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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普與林豆豆互相否定 九一三關鍵點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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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彪詢問「到伊爾庫茨克多遠,要飛多長時間」,這是將林彪定為「叛國」罪的關鍵。正是對這個最關鍵的細節,不少人表示質疑,林豆豆就一直否認李文普的說法。但無論是林豆豆還是張寧,她們的說法都無法被證實。

文革期間,毛澤東與林彪經歷了從親密戰友到你死我活的過程(圖源:Getty/VCG)

關於「九一三」事件,官方著述基本沿襲了事發之後不久下發的一系列中共中央文件的說法,這些文件包括:1971年9月18日中發【1971】57號,關於林彪出逃的《中共中央通知》;1971年10月6日中發【1971】65號,《中共中央通知》;1971年11月14日中發【1971】74號,《中共中央通知》(印發《「571工程」紀要》和影印件至相關級別);1971年12月21日,中發【1971】77號,《中共中央通知》【《粉碎林陳反黨集團反革命政變的鬥爭》(材料之一)】,等等。

海內外研究者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迄今為止,各種說法的依據大多是直接或間接當事人的回憶,鮮少原始文字資料的支撐。筆者推測,除了親歷者個人存留的某些零星文字資料(如筆記、日記、字條、電話記錄之類),「九一三」事件很可能沒有多少人們通常熟悉的那種系列原始文獻檔案;非要說有,恐怕主要是事發之後官方專案機構的大量原始審訊記錄、交代材料、證人證言等。目前也不大可能寄望披露這些材料。一個相當的時期內,親歷者的回憶和口述仍會是還原這一事件最重要的史料。

在諸多回憶和口述里,來自健在的林彪家人的回憶無疑是最值得重視的材料之一。健在的林彪家人,有林彪的女兒林豆豆和她的丈夫張清林(事發時尚是未婚夫),還有就是林立果的未婚妻張寧。就與事件的關係而言,林豆豆又是最重要的親歷者。眾所周知,林豆豆的說法自事發始即與官方結論相異,因鮮見於正式文本,多屬坊間傳言。2004年台北出版李晨著《世紀風鈴》,披露了《林立衡「九一三」後寫給中央的材料》,很快在網上流傳。材料並非典型的回憶,而是林豆豆1980年3月寫的申訴材料,材料寄至鄭州市委負責人轉河南省委負責人,轉呈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據研究者核實,林豆豆承認材料為她本人所寫,但她並不認識李晨,也未將材料提供給李晨。去年香港出版的《林豆豆口述》(舒雲整理),再次收錄了這份申訴材料,題為《我所知道的「九一三」事件》。遺憾的是,該書並非林豆豆所編,甚至「未經林豆豆本人審閱」,且「有刪節」。據研究者考證,《世紀風鈴》和《林豆豆口述》的編著者都對這份材料作了改寫。兩個修改稿和原稿的差異,已有研究者做了仔細對比和甄別,此處不贅。無論如何,這都不能不減損其史料價值。

話說回來,這份材料(以下簡稱「林豆豆材料」或「材料」)畢竟是公開發表的林豆豆關於此事的唯一文本,人們格外關注。嚴格說來,申訴材料還是屬於記憶性質的史料,雖然也算第一手資料,但不宜簡單採信,而需要與其他史料比對和參照,或證實,或證偽,或存疑。「林豆豆材料」披露了「九一三」事件的若干細節,不少是他人未能也不能提供的情節,但也與其他親歷者的記憶有一些齟齬,留下不少疑點。本文將以此為主要對象,結合其他一些親歷者的回憶或口述,對若干史實敘述的疑點作一討論。

林立果同林豆豆談了些什麼

「材料」是從1971年9月7日講起的。現有回憶和口述都證明,林豆豆、張清林還有張寧正是這一天到北戴河的。(參見《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中華兒女》1999年第2期;劉吉純口述、丁丑整理《難忘的「九一三」前夜--一個警衛人員的回憶》,《歷史學家茶座》第一輯,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林彪衛士長李文普、警衛參謀劉吉純(據李文普說,劉吉純是從總政治部保衛部調到八三四一部隊掛名為警衛科副科長的,擔負林彪的警衛工作。參見《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都回憶,林豆豆這天一到北戴河,就被林立果找去密談。李文普說,林豆豆、張清林、張寧和空軍政治部保衛部的楊森9月7日上午十一點多鐘從北京到達北戴河;到了不久,林立果就把林豆豆接到57號樓林立果住處密談。劉吉純說,9月7日上午,林立果、林立衡等從北京飛到北戴河,午後張清林和楊森找到他,說不知林豆豆被老虎弄到哪裏去了,要劉趕快把主任、老虎抓起來。(《難忘的「九一三」前夜》)劉吉純所說有的恐怕不實,據李文普文章,林立果此前已在北戴河(《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不可能與林豆豆等人同行;但劉聽說的「林豆豆被老虎弄到哪裏去了」,算是對李文普所說的林立果、林豆豆「密談」的一個佐證。

