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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蜀:消滅了神性 我們就都生活在豬圈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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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的社會,必須是有神論的社會,不僅有作為終極力量的超越一切世俗力量的造物主的力量,更有洋溢於每個人內心深處的神性。這樣的社會才可能不斷自我淨化,不斷自我提升。這樣的社會,才可能是一個美好的社會,才可能適宜人類棲居。但是,一個無神論的汪洋大海,顯然不可能是這樣的。消滅了人內心深處的神性,消滅了人天使的一半,剩下的,就只能是獸性了,只能是動物性了。這樣的社會,哪可能有什麼詩意的棲居,而只可能是豬圈,每個人都在豬圈裏打滾。

消滅了神性,不啻生活在豬圈裏。(圖為韓劇漢江怪物劇照)

一篇討論當下道德危機的人民日報文章,在網上廣為流傳。文章不僅承認當下道德淪喪之普遍,不僅把經濟滑坡的根本原因歸為道德淪喪,文章甚至這樣大聲疾呼:「與其說我們遇到了幾十年一遇的經濟危機,還不如說我們遇到了千年難逢的人性危機——信任危機。」

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三千年未有之道德大變局,三千年未有之道德淪喪大變局,至此躍然紙上。顯而易見,這篇人民日報文章在現象描述上是充分的。但是,也許是人民日報的角色所註定,無論現象描述多麼充分,在對道德淪喪的深層原因的挖掘上,文章沒有任何可圈可點之處,其戛然而止、欲言又止跟現象描述的充分恰成對照。

那麼,深層原因到底何在?理論上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解釋,但理論是灰色的,令人厭倦的。具體的史實才最說明問題。那麼還是用具體的史實說話吧。

中國的道德淪喪始於何時?有如下幾種回答,一說市場經濟時代使然;一說始於十年文革;一說始於反右,一說始於大躍進。這些答案我難以認同。我認為它們都說太晚了,中國道德淪喪的起始時間其實早很多:在我看來,有「開國第一文化罪案」之謂的「《武訓傳》批判」,同時也是「開國第一道德罪案」,這一道德罪案已經打響了道德淪喪的第一槍。

這一槍是致命的一槍。它不僅精確命中了「善」,而且精確命中了「民間善」。

武訓以什麼著稱?當然以善人著稱。出身卑微的武訓,一無所有的武訓,為了讓窮孩子讀書,受盡屈辱,歷盡磨難,畢生行乞,終於集資辦了三所義學,成了「為興學而生,為興學而死,一切為興學,興學為苦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典範。這樣一個善人,任何社會、任何時代都不會有爭議,都會被公認為道德英雄。但偏偏在建政之初,以他的事跡為題材的傳記片,會徹底激怒最高領袖,竟於百廢待興之際,親自發動了一場震驚中外的政治大批判,最終給武訓戴上了「大流氓、大債主、大地主」三頂高帽。文革中武訓再遭大難,不僅全國共討之,連埋在地下半個多世紀的遺骨也慘遭摧殘――革命小將扒開了武訓的墳墓,掘出幾根未朽的骨頭,裝在糞筐中遊街示眾。爾後武訓遺骨便不知所蹤。

僅因行善,即遭輪番鞭屍,比當年伍子胥為報父兄之仇鞭屍楚平王,猶過之而無不及。這慘烈結局,對所有國人都是當頭棒喝。其後的土改等運動,更是有計劃有目的地消滅善尤其民間善。民間善無非依託幾大主體:一是基督教等宗教組織;二是祠堂等宗族組織;三是商會同學會同鄉會等自治組織,四是民間大戶。但經過土改等運動的掃蕩,他們全軍覆沒,民間善再無立錐之地。這實際上是對民間善的「社會主義改造」,比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改造」早了好多年。通過如此這般改造,善被公權力收編,只能由公權力壟斷。只能有黨恩國恩,決不允許黨恩國恩之外有任何民間善,有任何民間道德權威。文革時期,甚至全民高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真是人倫掃地。公權力壟斷對道德的巨大破壞性,至此達於極致,令人瞠目結舌。

