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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求生:杜志浩死的明白 於歡 「死‌‌」於不明不白

他們並非不知道民間高利貸的風險,他們也渴望正規銀行的正規貸款。但多年的經驗讓娘倆知道,作為小微企業主,他們走進這些銀行的大門,純屬自取其辱。能從銀行貸出款來的小微企業主,娘倆只在新聞聯播上看到過。這逼着娘倆,只能給自己脖頸套上民間高利貸的繩索。

人固有一死,或死於明白,或死於不明不白。

杜志浩就死於明白。他暴力催債,辱罵、抽耳光、鞋子捂嘴、放黃片,還掏出生殖器污辱欠債人蘇銀霞——這一切,都當着蘇銀霞22歲的兒子於歡的面。

在這樣侮辱母子倆數小時後,杜志浩一時疏忽,於歡一躍而起,操起水果刀,將其捅死。杜志浩不作不死,死的很明白,沒毛病。

於歡沒死。

但他又死了。一個22歲的青年,因此被判無期徒刑,跟死了,也差不多。

把他這件事梳理透了,會有一個非常明白的結論:此事,不明不白。

於歡,‌‌「死‌‌」於不明不白。

多年之後,面對高牆電網,於歡會想起,母親蘇銀霞告訴他自家企業資金鍊瀕臨斷裂的那個下午。

這意味着破產將近。娘倆知道,做生意有掙就有賠,但娘倆更知道,和萬千小微企業主一樣,他們賠不起。

這個國家,儘管破產法已施行10年,但破產保護制度形同虛設。小微企業主一旦破產,無法根據破產保護制度免去部分債務,他們只有傾家蕩產,甚至隔代還債,再無可能東山再起。

這逼着娘倆,必須找到錢。

他們出了門,他們走過大街,兩旁四大商業銀行的門面不斷閃現,間或還有本地的信用社,但他們目不斜視,毫無興趣。

他們並非不知道民間高利貸的風險,他們也渴望正規銀行的正規貸款。但多年的經驗讓娘倆知道,作為小微企業主,他們走進這些銀行的大門,純屬自取其辱。能從銀行貸出款來的小微企業主,娘倆只在新聞聯播上看到過。

這逼着娘倆,只能給自己脖頸套上民間高利貸的繩索。

他們拿到了錢,135萬,年息120%。截至2016年4月,蘇銀霞共還款184萬元,並將一套價值70萬的房子抵債,最後17萬欠款,實在還不起了。

他們不會向警察求助。儘管120%的年息已超出國家規定的合法年息36%上限,放款人從蘇銀霞手裏獲取的絕大部分本息,屬於嚴重的非法所得,但國家為防公安以權謀私,早就將‌‌「嚴禁公安插手經濟糾紛‌‌」定為鐵律。鐵律執行到基層,便是公安對經濟糾紛中大量侵犯人權、非法拘禁、侮辱人格的做法,也視而不見。

這逼着娘倆,只能獨自承受催債者的一切壓力和侮辱。

娘倆被堵在家裏、辦公室里,侮辱了兩天。蘇銀霞打了四次110和市長熱線,沒有回應。員工眼看娘倆這樣要沒命,報警,警察來了,停留4分鐘,甩下一句話,‌‌「要賬可以,不要打人‌‌」,走人。

