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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坦廠中學|殘酷的高考集中營——美國記者筆下的中國應試教育工廠

校園裏一棟指定供復讀生使用的大樓

毛坦廠中學是中國最神秘的「備考學校」之一:這是一所強化記憶的工廠,有2萬名學生,大部分來自農村,而高考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機會,讓他們不被農田和工廠生活所局限,能靠努力學習和高分來改變家庭的命運。

對於那些家庭條件有限的人,經濟上的不確定性反而加劇了高考競爭的激烈程度;幾分之差就能夠決定一個學生究竟是進入學位含金量高的學校,還是一無所獲。如果高考沒有考好,孩子們的未來就是打工——體力勞動。

又是一年高考時,無數學子終究是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挑戰。而在安徽省的一個叫做毛坦廠的小鎮更是聚集着上萬家長焦急的期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夠考出一個好成績。

毛坦廠中學,一個聽起來名字有些搞笑的學校。但你想像不到的是,毛坦廠中學作為一所高中卻擁有25000名學生,每年參加高考的近萬學生中更是有着80%以上的本科達線率。

這所學校被人稱作「亞洲最大的高考工廠」。以嚴格管理著稱的學校也被考生們稱作「高考集中營」。

在今年的高考前夕,毛坦廠中學門口又聚集了數萬名學生家長。他們組成了一隻萬人送考方隊目送孩子前往市區備戰高考。

紐約時報也派記者於今年年初探訪過這座聞名遐邇的「高考工廠」。

1、僻靜小鎮裏的「高考工廠」

毛坦廠是一座僻靜的小鎮,坐落在中國東部省份安徽,周圍是溝壑叢生的山巒。它的主街道上空蕩蕩的,一個男人在機動三輪車上打瞌睡,兩個老婦扛着鋤頭朝城外的稻田緩緩走去。

那是去年春天一個星期天上午的11點44分。在魚塘旁,一排出售食品、茶葉和書籍的商店無人光顧,就連鎮裏的神樹下也沒人許願;在寬大的樹冠下,一柱香在一堆灰燼上悶燒着。

一分鐘後,就在11點45分,寂靜被打破了。上萬名少年湧出了毛坦廠中學高聳的大門。其中很多人都穿着同款的黑白兩色風衣,上面印着英語口號「I believe it, I can do it」。

現在是午餐時間,而毛坦廠中學是中國最神秘的「備考學校」之一:這是一所強化記憶的工廠,有2萬名學生,人數是該鎮的官方人口的四倍。

他們不分晝夜地學習,為俗稱「高考」的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做準備。高考每年6月舉行,為期兩到三天,相當嚴酷,是中國大學錄取學生的唯一標準。

毛坦廠中學的學生大部分來自農村,而高考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機會,讓他們不被農田和工廠生活所局限,能靠努力學習和高分來改變家庭的命運。

楊維是這所公立學校的高考學生,父親是桃農。他穿着系了一半鞋帶的高幫運動鞋,帶領我穿過人群。三年來,楊維每天早上衝去上6點20開始的第一節課,晚上10點50最後一節課結束後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周末也不例外。

周日上午的模擬考試結束後,楊維和我在這個精確到分的時間碰面,因為這是他整整一周中唯一的空閒時間,而且僅有三個小時。現在離高考只有69天了,鎮裏各處都能看到倒計時器,楊維已經進入了最後的瘋狂衝刺階段。

下午,他的父親也到了,還有他的同鄉同學、最好的朋友曹英生,所有人都擠在這個勉強夠放一張上下鋪、一張書桌和一個飯鍋的狹小空間裏。這間房的租金很高,可以和北京市中心的地段媲美,但這只是父母為了培養獨子成為家裏第一個大學生而做出的部分犧牲。

楊維的母親林佳敏辭去了製衣廠的工作,來支持他最後一年的備考衝刺。曹英生的母親也過來和兒子一起居住。「壓力很大,」曹英生說。因為他中考的分數不夠,家裏交的學費比楊維多,每學期差不多1.2萬元人民幣。

「我母親總是提醒我,一定要努力學習,因為為了給我交學費,父親到了很遠的建築工地打工。」房間裏靜了一分鐘。他們都知道,如果高考沒有考好,孩子們的未來也是一樣。

「打工,」楊維說,「體力勞動」。那樣的話,他和曹英生就得加入中國2.6億的農民工大軍。

2、高考造就了世界上最可怕的考試達人

對中國家庭來說,沒有什麼事情比高考日益迫近更磨人了。中國學生自從進入小學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承受着死記硬背和機械重複的壓力。

