁波切疼得發出了「啊嚓嚓」的聲音。民間有這樣一個傳說,但有關的歷史書上是沒有的。另一個說法與文革有關。文革時候紅衛兵也在覺仁波切的腿上砍了一個洞,說是後來修補了,但用手指敲那兒的話還可以聽見「空空」的聲響。那些砸大昭寺的紅衛兵,有些是學生,有些是老百姓,聽說都是帕廓一帶的老百姓,不過這都是聽說的,那時候我不在這裏,我在工布(指今林芝地區八一鎮周圍)勞動改造。

大昭寺一樓大廳里的強巴佛(未來佛)像也被砸了。古汝仁波切(蓮花生大士)像是文革之後信眾供奉的。大昭寺轉經道囊廓的「卓瑪拉康」(度母殿)也被砸了。

大昭寺二樓上,據說只有松贊干布法王殿裏的松贊干布塑像是過去的,其他幾尊像都是文革之後塑的,包括文成公主像。另外,這個殿裏的青稞酒壺有上千年的歷史,不知怎麼弄到了羅布林卡文管會那裏,後來聽說班欽仁波切(十世班禪喇嘛)在文革後第一次回到拉薩,打聽到這個酒壺的下落就要了回來。

大概在1972、1973年的時候,大昭寺才又重新修復了。但也不是把過去的所有佛像都修復了,只是修復了一部分。當時說是要修復大昭寺的佛像,拉薩城裏有一個「讓勒公司」,是做家具、工具和農具的工廠,現在靠近市公安局,在文革時候裏面有一個倉庫,堆放着從很多寺院沒收的佛像,都是舊佛像,很珍貴,就從這個公司的倉庫里拿回很多佛像,送到大昭寺,重新裝藏、修補。

文革中被砸的寺院很多。色拉寺、哲蚌寺都被砸過。只是沒被砸光,不像甘丹寺,砸得一乾二淨,什麼都沒有了。大昭寺原本只是由佛殿組成,所以被砸的時候很快就砸得差不多了。似乎只有聶塘的卓瑪拉康(度母殿)沒被砸,這是因為創辦卓瑪拉康的阿底峽大師是孟加拉人,要注意國際上的形象。曾經孟加拉還派人,把阿底峽大師留下來的「古棟」(法體)請回去了。

我在工布的時候是工人。更早以前,我在解放軍的監獄裏被關了七年,是因為1959年「叛亂」的緣故,那時我三十歲的樣子,被說成是「叛亂分子」。我很小出家當了僧人,在色拉寺。1966年我從監獄裏放出來,就在工布的勞改農場當了工人,我做的是木工活。農場屬於公安系統,不允許我們參加文革。

我當了十三年的工人。1981年時候,好多人都走了,我也說我不想當工人了,我想穿袈裟,這樣我就回到拉薩,來到大昭寺。實際上大昭寺在文革時候一個出家人也沒有,我聽說那些佛殿都變成豬圈了,像「土幾拉康」(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佛殿)這些佛殿都成了豬圈。樓上住着軍人。樓下我們現在舉辦法會的地方,供放蓮花生塑像的地方,是他們的廚房。然後大昭寺成了招待所,叫做「三所」,房間都設在佛殿裏,聽說是拉薩市的招待所,這個招待所後來搬到市政府旁邊去了,人們都叫它「招待瑪波」,意思是紅色招待所,在如今的日光賓館前面。我們剛回到大昭寺時,一樓和二樓那些佛殿的門框上都寫着號碼,是招待所房間的號碼。牆上的壁畫還在,但有破損。

文革兩派爭鬥時,先是「大聯指」住在寺院裏,後來又是「造總」住在寺院裏,還發生過武鬥,在大昭寺裏面開槍打死過不少人。是解放軍開槍打死的造反派,都是年輕藏人。

文革時候,在覺康上面的金頂那裏,曾經蓋過一個廁所。在護法神班丹拉姆那裏用木板隔了男女兩個廁所。那是招待所的廁所。班丹拉姆的塑像早就被搬出去給砸了。

我們現在住的這些僧舍曾經還是拉薩市政協的辦公室和宿舍。這是文革剛結束那會兒。過去噶廈政府的辦公室也設在大昭寺裏面,但沒有住在這些地方。

如今大昭寺里的老喇嘛都不是大昭寺過去的人,是從色拉、甘丹和哲蚌來的。

文革結束後,重新修復的寺院再次開放。經過了那麼多年不准信仰宗教的歲月,人們已經很多年沒進過大昭寺了,所以來朝佛的人特別多。當時還向信徒售票,就在今天信徒磕長頭的大門口還架着欄杆,每天只賣兩千張票,每張票一毛錢,所以很多人從夜裏就開始排隊,常常排隊一晚上,睡覺就睡在地上。那時候大昭寺整天開放,天黑了,如果不趕緊關門的話,還會有很多人進去朝佛。可憐啊,那麼多的藏人,已經有那麼多年沒朝拜過大昭寺,沒朝見過覺仁波切了。很多人都哭。邊哭邊說,想不到這一生還能有機會見到佛,沒想到啊,還會有這麼一天。後來班欽仁波切回到拉薩,在大昭寺舉辦法會給信徒摩頂時,排隊的人都排到了郵電大樓那裏,有幾公里長。有一個人還被擠死了。信徒是那麼多,突然間,一下子冒出來那麼多,不光是老人,還有很多年輕人,這是文化大革命時候不敢想像的,就像是被堤壩攔住的大水一下子衝出來了……

直到胡耀邦來拉薩,說不能給信徒賣票,從那以後,各個寺院都不向信徒售票了。

有很多人,過去是積極分子,現在變成了很虔誠的信徒,這樣的人很多。他們也到大昭寺來朝佛。從佛教角度來講,這是懺悔,這很好。只要是出於真誠,這麼做,也許是可以抵消他們當年所犯下的過錯的。很多人當年都是無知,無明啊。

大昭寺的「默朗欽莫」(祈願大法會)在八十年代恢復了,但也只是辦過三次,87、88和89年,然後就取消了,再也沒有舉辦了。1989年3月份那次抗議事件,正是祈願大法會期間,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念經,就被那些軍人帶去派出所。他們用電棒打我,還打了很多僧人……

我已經七十六歲了。在我一生中經歷過三種人生。我的家在農村里,過着中等富足的生活。起先,我從小出家當了僧人,那是很幸福的一段經歷;三十歲時被關進了監獄,在監獄裏呆了七年,是犯人;然後在農場當了十多年的工人;最後又回到寺院,繼續當僧人。這不,我當過三種人,幹過三種人的事情,想起來倒也有意思。

在過去,西藏人活得很輕鬆,雖然物質上沒什麼,但精神上,因為對佛教有信仰,想着因果輪迴,所以沒有太多的欲望。但現在的話,雖然物質上有了很多東西,但人們的心都變得很複雜,每個人都有很多欲望,都是為自己考慮,反而活得很辛苦。人們的心裏沒有宗教的約束,這不會是一個很滿意的人生。再說現在能夠向人們傳法的喇嘛越來越少,真正信仰宗教的人也越來越少,雖然很多人特別虔誠,但佛教真正的涵義卻不知道,只能是迷信。這樣下去的話會很困難的。就像我們看到的,好多人什麼也不知道,如果一個人用額頭去碰石頭,都要跟着去用額頭碰這塊石頭。這就是迷信。

從我個人來講,沒有什麼太多的願望,只有一個,就是希望宗教信仰自由。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自由亞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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