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驚人之語 > 正文

裴毅然:「反動文人」出中國記

作者:
我立即意識到「八號後放行」乃緩兵計,以防我上香港報刊「出新聞」,高叫那聲──習訪美影響我旅美,不利習訪美「祥和氣氛」。再次深刻理解台灣前國防部長俞大維名言:「拳頭,是共產黨唯一聽得懂的語言。」有關部門終露底牌──要我過了敏感的「六‧四」再出去,顯然防止我去參加海外「六‧四」活動。

出國今非難事,拎包走就得了。奈何筆者這趟出行十分不易,故成這篇《出中國記》。

一、前哨戰

二○一七年一月二十三日,我夫婦入上海美領館申請旅美簽證,很快獲准。正等待護照,二十七日(大年三十)上午,筆者退休前供職的上海財經大學校辦主任、退休處副書記等三人突然登門,嚴肅宣喻──

接到有關部門通知,一個叫譚蟬雪的老太婆獲什麼「劉賓雁良知獎」,二月七日可能要你去美國代領獎,你不准去。

蘭州大學右派女生譚蟬雪(一九三四~),因《星火》案(林昭參與)判刑十四年;八○年平反,八二年調敦煌研究院,副研究員,一九九八年退休定居上海。她歷經艱難搜集資料,二○一○年在香港出版《求索──蘭州大學「右派反革命集團案」紀實》,詳細記錄張春元等蘭大學生「右派」冒死創辦地下刊物《星火》,我連寫兩篇推介評論,發表於港刊。一周前,偶聞譚大姐獲「劉賓雁良知獎」。不過,本人確未接到「代領獎」通知,也不知道此獎「出處」,不知美國哪家民運組織所頒。

我據實告知:未接到任何前往美國「代領獎」的信息,他們吃了定心丸,很快告辭。看來本人那兩篇書評引起有關部門聯想:譚蟬雪年高不能成行,有可能要寫過評論的同城裴毅然前往代領。

二○○五年以來,我在幾家港刊發表一百五十餘篇「反動文章」,在台灣出版六本「反動書籍」,有關部門長年「關注」,令本次赴美「前哨戰」異常曲折。

二、不准出行

說起美國,三十年前就想奔赴這塊「自由世界」洋插隊。一九七○年底,我從杭州土插隊於大興安嶺,一九七八年考入黑龍江大學,一九八二年畢業回杭。整個八十年代都耗在英語上,七考「託福」,找擔保、申請I-20表,總算進了美領館,四年五拒,不是「1Y」就是「6M」(一年、六個月之內不能再申請),只能轉身在國內讀碩攻博。

今年二月上旬,我們接到美領館的「十年簽證」。原本計劃三月二十五日飛深圳會友,二十七日赴香港參與「反右」六十周年研討會。,四月一日從香港飛西雅圖、五日西雅圖飛紐約,提前一個半月網訂六張特價機票。

三月十七日中午,接上海財經大學退休辦電話,通知校陳副書記下午緊急約見。中午一點三十分,上海財大附近一家四星賓館,很豪華很正規的小會議廳,陳副書記、「校辦」正副主任、「退休辦」正副書記,擺開很正式的陣勢,很嚴肅地向我傳達「上級部門」四點意見:

一、你所有動態,有關部門都掌握,如最近先去香港,再去美國。

二、近期別出去,你也出不去。

三、希望不要參加任何「有背景活動」,有些話我不便告知。

四、現在學校還能保你,由我們與你談,等他們來找你,那就……

我向陳副書記說明不去香港開會就是了,旅美純私人活動,不涉任何「政治」,可否允我夫婦二十五日飛深圳,二十九日進香港(「右會」已結束),搭上那趟班機,六張特價機票可不損失。陳副書記不回答我的合理化建議,只強調:「近期不准走,也走不了。」只好再問:「那什麼時候放行?」仍回答:「近期不讓走」。很清楚,校方只管傳達,無權「談判」。

會議室氣氛滯重,十分尷尬,五雙眼睛盯住我。校方承諾賠償相應損失,本準備打一場艱難的持久戰,由於我的「配合」,不到十分鐘就「散會」了。

三、來來回回

接下來,「校辦」女主任與我Email辦理機票賠償(八千餘人民幣)。二十日,我要求給出放行時間,以便安排,一周無訊。二十六日,發「最後通牒」──三十日十七時前再不答覆,將自行安排。三十日十七時,仍無任何複訊。當晚,網訂五日上海飛西雅圖機票。四月一日晨,正騎車去復旦圖書館,校「退休辦」牛副書記從後面叫住我,一臉尷尬:

裴老師,你買了五號的機票,他們又知道了,還是不讓走。

我問:為什麼?香港那個右派會議不是已經結束了?

牛副書記:這次不是香港那個會,而是習近平訪美。

我瞪大眼睛:什麼?習近平訪美?我去美國旅遊與習近平訪美有什麼有關係?!