即使是在北京的一所自由的雙語幼兒園,中國父母也讓自己5歲的孩子學習乘法表及正規的中英語語法,以免在一年級的時候落在同齡人後面。一個中國朋友最近當上了媽媽,她告訴我,「說實話,高考競爭從孩子一出生就開始了。」

中國標準化考試的馬拉松不僅提高了公眾的文化水平和政府的控制力,還造就了世界上最可怕的考試達人。

在國際學生評估項目(Program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的上兩次測試中,上海的高中生蟬聯榜首,導致多名美國官員將這件事與更大意義上的「斯普特尼克衛星(Sputnik)時刻」聯繫了起來(Sputnik是蘇聯發射的全世界第一顆人造衛星,美國人認為在空間探索上輸給了蘇聯),認為它是中國即將超越美國的徵兆之一。

然而,儘管美國的教育工作者試圖探究中國人應試能力的奧秘,高考卻在中國遭到了抨擊。

一些人說它扼殺了創新思維,給學生施加了過於沉重的壓力,不符合時代精神。青少年自殺率往往隨着高考的臨近而上升。

兩年前,一名學生在網上貼出了一張震驚眾人的照片:在一所公立高中的課堂上,學生們埋頭看書,所有人都在打點滴,以便獲得繼續學習的能量。

湖北某高中去年在高考前為考生準備了營養液

中國各地的城市已經湧現了大量備考強化學校,但毛坦廠仍然獨一無二。這是一座偏僻的單一產業城鎮,出產的是應試機器,就像其他一些專門生產襪子或聖誕飾品的中國鄉鎮一樣心無旁騖。

大學生過剩可能已經削弱了高校文憑的價值,尤其是在應屆畢業生失業率和就業不足率雙雙上升的情況下。很多富裕家庭乾脆選擇不進入這個系統,讓自家子女就讀中國的私立國際學校,或者把他們送到國外去接受教育。

但是,對於那些家庭條件有限的人,比如楊維,經濟上的不確定性反而加劇了高考競爭的激烈程度;幾分之差就能夠決定一個學生究竟是進入學位含金量高的學校,還是一無所獲。

毛坦廠中學滿足的主要就是此類學生的需求。它被隔絕在安徽的山腳下,距離最近的城市有兩小時路程,以屏蔽了現代生活的干擾為傲。學生不准使用手機或筆記本電腦;大約一半的學生住宿舍,房間裏特地沒有裝電源插座;不准談戀愛。

另外一半學生住在鎮上,大多與母親一起棲身在狹小的隔間裏。當地政府已經取締了一切娛樂場所。這可能是中國唯一沒有電子遊戲廳、桌球廳和網吧的小鎮。「沒什麼可以做的,只能學習,」楊維說。

3、靠收復讀生致富錢多到想不到

毛坦廠中學的班主任是清一色的男性,對學生進行軍事化管理;他們能否保住工作崗位,能拿到多少獎金,均取決於他們提高學生考試成績的能力。

保安人員駕駛着電瓶車和摩托車,在佔地面積近千畝的校園裏巡視。教室、宿舍乃至鎮上的主要路口均都安裝着攝像頭,監視着學生們的一舉一動。

校長助理李振華說,這種「封閉式管理」能起到效果。1998年時,只有98名毛坦廠中學的學生達到了本科院校錄取的最低分數線。15年後,學校有9312名學生達到了本科線,還想努力在2014年突破萬人大關。楊維和曹英生希望自己能名列其中。

楊維在床上睡着了,他父親楊奇低聲說,「我們現在不能打擾他。」他戴上了自己的墨鏡,而穿着橙色連衣裙和亮片高跟鞋的妻子拿起了一把淺藍色的陽傘。

他們要帶我在校園裏四處轉轉。除周日下午的這三個小時以外,毛坦廠中學不接待訪客。在這三個小時裏,楊維的父母通常會擠在學校公告欄旁邊,仔細查看相關表格,尋找兒子最近的考試成績。

儘管有一種隱隱的恐慌感,楊維的父母好像還是迫切地想向我展示這所學校的成功,似乎他們自己對向上流動的渴望靠的就是它。

農村孩子需要額外的幫助,毛坦廠中學就是應這樣的需求而生的。起初,學校以較低的收費提供課外的應考培訓。2004年政府禁止公立學校進行有償補課後,當地相關部門將整套公立學校教育轉變成了強化補習培訓。

更大膽的是,他們開辦了一所以盈利為目的的私立學校,接收「復讀」的學生。復讀生已從高中畢業,但非常迫切地想提升成績,因而願意付錢去再次經歷高考的磨難。此舉帶來了回報。

