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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義:在《寂靜的春天》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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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中國之秘密,在於《寂靜的春天》之外。我們需要的不再是知識啟蒙,而是一個民有、民治、民享的,不再謀財害命的制度。多年來,我一直認為中國與民主國家的環境污染不僅僅是烈度不同,而且性質也很不相同。中國的污染是制度性污染,西方則是認識性污染。這個觀點雖然看上去很極端,但一直沒人批駁。嚴肅的沒有,挖苦咒罵的也沒有。因為事實俱在,道理也簡單。

蕾切爾和她劃時代的《寂靜的春天》

多年來,我一直認為中國與民主國家的環境污染不僅僅是烈度不同,而且性質也很不相同。中國的污染是制度性污染,西方則是認識性污染。這個觀點雖然看上去很極端,但一直沒人批駁。嚴肅的沒有,挖苦咒罵的也沒有。因為事實俱在,道理也簡單。

為什麼民主國家是認識性污染?因為不曉得廢水廢氣廢棄物之厲害,知道了,認識到了,事情就會翻轉過來。比如說日本,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開始高速發展,十年之後,於六十年代後期七十年代前期爆發嚴重污染,當時叫作「產業公害」,再十幾年後,污染受到有力遏制,環境開始復甦。雖然政府方面宣佈「公害已經結束了」的言論受到廣泛的批評,但自然環境在相當大程度上得到恢復應是不爭的事實。北美西歐的情況大致如是,在認識到環境污染的嚴重性之後,都在二十年左右的時間內獲得重大改善。以老牌工業國英國為例,倫敦的空氣污染和水污染當時都是世界之最。重大污染事件之後,民有、民享、民治的國家制度一旦介入,大致都在二十年左右獲得較好恢復。英國人後來也有自我意識:這是「一條分界線,在那(倫敦煙霧——引者注)之前,人們普遍接受空氣污染的現實,認為它是工業化發展帶來的自然後果。但在此之後,人們開始意識到,犧牲人類健康的進步,根本不是進步。」——一旦意識了,認識了,迅速發生轉折。

共產極權國家的情形卻不這麼簡單,生態環境破壞既有認識問題,更有制度問題。以中國為例,從第一次全國環保會議(1973年)以來,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漫長時間裏,環境破壞不僅沒有緩解,反而日趨惡化,形成人類史上前所未見的環境毀滅。說中國的情況,趙家人、愛國賊都有情緒,那就看看我們過去的社會主義兄弟國家。簡而言之,前蘇聯、東歐一概重度污染。前蘇聯,102個城市的空氣污染已超過安全標準10倍以上,大量的河湖遭到工業污染,世界第一大湖裏海既被污染又急劇萎縮,大規模調水工程破壞了原有的生態平衡,造成新的貧困和荒涼。在波蘭,1/4土地已不適於耕種,貫通華沙的維斯杜拉河已變成一條毫無生命的廢水道,幾乎所有河流的河水都不再適於人類使用,其中50%的河水,其毒性之重,甚至不適於工業使用。捷克、匈牙利同樣,在歐洲名列倒數,大量人口死於空氣污染。前東德更有意思,因為兩德統一,西德環境專家帶上巨款來幫助恢復環境,在他們看來,東德的污染問題嚴重得簡直超乎想像,清理環境是一項艱巨的工程,其規模就好比經過一場化學戰爭之後重建一個國家。

最近重讀蕾切爾·卡森寫的《寂靜的春天》,有新體會。這部世界名著其實是關於生態環境的化學教科書。因為卡森要表達她對於現代文明的反思,首先要講些人們未知的新知識。比如,大多數化學藥物非常穩定,簡單的污水處理方式無法分解,將長期存留在大自然中危害生態環境。噴灑化學藥劑可以保護農作物免受蟲災,但這些化學製劑將隨着降雨滲入地下,最終匯入江河湖海。蕾切爾舉了一個例子:西部某地林區曾大面積噴撒DDT,附近河溪所有的魚都檢測出DDT。令人驚奇的是,調查者在對噴藥區30英里之外的一條小河灣進行對比研究時,發現這裏的魚也含有DDT。怎麼可能?這個小河灣位於噴藥區上游,還隔了一個高瀑布。唯一的途徑是地下水!因此,她寫道:地下水的污染也就是世界水體的污染。造物主很難封閉地下水域,而且他也從未試圖這樣做過。

蕾切爾把一切環境災難都從頭說起,循循善誘地給我們講了許多故事。其中一個超出我們常識的故事是這樣的:丹佛附近原有一家軍事化工廠,因二戰結束,在投產8年後停產了,然後把工廠、設備租借給一個私人廠家生產殺蟲劑。新廠家還沒來得及開始生產,兩英里外的農民就開始抱怨牲畜得怪病了,人也病了,樹葉變黃了,莊稼枯萎了、死亡了。人們化驗了用於灌溉的井水,發現其中竟然含有原來老軍工廠排出的所有化學物質。很明顯,事情與新廠家無關,是老軍工廠和農場之間的地下水被污染了,並且,被污染的地下水漫遊這兩英里正好花費了這8年。這一切已夠糟糕的了,但是最令人感到驚奇和在整個事件中最有意義的是,在老軍工廠的池塘和一些井水裏發現了可以殺死雜草的2.4-D。當然,這種藥劑的發現足以說明莊稼的死亡。令人不解的是,老兵工廠從未在任何工序中生產過這種2.4-D。這又是怎麼回事?經過長期認真的研究,化學家們得出結論:2.4-D是在開闊的池塘里自發合成的。它是由老兵工廠排出的其他物質在空氣、水和陽光的作用下自動合成的。太令人驚嘆了!這個池塘已變成了生產一種新藥物的化學實驗室!

前美國副總統戈爾在《寂靜的春天》新版序言中開篇便如此寫道:

作為一位民選政府官員,給《寂靜的春天》作序有一種自卑的感覺,因為它是一座豐碑,它為思想的力量比政治家的力量更強大提供了無可辯駁的證據。1962年,當《寂靜的春天》第一次出版時,公眾政策中還沒有「環境」這一款項。在一些城市,尤其是洛杉磯,煙霧已經成為一些事件的起因,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還沒有對公眾的健康構成太大的威脅。資源保護——環境主義的前身——在1960年民主黨和共和黨兩黨的辯論中就涉及到了,但只是目前才在有關國家公園和自然資源的法律條文中大量出現。過去,除了在一些很難看到的科技期刊中,事實上沒有關於DDT及其他殺蟲劑和化學藥品的正在增長的、看不見的危險性的討論。《寂靜的春天》猶如曠野中的一聲吶喊,用它深切的感受、全面的研究和雄辯的論點改變了歷史的進程。

——這再次證明了我20年來始終堅持的一點淺見:民主國家的環境污染是知識性、認識性的。——正如戈爾所言:「看不見的危險性的討論。」——一旦看見了,理解了,制度的力量便迅速促成改變。相反的,中國及前社會主義國家的污染是制度性的,認識到、看得見也無濟於事,制度在那裏卡着。在我們中國,一旦爆發環境「群體事件」,警察不是去抓肇事者,而是反過來抓受害者。無論污染的方式、途徑、責任如何一目了然,無論污染達到何等可怕之程度,甚至從癌症村升級到癌症河、癌症國,都看不到遏制的希望。

當下中國之秘密,在於《寂靜的春天》之外。我們需要的不再是知識啟蒙,而是一個民有、民治、民享的,不再謀財害命的制度。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縱覽中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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