密談的內容,李文普、劉吉純當然不會知道。但林豆豆隨後向李、劉等人打招呼,告訴他們林立果要「挾持」首長,多少透露出一點「密談」的信息。劉吉純說,9月7日晚上林豆豆要他去她那裏,「她說,主任(即葉群--引者注)、老虎(即林立果--引者注)在外面做了壞事,被上邊知道了。他們怕挨整,在北京待不住了,想挾持首長(林彪)到外地去。」劉還說,9月12日晚上十點半左右,林豆豆又一次告訴他和李文普:「主任、老虎要挾持首長到廣州去,在廣州呆不住就去香港」。(《難忘的「九一三」前夜》)林彪的秘書宋德金可以佐證劉吉純的說法:「大約9月10日,八三四一部隊警衛科副科長劉吉純把我拉到僻靜處,悄悄對我說:『豆豆(林立衡)說,主任(葉群)與林立果要挾持首長(林彪)外逃,怎麼辦?』我聽了之後,大吃一驚,繼之又平靜下來……」(宋德金《真實的林彪--林彪秘書最後的回憶》)李文普也回憶,9月12日「這天下午,我在平台上乘涼,林豆豆突然對我說:『林立果盡幹壞事,要害毛主席,他們還要去廣州。萬一不行就讓首長去香港,你不能讓首長上飛機走。』」(《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林豆豆對劉、李兩人所說,很可能就是林立果同她「密談」的內容。

這是一個十分關鍵的歷史情節,甚至可以說是「九一三」事件的第一個信號。林立果正是第二天就回到北京,與「小艦隊」的人具體密商殺害毛澤東、「南逃」廣州和香港的計劃的。令人不解的是,「材料」對這次「密談」卻沒有隻言片語,人們只能從「材料」的其他敘述中判斷。林豆豆在「材料」里說,從9月7日開始,她就逐個分別找劉吉純、李文普及林彪身邊的衛生員陳占照、張恆昌(據李文普的文章,張恆昌、陳占照的身份是內勤公務員。參見《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反覆談話」。談些什麼,「材料」沒有直接說,只能從這段敘述了解:「開始,李文普並不相信我說的林立果要帶首長(林彪)去廣州,萬一不行就讓首長去香港以及林立果還要害毛主席的事,後來他也感到事情有些不對頭,向我說了葉群和林立果瞞着林彪所乾的一些事情。」(《林豆豆口述》)

如果可以判斷林豆豆、劉吉純、李文普所說就是「密談」內容的話,那麼,「密談」內容不會只是這麼簡單。林立果、葉群為什麼要殺害毛澤東,要「南逃」廣州和香港,這些都會在「密談」中涉及。遺憾的是,「林豆豆材料」不僅未能詳述,甚至幾無交待,留下的只是懸疑。

十多年前,張寧出版的書稱,「九一三」事件過去多年以後,林立衡親口向她講述了那天林立果找她談話的情況:(9月7日)下午三點前,林立果接林立衡到57號樓單獨談話。林立果對林立衡說:「自從廬山會議以後,一組(毛澤東代號)揪住主任不放,幾次檢討通不過,現在又趁首長到北戴河休養,跑到南方巡視,到處公開接見講話,放風,最終目的是要打倒首長。首長身體差,一旦有什麼事,怎麼吃得消?劉少奇彭德懷的例子擺着。首長又不肯服個軟、認個錯。一組已經擺開陣勢,絕不會放過首長。與其等死,不如孤注一擲,做一次拼搏。」「她問:『你準備怎麼拼搏?主席威信高,稍有不慎,首長更被動。』立果說:『反正形勢對首長非常不利,坐着等死不如主動出擊,說不定有一線希望!我想再看看形勢發展,實在不行就跟一組硬幹!或者到廣州另立中央,再不行就上山打游擊。』」「林立衡急於摸清葉群和林立果的真實底細,問林立果:『形勢真的那麼糟?首長的態度怎麼樣?他知道嗎?』林立果說:『首長還不知道,事情沒考慮成熟前,不能跟他說。』」(張寧《自己寫自己》,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這段敘述第一次詳細披露了林立果與林豆豆密談的情況。張寧還提到,9月8日晚上7點多鐘,林立果去56號樓又與林豆豆單獨談話20多分鐘。她說這也是林立衡多年後告訴她的,這次談話是林立衡要求的,是最後一次爭取阻止林立果回北京,但林立果始終不開口,神情上卻流露一點猶豫。(《自己寫自己》)然而,張寧不是直接當事人,這段轉述有待林豆豆確認。