「復讀生」所在的大樓,與公立的毛坦廠高中坐落於同一個校園,共用許多資源,是毛坦廠中學盈利最多的中心。那裏的6000多名學生一年交的學費,在幾百美元到近8000美元(約合5萬元人民幣)之間。

經過校門口的保安時,楊奇挽着我的胳膊說,「這學校錢多得你想都想不到。」他的語氣里沒有指責,倒是有欽羨。

4、宿舍窗外全是鐵絲網防止學生自殺

進了校門,楊奇迫切地指出了學校最近投資2億元人民幣擴建的成果:一塊巨大的LED屏幕、一座體育中心、高大的毛主席和鄧小平雕像。

屋脊上還有一棟微微發光的沙漏型建築,那裏是行政辦公室,看上去更像是機場的指揮塔台,或是監獄的瞭望塔。校園本身和美國院校的校園一樣,修剪整齊,不過這裏安放着一些裝飾性的石頭,上面刻着校訓:「不比智力比努力!」

最重要的新建築是一棟五層的紅磚樓房,復讀生就在其中的教室里上課。在那個周日的下午,當我看到數千復讀生湧入這棟樓時,我想起楊維說過的,他們是這所學校里「最拼命的學生」—他們每周的休息時間只有90分鐘。

每間教室里都塞滿了學生,超過150人,學生們說,老師講課時得用喇叭大聲喊才行。住在楊維隔壁房間的男孩就是一個復讀生,一年前高考落榜,現在每天晚上要複習到凌晨1點半。

楊維的父母和我在一排排宿舍前徘徊,他在毛坦廠讀書的頭兩年就住在這裏。每個房間裏住着10名甚至12名學生,全都是上下鋪。窗口覆蓋着絲網,後來一個學生對我說,這是為了「防止自殺」。

宿舍幾乎沒有什麼設施—沒有電源插座,沒有洗衣房,在去年修好一個獨立的澡堂之前,連熱水都沒有。

在毛坦廠的校園裏,積極性最強也最疲憊的人,或許就是這裏的500名教師了。他們的飯碗繫於學生的成績。該校教師的基本工資是中國普通公立學校的兩到三倍,獎金常常會和工資一樣高。

每有一個學生被一類大學錄取,六個人組成的教師團隊就能獲得3000元的獎金。「他們掙錢很多,」楊維告訴我,「但他們的壓力比我們更大。」

到了年底,學生成績墊底的教師可能會被開除,難怪教師用來激勵學生的方法可能會很粗暴。學生們告訴我,一些老師還讓學生在模擬考試的「死亡比賽」中較量—輸了就要被罰站一上午。

對於復讀的學生,教師們有一句冷酷的口頭禪:「永遠不要忘記你的失敗!」

5、考前的燒香拜佛「我快完蛋了」

去年6月,大批學生離開學校趕赴考場的前一天晚上,我又到了毛坦廠。幾十盞飄動的孔明燈照亮了黑暗的天空,它們發出空靈的橙色光芒,越升越高,猶如一個象徵着希望的星座。

我循跡找到了孔明燈升空的地方,那是學校側門附近的一片空地,一些考生的家人點燃了浸過油的布團。熱氣把孔明燈帶離地面,人們的祈求聲也變得更響亮。「請讓我的兒子上分數線!」一位母親吟誦着。

明亮的孔明燈順利地升上夜空,考生的家人們歡呼雀躍。但其中一盞被電線纏住,放飛這盞燈的母親看起來深受打擊—按照當地的說法,這是個惡兆,預示着她孩子的高考分數會「過不了線」。

儘管這座鎮子將備考轉變成了死記硬背和不斷重複的機械程序,但是毛坦廠仍然充斥着走投無路之際產生的迷信和風俗。

許多學生都有某種「護身符」,比如紅色內衣、安踏牌的鞋子(耐克的太貴了),或者從學校大門外的商販那裏買到的「健腦」茶包。

鎮上最暢銷的營養品是「腦清新」和「六個核桃」。楊維的父母好像並沒有特別迷信,但是他們願意支付很高的租金,就為了住得離神樹及樹下大約三尺高的香灰近一些。楊維複述了一句當地的說法,「不拜樹,考不出。」

就在巷子裏,距離楊維的房間不遠處,我見到一位算命先生。他坐在凳子上,穿着並不合身的條紋西裝,身旁是一面帆布的圖。只需要花20塊,他就可以幫你預測未來:婚姻、子嗣、生死,當然還有高考成績。「這陣子生意不錯,」他尷尬地笑着說。