雖被監控近十年(從電話、電郵到各種活動),我一直是滬上「異議分子」不假,持續十二年在香港發表抨共文章,近三年在台灣出版六本反赤史書,但我一直持守「非暴力」,希望通過「頂層設計」逐步完成民主轉型,而且只搞形而上研究,無有形而下行動,未與任何「組織」有聯繫。這次旅美碰巧撞上習訪美,竟被懷疑……

我請牛副書記向「上級部門」轉達:務請告知放行時間。是晚,牛副書記來電話:裴老師,他們說四月份你走不了,五月看情況。

阻攔的理由竟是「習近平訪美」,本人旅美居然會影響習訪美?!!這樣的指控(包括懷疑)雖然「不甚榮幸」,但要有根據的。再說習四月八號離美,我九號總可以走了吧?四月一日晚牛XX來電話傳達:五月放不放行還要看情況。難道我行動自由的公民權就這麼被剝奪了?幾個電話就「合法」剝奪我的行動自由。這是法治行為麼?我雖處弱勢,但我將不再「配合」,以維護被剝奪的公民自由行動權。

這次,因「不要逼我惹生新聞事件」,加上此前對牛XX說過使他變色的「是不是要我上香港報刊說:習訪美影響我老教授旅美」?中午即得回覆:

裴老師您好!

來信收悉。現將學校意見向您轉達如下:

一、四月五號,上級部門不同意您去美國;二、學校承擔您的相關票款退賠費用;三、四月八號之後可以出去,去哪裏、何時去,請告訴學校,學校幫助協調。

校辦XXX

八號,習近平結束訪美回國,看來我這次旅美被阻,確實與習訪美有關。既得放行,拙妻當即網購十號飛西雅圖機票。

「校辦」主任復函,內有「祝您旅途愉快!」看來,有關部門終於人性化網開一面,。正當我夫婦緊張準備行裝,四月六日中午再接「校辦」主任電函:上級部門的意見還是不建議您六月中旬之前出國,六月中旬之後您出國的話,請您提前跟學校說一下,學校協助您申請。

獲悉此函,正值午餐,驚恐半月的六旬拙妻,血壓驟高,頭暈目眩,無法持筷,與兒媳面面相覷。我立即意識到「八號後放行」乃緩兵計,以防我上香港報刊「出新聞」,高叫那聲──習訪美影響我旅美,不利習訪美「祥和氣氛」。再次深刻理解台灣前國防部長俞大維名言:「拳頭,是共產黨唯一聽得懂的語言。」有關部門終露底牌──要我過了敏感的「六‧四」再出去,顯然防止我去參加海外「六‧四」活動。

這一「建議」不僅生生推遲我兩月行期,使我夫婦兩個月陷於提心弔膽,而且六月中旬說不定會再來建議:「裴教師啊,最好等『十九大』後再走!」

如此過分,我不甘再次屈服,即覆函X主任:不是說好八號後放行麼?怎麼如此不守信用?這次怕不能配合了。請向有關部門轉達,我不會參加任何「六‧四」活動。他們一直監控我,應該知道我沒有任何這方面的嫌疑。

……

四、艱難成行

四月九日星期天,以為「有關部門」不會有動作了。不料,「校辦」來函。出於好奇,點開查看:

裴老師您好!

上次您發來的郵件已收到。您是否能出國決定權不在學校,學校一直在努力幫助您協調。請您一定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做出損害國家形象和學校聲譽的事情。祝願您的退休生活健康幸福。

校辦XXX

看來似乎放行了,但又不明確,還在打「心理戰」,重點在敲打我出去後「不要損害國家形象和學校聲譽」。事實上,「國家形象」乃中共政府自己首先破壞,至少違犯自訂《憲法》。

十日十三時的班機,九時出行。下樓時,還擔心將我直接堵在小區。還好,樓下靜悄悄,一切正常。抵達機場,順利交託行李箱,看來「平安無事」。送行的兒子兒媳不放心,我們進「邊檢」通道,他們在外面緊張地等電話。

「邊檢」乃有關部門體現「國家意志」的閘口,能否走成就看是否響起那聲「滴」。我夫婦正心情忐忑排着隊,突然過來一名「海關」,指着我夫婦出列(我有醒目長鬚)──「接受檢查」。拙妻頓時張惶變色,我問「海關」怎麼回事?回答:「突然接到電話,說你們帶有超量貨幣。」我立即明白有關部門不僅監視我的電話電郵,還監視我的財務。為旅美,拙妻換了幾萬美元。但我們很守法,按規定只帶了一萬。「海關」將我們領到X機前,小箱過機,幾個人對着屏幕研究一番,接着開箱檢查,翻找一切疑似貨幣的物件,包括翻驗我帶的幾本書(均為古籍),見無任何「把柄」,只好聳聳肩放行。

過「邊檢」時,我仍多個心眼,囑妻排在我後面,如我被阻,她就不必「過」了。否則,她先過了,我被攔,成了相隔銀河的牛郎織女,咋整?還好,「邊檢」沒響起那聲「滴」。到達登機口,還有兩小時,感覺特漫長,頻頻看錶,分秒如日。

總算登機了、到點了,卻遲遲不關艙門。拙妻與西雅圖胞妹約定:關上艙門再發「確定」短訊,以便她那邊安排接機。我們頻頻交換眼神──擔心這架海南航空公司的班機接到電話……謝天謝地,班機晚點五十分鐘後終於起飛。

尾聲

抵美國後打開那兩隻一直使用的郵箱,仍彈出如下提示──

此連結不安全,輸入的登錄資訊可能被竊取。

再點擊「詳細瞭解」,則彈出──

這是為了提醒您,您所輸入的帳號、密碼可以被第三方攻擊和竊取。

再囉嗦一句,承諾補償的四月五日兩張作廢機票(三千五百餘元),校辦主任終於未再來函,「有關部門」不會給我了。當然,我懂的,清晰讀出「潛台詞」──您最好別……

二○一七年六月三十日紐約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爭鳴2017年8月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17/0814/9773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