前些年,原空軍政委高厚良口述說,(9月)7、8號兩天,林立果把謀殺毛澤東不成就去廣州另立中央,再不成就去蘇聯吃洋麵包、當「寓公」的計劃,告訴了林豆豆,談了兩個多小時,林豆豆自己說「當時怕林立果對自己下毒手,都曾向林立果表示『跟你們走』」。高厚良還說,林立果向林豆豆說過「首長也同意」。(高厚良口述、高德明整理《「9·13」之後的林立衡--暨說給林豆豆的知心話》,《中華兒女》2000年第9期)高厚良披露的情況相當重要,這說明林豆豆不僅知道林立果要去廣州,而且知道他們還可能去蘇聯。高厚良口述在「去廣州另立中央」這一點上,與張寧的轉述吻合;不同的是,張寧轉述中提到的「孤注一擲」、「做一次拼搏」,在高的口述中具體化為「謀殺毛澤東」;而高所說林立果要去蘇聯吃洋麵包、當「寓公」的計劃、林豆豆出於擔心表示跟林立果走、林彪也同意等情節,張寧的轉述完全沒有涉及。高厚良同樣不是直接當事人,高又沒有說明材料的出處,其口述目前很難作為參考的依據。

林彪對毛澤東南巡談話有何反應

林立果、葉群要去廣州甚至香港,還要謀害毛澤東,直接原因是得知了毛澤東的南巡談話。1971年八九月間,毛澤東出京南下,先後到了武漢、長沙、南昌、杭州、上海,沿途同地方黨政和大軍區主要負責人談話,嚴詞點名指責林彪,多次使用「突然襲擊」、「分裂黨」、「急於奪權」等政治鬥爭慣用的詞語,發出「廬山這件事,還沒有完,還沒有解決」的告誡,實質上預警了新一輪「路線鬥爭」。官方著述斷定,林彪、葉群得悉毛澤東南巡談話後終於作出殺害毛澤東、武裝政變的「瘋狂的決定」。(參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傳(一九四九--一九七六)》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編著《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版)

據李文普回憶:「9月6日,周宇馳帶着毛澤東巡視南方接見湖南、廣東、廣西等地黨政軍領導幹部批評林彪的講話材料來到北戴河見了林彪、葉群、林立果,談話內容,我不清楚。」(《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這個敘述值得追問。李文普是衛士長,按規矩不可能看到這個講話材料,周宇馳、林立果、葉群也不大可能給他看,那麼,李文普怎麼知道周宇馳帶來的是毛澤東的南巡談話材料?反過來問,如果李文普得知,那麼,當林豆豆告訴他林立果、葉群要殺害毛澤東、「南逃」廣州和香港時,一開始他為什麼不相信?這些細節,李文普的文章都未交代清楚。

退一步說,假如林彪得知毛的南巡談話,熟稔毛澤東性格的林彪不會不了解事情的嚴重性。問題是,林彪有什麼反應?他準備如何應對?這是解讀林彪在「九一三」事件中的心理和行為的又一個關鍵性問題。然而,迄今為止,幾乎沒有親歷者披露任何相關史實,包括林豆豆。沒有披露,可能的原因是:第一,完全不知情;第二,雖然知情,但礙於種種原因不願意披露;第三,林彪沒有態度或有態度但深藏不露;第四,根本不知道毛的南巡談話。無論是何原因,只要史料不充分,很難確認林彪主謀或參與了殺害毛和「南逃」的策劃。

