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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非魚:我在平壤買兩斤共產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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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朝鮮之前,中方導遊曾一再叮囑,‌‌「不要討論中國國事。‌‌」然而到了朝鮮,有間或的瞬間,我感覺自己正親身經歷‌‌「國事‌‌」。偉人天降的白頭山,在中國幻化成了看不見的另一種高山,而你我還將長久沐浴這特色社會主義。

去過朝鮮後,再談社會主義是野蠻的。

以及,後來才意識到全朝鮮有且只有一個胖子,他姓金。

又有,朝鮮煙,後勁大,像百米加速時的猛然後仰。

‌‌「當下中國距離實現共產主義究竟還有多遠?‌‌」

‌‌「兩三公里‌‌」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去朝鮮。具體講,去北韓。後台有讀者揭示:‌‌「你不是已經生活在朝鮮了嗎?‌‌」

不過一開始我天真以為,西朝鮮和北韓還是有區別的,

——然而旅程結束後我才意識到,這國度與那東北方的社會主義他者,本質的確一樣。

邊陲之地宜重複。過丹東海關時,中方導遊一再囑咐,不要亂拍領袖,不要拍軍人,敏感問題不要問,出入邊境都會檢查手機,每人只能帶兩瓶酒兩條煙,諸如此類。半個月前報旅行團的時候,指導手冊就已經講膩了。

當然,我也全違反了。

不過最主要的,導遊舉旗強調,朝鮮沒有互聯網。

朝鮮理應沒有互聯網。鴨綠江兩岸相隔不遠,但時間跨度足有三十年。一側有當下最發達的移動互聯網使用場景,一側是停滯在七八十年代的信息荒漠。

但說實話,在過飽和的信息世界待久了,關閉手機網絡那一刻,視知覺和腦內竟感到一絲輕盈。在朝鮮與世隔絕三天,除卻最初的信息焦慮,那種慣性點開微信刷新的‌‌「幻肢痛‌‌」錯覺,其餘時間神清氣爽,感官被全然放大至貼近真實。風更凜冽一些,零下氣溫更刺骨一些,陽光更刺眼,發呆都會更投入。仿佛回到十年前。

我想對於入境朝鮮的人來說,主要是‌‌「檢疫‌‌」

我參加的旅行團,人員構成大部分是中老年,包含二三四線中小企業老闆、背包客和體制內人士。一個小老太太后來一直強調自己的父親參加過抗美援朝,跟我住一間房的老大爺言必稱毛主席如何如何。一個深圳來的姑娘全程手持相機錄像外加解說。一個做房地產銷售的哥們兒常年國外旅行,說朝鮮是他亞洲版圖的最後一塊。

還有個西班牙小哥,天主教徒,全程笑而不語。

我呢,自己攜帶南韓三星手機,戴南韓索尼耳機,身穿西方國家快時尚品牌,Kindle里下載有《極權主義的起源》和《日常生活的革命》。還沿途聆聽美帝國主義的靡靡之音。老舊列車開進新義州時,網易雲正在播放Lou Reed的《Ride Into The Sun》……

‌‌「But if you are tired and you're sick of the city‌‌」

‌‌「Remember that its just a flower‌‌」

‌‌「Made out of clay‌‌」

順帶說一句,手機收到的最後一條消息是來自新華社公眾號的推送:《剛剛,韓國軍方稱朝鮮試射一枚導彈》。

軍綠色的阿里郎

描述新義州邊檢站:灰色,嚴肅,安靜。

軍人和士兵面無表情,目光中有種專制壓迫下的純淨,仿佛視線之間可以連成線,織成網,最終密不透風相互窒息。

我抬頭看到一幢大樓上懸掛的‌‌「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將軍‌‌」的頭像,在寒風中笑意盈盈。

另一條鐵軌上,一個朝鮮男人騎一輛自行車,吱吱呀呀緩慢經過。

軍人上車檢查。行李一件件翻找出來問詢,手機收集並進行統計。逼仄的車廂里此起彼伏生澀的中文。

‌‌「女友?‌‌」一個年輕軍官頷首。

‌‌「旅遊。‌‌」我回答。

我記得後來和其他旅行團遇到,見一姑娘拿着蘋果拍照,不停調試濾鏡,覺得有點,搞笑。

透過資本主義濾鏡拍攝朝鮮,不太符合社會主義。

新義州檢查之後是漫長的午後。火車一直往平壤開,緩慢行駛在仿佛西北縣市的朝鮮鄉野,土地貧瘠,河流冰凍,牛,穿着臃腫在田埂奔跑的小孩,騎自行車的人,破舊筒子樓,國產貨車,望向火車迷茫或無情緒的眼神,鏽跡。