如果說建政初絞殺的善人主要是武訓,文革前後絞殺的另一個善人,則是四川大地主劉文彩。劉文彩道德上的確談不到完美,但後來能幡然醒悟,奮起直追,仍屬可貴,其實也是當時社會的普遍現象。當時社會不是今天的流民社會,而是安土重根,每個人都屬於特定的共同體,每個人都要有一個歸宿。最重要的共同體或者說歸宿是家鄉、是宗族。發跡或許可以不擇手段,但發跡之後必須衣錦還鄉,否則如錦衣夜行毫無價值。一旦衣錦還鄉,則必須有所敬畏,謹守共同體固有的倫理規範,積善行德,造福一方,才可能光宗耀祖,蔭及子孫。劉文彩即是如此。1932年回到故鄉安仁,從此浪子回頭,修路築橋,濟困扶危,乃至不惜以舉家之力興辦義學,總之全力自我救贖,終於贏得善人稱號,從暴發戶變成了地方鄉紳,成了家鄉的建設者。這無疑得益於鄉土自治社會強大的道德引領力,有如地心引力,任何人難以掙脫。中國社會之所以很大程度上被稱作倫理社會,這是一個重要原因。

但如眾所周知,善人劉文彩也不得好報,被刻意塑造成惡霸劉文彩,而且也跟善人武訓一樣,被掘墓拋屍。不同時代的兩個大善人居然同樣命運,令人震撼。但最震撼的還不是他們個人的浮沉,不是定點消滅社會上一個個民間善的符號,而是有計劃有目的地消滅民間善的社會基礎。從劉文彩的故事中可以知道,民間善的社會基礎,即是強大的鄉土自治社會。正是鄉土自治社會的道德引領,才把早年的浪子劉文彩,變成了晚年的善人劉文彩。自治是民間善的活水源頭。沒有自治,就沒有民間善。而在建政之後,公權力不僅通過所謂「社會主義改造」收編了民間善,壟斷了全部的道德資源。更絕的是,通過權力的全面佔領、全面征服,徹底消滅了鄉土自治社會,從而斬斷了民間善的活水源頭,讓民間善永不能復生。

民間善徹底歸零。不存在任何道德上的自我引領,不存在任何道德上的自律機制。全社會不僅必須在物的領域即世俗領域徹底依附公權力,而且必須在靈的領域即精神世界、道德世界也必須徹底依附公權力。人世間再沒有比這更荒誕的事了。因為不受制約的公權力,恰恰是最不道德的,最髒的。不受制約的公權力是一切污染之源。正因為如此,道德必須獨立於公權力,必須是民間的、自治基礎之上的。公權力全面佔領和征服道德世界,公權力成了道德世界的絕對權威、絕對統治者,必然的結局,就是公權力對道德世界的徹底污染。全社會的道德淪喪還可能遏制麼?

公權力全面佔領、全面征服的官治社會,成了徹底道德淪喪的社會,成了無神論的汪洋大海。這裏所謂「神」,不單指宗教意義上的、造物主意義上的神,更指神性。什麼叫「神性」?人的一半是野獸,一半是天使。所謂神性,在我看來,說的就是人的「天使」的那一半,即嚮往美好的那一面。這應該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只需要一種文化、一種制度來引領、來激盪、來發揚光大。正常的社會,必須是有神論的社會,不僅有作為終極力量的超越一切世俗力量的造物主的力量,更有洋溢於每個人內心深處的神性。這樣的社會才可能不斷自我淨化,不斷自我提升。這樣的社會,才可能是一個美好的社會,才可能適宜人類棲居。但是,一個無神論的汪洋大海,顯然不可能是這樣的。消滅了人內心深處的神性,消滅了人天使的一半,剩下的,就只能是獸性了,只能是動物性了。這樣的社會,哪可能有什麼詩意的棲居,而只可能是豬圈,每個人都在豬圈裏打滾。無論他多麼富有,多有權勢,都無非是豬圈裏的黃金屋,可以有物慾上的不斷刺激,但終究慾壑難填,他永遠不會有超越物慾的喜悅。乾淨、純粹、高貴、感動、溫暖,這一切超越物慾的美好,都跟他無緣。

這樣的社會,這樣的人生,該有多麼的可悲。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而要結束這一切,必須從結束公權力的全面佔領、全面征服開始,尤其從結束公權力對道德領域的全面佔領、全面征服開始。社會的自治,尤其社會在道德領域的自治,則是一切的重中之重。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風傳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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