高德明的一篇文章稱:9月7日上午,周宇馳駕駛直升機將顧同舟15頁紙的情報送到北戴河。林立果領着他去見了林彪、葉群。擬定了三套方案:一是動員江騰蛟去上海、杭州組織王維國、陳勵耘殺害毛澤東,讓於新野先去上海、杭州偵察毛澤東的動向並觀察王、陳二人態度;二是如謀害不成,就帶黃、吳、李、邱到廣州另立中央,實行地區割據;三是作最壞打算,為北去蘇聯作準備。事後,周宇馳曾向艦隊成員說:「林副主席很動感情,抱着我的雙肩說『宇馳同志,我把一切都交給你們了!』」高文還說,林立衡當時曾問林立果:「首長知道暗殺主席的事嗎?」林立果肯定地說:「他也同意。」(高德明《林立果在「9o13」前的六個晝夜》,《中華兒女》2000年第12期)以高文的說法,林彪不僅知道毛的南巡談話,而且參與了策劃,至少知曉殺毛、南逃、北叛三個方案。問題是,高文沒有出處,無法為據。

一直隨衛林彪、最為林彪信任的李文普,倒是提供了從9月7日到12日的6天裏林彪一些令人費解的零星動態:

(9月7日)林彪看到張寧、張清林,很高興。葉群問他滿意不滿意時,他表示:「滿意,很滿意,一個老紅軍的女兒,一個勞動人民的兒子,很好!」

(9月8日)這一天,林彪一切如常,96號樓很平靜,林彪也沒有問我林立果到哪裏去了。到了晚上,林立果從北京打來電話,說已安全到達北京,要我報告首長,我馬上報告林彪、葉群,林彪點頭說:「好!」

(9月)9日,北戴河96樓比較平靜。海里有人游泳,山上警衛森嚴,「林辦」的人卻像平常一樣各忙各的。

(9月10日)當天下午,林立衡帶了張清林、張寧、楊森去山海關遊玩,買了一些送給林彪、葉群的小禮品,林彪見了禮物很高興,葉群叫我給他們照了相。

(9月12日)上午,林彪叫我收拾一下東西,準備去大連……晚飯前,林彪也沒有說要走,而是和葉群一起為林立衡、張清林舉辦婚禮,要我準備照相。葉群領着林立衡、張清林到林彪面前,說「張清林求婚,豆豆同意了,今天晚上就舉辦一個『訂婚儀式』。」林彪說:「很好嘛!祝賀你們訂婚啦!」葉群把我叫進客廳,給林彪、葉群、林立衡、張清林照了合照;又強拉着林立衡、張清林接吻,拍了照,又讓女兒女婿出去同工作人員一起合影留念。(《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

見准女婿、準兒媳,拍照合影,高興收到小禮品……用李文普的話說,林彪這幾天「平靜」、「如常」。難道這就是林彪知悉南巡談話後的反應?到底是知曉南巡談話,但表面「一切如常」而暗中密謀;還是雖然知曉南巡談話,但打算以不變應萬變;抑或乾脆蒙在鼓裏,不知道南巡談話?這些都還是未知數,林豆豆的「材料」也沒有任何說明。

林彪到底要去哪裏

林彪對毛的南巡談話有何反應,不得而知;但那幾天他打算去大連,卻是幾位親歷者都肯定的。

林豆豆的「材料」說:「9月7日,首長對我們說的是去大連,葉群為了不讓首長去大連,就叫李文普和劉吉純對首長撒謊,說大連的水,首長不能喝。」(《林豆豆口述》)李文普證實了林豆豆的說法:「(9月12日)上午,林彪叫我收拾一下東西,準備去大連。大連是林彪常去的地方……我以為林彪真是去大連,按慣例給大連市交際處打電話,要他們檢查一下房間,調控好林彪住房的溫度,並對其他注意事項提出了要求。我又收拾了林彪隨身帶的東西。」(《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劉吉純也說:「9月10日,我和林立衡碰了一次頭,兩人都未發現新情況,只聽說準備去大連。」(《難忘的「九一三」前夜》)

眾所周知,同在北戴河的葉群、林立果另有打算,準備去廣州、香港。這個情況大概是林豆豆最早知道的。從「林豆豆材料」看,她最先跟劉吉純、李文普打了招呼,一開始李文普不大相信林豆豆所說。(《林豆豆口述》)李文普自己也說,對林立衡這番話,他感到突然,不相信。不相信的原因,是林彪讓他準備去大連,並沒說去廣州;另外,林立衡和葉群感情不好,林立衡和林立果也有矛盾,感情平淡。他說長期在「林辦」,對林家真真假假的事見多了,聽多了,也遇多了。(《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