因為交通工具限制,大部分風景只能在車上拍攝,有些遺憾,但又很喜歡快速拍照的湊巧感。

在平壤和社會主義的初夜

接站的導遊中文出奇好。一個叫小鄭,一個叫小金,大方開朗,面容姣好。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小鄭的父親是朝鮮高級軍官,母親曾是電影明星;小金的父親是醫生。兩人出身都非富即貴。

同樣也是後來才知道,小金的雙眼皮是做手術割的。她說在朝鮮很多姑娘都會去做整容手術。

稍微想了想,在一個‌‌「非正常國家‌‌」接受了良好大學教育和政治訓練,對外接待各國遊客的‌‌「導遊‌‌」,也的確不是普通百姓有資格擔任的。

兩個活潑可愛的姑娘未來三天不斷或旁敲側擊或直接發問,明里暗裏企圖掌握旅行團成員的各種信息。但旁觀看,多少有些拙劣和生硬。她們可能不知道,在中國,即便是普通人民,在日常話術和厚黑式的功利社交中,運用的技巧早已超過她們幾個等級。

好幾次上廁所遇到同行的幾個中年,‌‌「你就說她們愛聽的就行了啦。‌‌」其中的廣東人如是說。

小鄭問我是做什麼的。

我說我做銷售的。

‌‌「銷售什麼?‌‌」

‌‌「主要是核心價值觀及其周邊。‌‌」

她好像沒聽懂。

‌‌「是類似你們說的……會銷那種嗎?‌‌」

‌‌「說得很對。‌‌」

前面說了,跟我住一個房間的老大爺喜歡聊政治,追憶六七十年代。拉着人聊。拉着人自顧自聊。‌‌「哎,我們那會兒……‌‌」

有次我對應付不暇的小鄭說,‌‌「老一輩人嘛,他懷舊,懷念毛主席,萬萬歲。但像我這種年輕人,都不感興趣。‌‌」

‌‌「那你對什麼感興趣?‌‌」她急忙探過身,目光相當有針對性。

‌‌「姑娘。‌‌」我說。

她笑了。

‌‌「賺錢。‌‌」

她笑出了聲。

社會主義建築概覽

當晚參觀的第一站就是萬壽台。相當於你到中國旅遊,第一站就帶你去某紀念堂。流程不外是買花獻花拍照,並瞻仰偉大的‌‌「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將軍‌‌」。

沒什麼意思。

以及餘下兩天參觀的官方建築,都沒什麼意思。

我國縮小版。好大喜功放大版。人民在塑像腳下吃不起飯。金碧輝煌,全是假象。

‌‌「中朝友誼塔‌‌」這塔,據小鄭說,就叫‌‌「中朝友誼塔‌‌」,而不是按命名慣例的‌‌「朝中友誼塔‌‌」。

‌‌「這不是朝鮮設立的嗎?就類似主賓國,稱呼上不應該有什麼講究嗎?‌‌」

然後她開始說一堆中朝友誼源遠流長之類的套話。

中朝友誼塔。

主賓對調塔。

建黨紀念塔

主體思想塔

主體思想塔和金日成廣場隔大同江相望,佈局類似於天安門廣場與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對照。

一種中軸線美學。只是毫無意義。

那晚我眼見很多朝鮮人民路過這塔,打滿燈光的塔身,襯托出缺電的平壤四下的漆黑。

這塔,真高,也真沉重。

有意思的是作其他功用的建築。

香山飯店據說和高麗飯店以及我住的羊角島飯店一道,被稱作朝鮮三大特級酒店。位於妙香山,毗鄰堆滿了外國贈送給最高領袖們禮物的國際友誼展覽館,前蘇聯建築的痕跡相當重。

平壤地鐵非常深,共十七站,遊客只能坐一站。乘坐時間前後不到兩分鐘。

本地乘客似乎早對遊客司空見慣,偶爾驚異於旅行團成員手持的大屏手機和數碼相機,但轉而又歸於低頭凝視交疊雙手的平靜。

建築本身看似正常光鮮,只是居於建築其間的平壤人民,個個面無表情。

需要說明一點,平壤的建築並不是朝鮮建築的全部。200萬人口的平壤和它宛如國內五六線城市風貌的建築,已是這個國度所能呈現給外部世界最好的景觀,而在平壤之外,高樓稀缺,平房遍佈,破舊,凋敝,屬於另一種解釋之下而‌‌「共同富裕‌‌」。

一種128色的朝鮮,低對比度的朝鮮。

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無疑壓抑。在夜晚常見到街道兩旁建築零星的燈光,昏暗,飄忽,白熾燈光暈牽連出壓制的意象,忍不住深呼吸。