最後的希望斷了,這逼着娘倆,只能自謀生路。

於歡瞅準時機,操起水果刀。

如果那時時間能停留0.1秒,一句話或許會在於歡腦中一閃而過——

作為一個殺人者,自己,早已被殺。

然而法律出場了。

‌‌「不能殺人。‌‌」法律說,‌‌「當時的情況,不存在防衛的緊迫性。你,無期徒刑。‌‌」

於歡也許會因為憤怒而微笑。他和娘,何嘗不想走正道,但正道從來沒給他們走的機會。當他們被逼着在斜道上走到盡頭,正道,卻來了,而且要按正道的方式,懲罰他們。

於歡,你先不要罵人,我有個同樣荒誕的故事,要給你講。

幾年前,我在西北,遇見一位高中校長。

他們學校有個鎖樓日,每月都有。一到這天,學生都跑到幾棟又矮又破的舊樓上課,剛蓋的主樓,則大門緊鎖。

這是包工頭乾的。

原來,高中不屬於義務教育,當地財政只保證教師工資,此外一分錢不掏。學生越來越多,學校無法滿足教學需要,政府急着擴大辦學規模,但又不給錢,於是學校自己借,借了又還不起,便欠着,包工頭一着急,就把樓鎖了。

後來,包工頭看學生們擠在破樓里,心裏不好受,又打開了鎖。但是,為了提醒學校這事沒完,包工頭每月選一天,把樓再鎖上。

也沒人向政府反映擾亂教學秩序什麼的。說了也沒用。欠包工頭的錢,就是欠農民工的錢,把包工頭逼急了,一捅出去,准有人受處分,政府瘋了才去管。

一切都是灰色的。學校賴賬,卻讓更多的孩子上了高中;包工頭鎖門,卻在表達自己的合理訴求。久而久之,學校、包工頭、政府形成奇妙的默契。學校如便秘般時不時向包工頭還點錢,包工頭每月鎖次門,政府則裝不知道,不知道學校的欠債,也不知道包工頭的鎖樓。

但灰色的混沌中,所有人又都知道底線在哪裏。包工頭和學校的矛盾,不能激化,一旦發生激烈衝突,公檢法和各職能部門一定上陣,該法辦的,絕不姑息。

於歡,你是不是有些釋然,有明白一些道理。

相比亂世求生,更難的是盛世求生。

亂世求生,靠的是叢林法則,弱肉強食,看似不公平,其實最公平。抱着大小武裝的大腿,活下去是你夠猛,死掉了是實力不濟,公平競爭,誰也別怪誰。

盛世求生,靠的卻是拿捏。

這個國家的大事小情,在大會上,在電視上,在一切莊重的場合里,都是按莊重的軌道運行。但在廟堂的遠方,真正的江湖之上,有一個廣袤的灰色地帶,有着灰色的生存規矩。

其中的大坑在於,不僅是你,有時候公權力本身,都依着灰色規矩運行。它時而敞亮,時而陰鬱,你希望它敞亮時,它往往陰鬱,你想跟着它一起陰鬱,它卻高度敞亮。那時,哪怕你的陰鬱是被逼的,你的雙眼也一定會被公權力敞亮的陽光刺痛。

對個人來說,何時該敞亮,何時該陰鬱,全靠拿捏。拿捏好了,你是人精,拿捏不好,你是糊塗蛋。

沒拿捏好的於歡,因此‌‌「死‌‌」於不明不白。

有人會問,既然此事不明不白,為何你還想要說明白。

2003年,大學生孫志剛因沒有暫住證被收容,進而被毆打致死。因為他的死,國家廢除了《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孫志剛的墓碑上,因此刻上一行字:‌‌「他以生命推動中國法治進程。‌‌」

2014年,呼格吉勒圖沉冤昭雪,他的墓碑上,也刻上一行字:‌‌「他以生命警示手持司法權柄者。‌‌」

我們知道,企業的每一條安全生產條文,其實都是拿事故和鮮血寫成的。

那麼,一個國家追求的核心價值觀,‌‌「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是不是也是拿公民遭受的不自由,不平等,不公正,不法治寫成的?

正因為還有這樣的事情存在,我們才有那樣的追求。而如果我們不想再有誰用生命作為代價,就應該不再沉默,而是用吶喊推動這一進程——

我們需要完備的公共服務,需要公正的司法體系,需要把日常生活過成新聞聯播。盛世不該求生,否則,這就不知是誰的盛世!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經典文學讀書文摘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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