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人物 > 正文

國學大師季羨林:文革「噴氣式批鬥法」 我今命休矣

作者:
大概「文化大革命」所有的帽子都給我戴遍了。我成了北京大學集戴帽子之大成的顯赫人物!

我在這裏想先研究一個問題:批鬥問題。我不知道,這種形式是什麼人發明的。大概也是集中了群眾的智慧,去粗取精,去偽存真才發明出來的吧。如果對這種發明創造也有專利權的話,這個發明者是一個天才,他應當獲得頭等大獎。但是我認為他卻是一個愚蠢的天才。這種批鬥在形式上轟轟烈烈,聲勢浩大;實則什麼問題也不能解決。在舊社會,縣太爺或者什麼法官,下令打屁股,上夾板,甚至用竹籤刺入「犯人」的指甲中,目的是想屈打成招。現在的批鬥想達到什麼目的呢?如果只想讓被批鬥者承認自己是走資派,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罪名你不是已經用大喇叭、大字報昭告天下了嗎?承認不承認又有什麼用處呢?這個或這些發明者或許受了西方為藝術而藝術的影響,他或他們是為批鬥而批鬥。再想得壞一點,他或他們是為了滿足人類折磨別人以取樂的劣根性而批鬥。總之,我認為,批鬥毫無用處。但是,在這裏,我必須向發明者奉獻出我最大的敬意,他們精通科學技術,懂得噴氣式飛機的構造原理,才發明了噴氣式批鬥法。這種方法禽獸們是想不出來的。人為萬物之靈,信矣夫!

閒言少敘,書歸正傳。命撿到了,很好。但是撿來是為了批鬥的。隔了幾天,東語系批鬥開始了。原來只讓我做配角,今天升級成了主角了。批鬥程式,一切如儀。激烈的敲門聲響過之後,進來了兩個(比上次少了一個)紅衛兵,雄赳赳,氣昂昂,臂章閃着耀眼的紅光,押解着我到了外文樓。進門先在樓道裏面壁而立。我仍然是什麼都不敢看。耳旁只聽得人聲嘈雜。我身旁站着兩個面壁的人。我明白,這是陪鬥者。我在東語系工作了二十多年,現在培養出來的教員和學生,工作起來,有條不紊,滴水不漏,心裏暗暗地佩服。還沒有等我思想轉回到現場來,只聽得屋裏一聲大喊:「把季羨林押上來!」從門口到講台也不過十幾步。然而這十幾步可真難走呀!四隻手扭住了我的胳臂,反轉到背上,還有幾隻手卡住脖子。我身上起碼有七八隻手,距離千手千眼佛雖還有一段差距,然而已經夠可觀的了。可是在這些手的縫裏還不知伸進了多少手,要打我的什麼地方。我就這樣被推推搡搡押上了講台。此處是我二十年來經常站的地方,那時候我是系主任,一系之長,是座上賓;今天我是「反革命分子」,是階下囚。人生變幻不測,無以復加矣。此時,整個大教室里喊聲震天。一位女士領唱。她喊一聲:「打倒××分子季羨林!」於是群聲和之。這××是可以變換的,比如從「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變為「走資派」,再變為「國民黨殘渣餘孽」——我先聲明一句:我從來沒有參加過國民黨——,再變為什麼,我記不清了。每變換一次,「革命群眾」就跟着大喊一次。大概「文化大革命」所有的帽子都給我戴遍了。我成了北京大學集戴帽子之大成的顯赫人物!

我斜眼看了看主席台的桌子上擺着三件東西:一是明晃晃一把菜刀;一是裝着燒焦的舊信件的竹籃子;一是畫了紅×的蔣介石宋美齡的照片。我心裏一愣,幾乎嚇昏了過去。我想:「糟了!我今天性命休矣!」對不明真相的群眾來說,三件東西的每一件都能形象地激發起群眾的極大的仇恨,都能置我於死地。今天我這個掛頭牌的主角看來是凶多吉少了。古人說過:「既來之,則安之。」地上沒有縫,我是鑽不進去的。我就「安之」吧。

「打倒」的口號喊過以後,主席恭讀語錄,什麼「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什麼「你不打他就不倒」之類。我也不知道,讀語錄會起什麼作用。是對「革命群眾」的鼓勵呢?還是對「囚犯」的震懾?反正語錄是讀了,而且一條一條地讀個沒完。終於語錄結束了。什麼人作主旨發言——好像就是到我家去抄過家的學泰語的王某某——,歷數我的「罪狀」,慷慨激昂,義形於色。我此時正坐着噴氣式,兩腿酸痛得要命。我全身精力都集中到腿上,只能騰出四分之一的耳朵聆聽發言。發言百分之九十九是誣衊、捏造、羅織、說謊。我的頭腦還是清楚的,但是沒有感到什麼憤憤不平,——慣了。他說到激昂處,「打倒」之聲震動屋瓦。宇宙間真仿佛充滿了正氣。這時逐漸有人圍了過來,對我拳打腳踢,一直把我打倒在地。我在大飯廳陪鬥時,只聽到拳打腳踢的聲音,這聲音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這次卻發生在自己身上。我是否已經鼻青臉腫,沒有鏡子,我自己看不到。不久有人把我從地上拖了起來,是更激烈的拳打腳踢。此時我想坐噴氣式也不可能了。圍攻者中我看清楚的有學印地語的鄭某,學朝鮮語的谷某某,還有學越南語(?)的王某某。前一個能說會道,有「電門」之稱,是「老佛爺」麾下的鐵杆。後二者則都是彪形大漢,「兩臂有千鈞之力」。我忽然又有了被抄家時的想法: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子,手無縛雞之力。你們只需出一個女的鐵杆社員,就足能把我打倒在地,並且踏上一千隻腳了。何必動用你們武鬥時的大將來對付我呢?你別說,這些巨無霸還真恪盡職守,決不吝惜自己的力量。他們用牛刀來殺我這一隻雞。結果如何,讀者自己可以想像了。

我不知道,批鬥總共進行了多長的時間。真正批得淋漓盡致。我這個主角大概也「表演」(被動地表?)得不錯。恐怕群眾每個人都得到了自己那一份享受,滿意了。我忽聽得大喊一聲:「把季羨林押下去!」我又被反剪雙手,在拳頭之林中,在高呼的口號聲中,被押出了外文樓。然而革命熱情特高的群眾,革命義憤還沒有完全發泄出來,追在我的身後,仍然是拳打腳踢,我想抱頭鼠竄,落荒而逃;然而卻辦不到,前後左右,都是追兵。好像一個姓羅的阿拉伯語教員說了幾句話,追兵同仇敵愾的勁頭稍有所緩和。這時候我已經快逃到了民主樓。回頭一看,後頭沒了追兵。心仿佛才回到自己的腔子裏,喘了一口氣。這時才覺得渾身上下又酸又痛,鼻下,嘴角,額上,黏糊糊的,大概是血和汗。我就這樣走回了家。

我又經過了一場血的洗禮。

責任編輯: 白梅  來源:牛棚雜憶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17/0603/93946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