平壤的主要街道之一,金正恩上台後力主建成的‌‌「未來科學家大街‌‌」,顏色艷麗,高聳且堆砌,說是‌‌「免費分配給教師。‌‌」我一直沒能拍攝到全貌。

每天都會經過,每次都能觀察到新事物。高級餐廳,疑似健身房,醫院,等等。如果平壤有CBD,那麼‌‌「未來科學家大街‌‌」算得上是CBD。

只是在下了判斷之後又會醒悟,普通居民可以在寬闊的街道直接進入單元樓,幢幢高樓內是再普通不過的居住景觀,CBD其實是偽命題。

平壤在它最引以為豪的大街自造了一種缺失,用前置的日常生活景觀,尷尬彌補着繁榮的假象。

等待柳京

柳京飯店,奇異,330米的北韓第一高樓,全球十大最丑建築之首,建成至今仍未完全投入使用。用小鄭的話說,‌‌「這是我們的特特級酒店。‌‌」

想去,但去不了,只是每次旅途逼近都忍不住拍一張。回國整理完畢,這座平壤天際線的異質突起,怎麼看都像是一種社會主義符號學悖論,龐然又詭異。

持續的緊缺型豐饒

中朝雙方彼此心照不宣,對待國外旅行團,朝鮮所展示的,全都是最好的,最頂級的,最能維護臉面和脆弱虛榮心的。

但即便號稱最好,也無處不泄露常年制裁下的捉襟見肘。

在朝鮮吃的幾餐飯,火鍋、烤鴨、八大碗、油炸明太魚、需要額外付錢的燉雞,基本就是遊客能吃到且百姓很難吃到的最好東西。

而看餐廳佈置,乍眼看去富麗明亮,只是細節寒酸:擦手的毛巾起了球,奶粉劣質,汽水幾近沒氣的糖水,餐具殘留油漬……

至於其他商品,無不殘留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百貨商店裏陳列國貨的年代感。

遊輪上的演出。樂隊演奏音樂調性像極了《列寧格勒牛仔征美記》,貝斯結他架子鼓電子琴齊上,後來還加入了古箏和手風琴。歌唱內容基本是歌頌領袖。燈光復古又迷幻,單色打光非常統一。最右貝斯姑娘美極。

我想類別應該叫:‌‌「主體搖滾‌‌」。

終極問題

回國之後,不斷有朋友問我同樣兩個問題:

你覺得朝鮮人民幸福嗎?

中國和朝鮮有什麼區別?

愚民政策下,朝鮮人民或許幸福。我甚至可以自大地去揣測,那是一種無知的幸福。

但此中又有許多裂隙,會讓人覺得,他們或許是假裝幸福,或許又不得不‌‌「幸福‌‌」。

回程途中,聽在朝工作的國人講,中國和世界糧食組織援助朝鮮糧食需求的百分之七十,持續了三十年;

朝鮮普通人民工資極低,購買力可以忽略不計;

國家免費提供教育、住房,但免費前面還要加個‌‌「只限於‌‌」;

不能直稱金日成、金正日和金正恩,必須尊稱‌‌「金日成主席‌‌」、‌‌「金正日將軍‌‌」和‌‌「金正恩同志‌‌」,而且務必強調‌‌「偉大‌‌」。

而伴隨這種近似1984式統攝景象的,是現代文明不可阻擋的入侵:大屏手機、購物、整容手術……

所以我想即便還是要繼續‌‌「幸福‌‌」下去,這幸福背後,也必定摻雜了壓抑、惶惑、莫名的失落、鈍化的驚異,和面無表情背後的憤怒,或是開懷大笑。

只是,如果真要中朝兩相比照,我們似乎又突然失去了嘲諷他方的資格。

中朝有區別嗎?

有嗎?

鴨綠江對岸的我們看似物質豐饒,生活穩定,可以享受現代文明和科技進步下,消費民主化後的便利。但關乎‌‌「人性‌‌」本身,關乎個人權利,關乎‌‌「自由‌‌」呢?到頭來除了納稅與貢獻GDP我們究竟得到了什麼?

果真就能和朝鮮及其代表的專制與極權,壓榨與剝削,潛移默化的本能鉗制與思想規訓劃清界限嗎?

我不知道。

或說,我不能‌‌「合法‌‌」地知道。

去朝鮮之前,中方導遊曾一再叮囑,‌‌「不要討論中國國事。‌‌」

然而到了朝鮮,有間或的瞬間,我感覺自己正親身經歷‌‌「國事‌‌」。

偉人天降的白頭山,在中國幻化成了看不見的另一種高山,而你我還將長久沐浴這特色社會主義。

17年12月1日,向北韓出口了十五分鐘悲傷

最後一晚,在金日成廣場。參觀完畢和年輕女導遊往回走時,也不知從哪兒來的想法,我轉頭問小金:‌‌「你會感到悲傷麼?‌‌」

小金一直直視前方。只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她,那一瞬仿佛心神失守。

‌‌「啊?悲傷?‌‌」她苦笑出了聲,旋即又恢復到一成不變的笑容。

她只低了低頭,‌‌「不會感到悲傷。‌‌」

我遙望廣場正對,江那岸的主體思想塔,很久不知該說什麼。

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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