那天晚上,毛坦廠幾乎所有人都在做最後的祈求。兩名身穿校服的女孩跪着爬上了長長的台階,一直挪到毛主席像前,每走一步都要叩首,仿佛是在求皇帝開恩。

在神樹前,有數十名家長和孩子祈福。他們點燃最後的幾柱「狀元香」,而那堆熾熱的香灰還會繼續燒一整夜。走過街角,停着幾十輛大巴車,準備第二天早上送毛坦廠的一萬多名考生趕赴考場。它們的車牌尾號都是8,這在中國被認為是最幸運的數字。

不過楊維並沒有感覺多麼幸運。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不再講關於籃球的笑話。楊維的母親也離開了。她的焦慮開始讓楊維感到緊張而煩躁,所以他問能不能在考前的最後幾周,讓爺爺接替母親。

現在,只剩最後一天了,楊維除了學習沒時間做任何事。經過許多年不懈的努力,他疲倦地總結道:「我快要完蛋了。」

6、殘酷的高考之後

我們進入毛坦廠鎮時是凌晨5點,但是母親們已經把神樹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她們點燃的香束燃起滾燙的火苗,積起厚厚的香灰堆,讓我們幾乎無法擠過去,繼續前往楊維的出租房。

他的母親點了幾支香,把它們插進灰里,前後晃動着腦袋,口中念念有詞。她旁邊的一名婦女在煙霧中輕輕晃動一袋雞蛋,由於形狀像腦袋,雞蛋被當做智力的象徵。

母親來敲窗戶的時候,楊維剛剛醒來。他的行李已經在前一天晚上收拾好了一小袋衣服、一大袋書,但爺爺顯得很焦急。他原本想早點出發,避開鎮上將會阻塞交通的數以百計的車輛。

不過,他的焦躁還有另一層原因:有人——學校的管理人員?或者是鄰居?—警告過他,和我說話將使他惹上麻煩。一年前,毛坦廠在中國媒體上大肆宣揚自己的成功,如今它卻想變低調一點,正如中國諺語所說,「人怕出名豬怕壯」。

到了這個時候,爺爺用顫抖的聲音請我離開。於是我與這家人告別,然後遠遠地看着他們擠進麵包車,踏上了送楊維高考的最後一段旅程。他們經過的時候,楊維的父親快速按響了一聲喇叭。

三小時後,上午8時08分整,第一隊大巴駛出了毛坦廠中學的大門,穿過由加油打氣的家長和鎮民所組成的人群。過去,這支隊伍行進時會伴隨着轟鳴的鼓聲和鞭炮聲。

今年,根據學校要求,這種送考方式取消了。但有些習俗仍然得以保留:頭車的司機屬馬。這不僅代表着當年的生肖,而且還討了中國諺語「馬到成功」的彩頭。當天結束的時候,毛坦廠會空空如也,裏面既沒有學生和家長,也沒了以他們為收入來源的店主。

數周后,高考成績公佈了,我給楊維打了電話。最後一次見面之後,我一直擔心他會在考試中失利—那麼我的出現也得承擔一部分責任。可是,楊維聽起來挺興奮。他的分數遠遠超過了在最後那段時間裏的模擬測試中所取得的成績。

儘管他的得分還沒有高到能夠進入上海的一類大學的程度—那是他曾經的夢想—但是卻能讓他進入安徽的一所最好的二類大學。雖然畢業後能否找到工作,目前還說不準,不過他非常渴望了解毛坦廠以外的世界,當然還有他狹隘的學校教育之外的天地。

「我在那裏學的是理科,但其實我喜歡藝術、音樂、寫作,這些更有創意的東西,」他告訴我。「我想有很多同學跟我一樣,除了參加高考,對別的東西知之甚少。」有件事情他是知道的:他的命運將與父母在農場上的生活截然不同。

當天的消息並非都令人高興。楊維的童年夥伴曹英生考砸了——楊維說是因為恐慌。曹英生的家人非常傷心。多年來,他的母親一直陪着他學習,而他的父親則每天幹上12個小時,每年工作50個星期,在中國東部修建高樓大廈,用來負擔毛坦廠的費用。

楊維說,曹英生仍然含混地表示,自己想成為一名英語教師。然而,他的未來看起來並不光明。他的家庭絕對無力承擔毛坦廠的復讀費,曹英生本人也不確定自己能否忍受這一過程。

他其實只有一個選擇。「打工,」楊維說出答案,「他已經走了。」

責任編輯: 夏雨荷  來源:東方頭條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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