葉群、林立果要去廣州、香港,必須說服林彪改變主意。怎麼說服林彪的?「林豆豆材料」談到9月12日晚上的一個情況:李文普告訴她,「主任叫我明早六點安排去廣州,並叫我先不要通知八三四一部隊。我問過首長,首長說廣州太熱,不利於他治病,不去廣州了,還是說一定要去大連。主任就問我廣州的房子有沒有冷氣設備,我說廣州的住樓有冷氣,不熱。所以首長又對我說,去廣州也行。」(《林豆豆口述》)李文普的說法是,9月11日「這一天,葉群試探性地向我講了一下想去廣州。我當時回答說,『現在天氣這樣熱,去廣州幹什麼?』」(《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李文普所說,證實了林豆豆說的葉群親口告訴了李文普去廣州的打算,但沒有提到葉群詢問冷氣設備、讓李文普去做林彪的工作、林彪同意去廣州等情節。

宋德金曾回憶:「大約是9月上旬,在林辦人員中就有傳言說,近日要換住地。然而,究竟去哪裏?何時動身?在北戴河的人員是否全都隨行?大家始終沒有得到正式的說法。這裏的規矩是『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聽的不聽,不該說的不說』。我來此(指北戴河--筆者注)時間不長,更是嚴守『三不』原則。又有內勤戰士跟我說,聽說去廣州,又聽說去大連。我說不知道。」(《真實的林彪》)宋德金所憶,是否表明原來打算去大連的林彪,經過勸說,改了主意,所以傳出大連、廣州兩個去向的說法,也有待考證。

不過,幾位親歷者都說過同一個情況。「林豆豆材料」說:

(9月12日)晚九點多,應我的請求幫助我掌握情況的林彪衛生員張恆昌告訴我,他聽見了主任跟首長說:「去廣州不行,去香港也行呀?!」小張說他始終沒聽見首長的任何聲音。(《林豆豆口述》)

這一情節,李文普有大致相同的記憶:

(9月12日)二十一點左右,林立果回到96號樓,馬上和葉群鑽進林彪臥室三人一起密談。林立衡逼着內勤公務員張恆昌、陳占照去門外偷聽。張恆昌來告她:「剛才,在衛生間裏,隔着門隱約聽到裏邊兩句談話,一句是葉群說的:『就是到香港也行嘛!』一句是林立果說的:『到這時候,你還不把黃、吳、李、邱都交給我。』」(《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

這個情節透露出兩個信息:第一,間接表明林彪又改了主意,還是不願意去廣州,不然,葉群不會說「去廣州不行」這句話;第二,林彪這時得知了葉群要去香港的想法。至於林立果說的把黃、吳、李、邱都交給他,是否指把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交給「小艦隊」挾持到廣州去,不得而知。不過,這個情節,林豆豆和李文普都是間接當事人,而直接當事人張恆昌、陳占照沒有關於這一情節的任何回憶。所以,此事有待直接當事人證實。

如果葉群跟林彪說要去香港、林立果說要挾持黃、吳、李、邱去廣州,那麼葉群、林立果一定向林彪透露了相當嚴重的消息。因為,很顯然,1970年代中共中央副主席出境到香港,只能是亡命之舉,而絕非正常的政府行為。這一點,林彪不會不知。問題是,葉群用什麼理由來勸說呢?是否就是毛的南巡談話?也不得而知。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林彪得知葉群想去香港的打算,有什麼反應?據「林豆豆材料」披露的張恆昌的說法,是「沒聽見首長的任何聲音」。「沒聽見」有兩種可能,一是林彪有回應,但張恆昌聽不到;一是林彪根本沒有回應。倘若是沒有回應,那麼,林彪是默許還是猶豫,抑或根本不考慮?沒有史料,很難判斷。

蹊蹺的是,陳占照回憶,當晚「十一點五十分左右,林彪又打鈴,對我說馬上夜航去大連,不休息了,有些東西可以不帶,夠用就行了。到大連一個星期就回來,回北京過國慶節。」(《林彪內勤公務員陳占照關於「九一三」事件的揭發材料》,引自舒雲《林彪事件完整調查》下冊)陳占照的材料來自舒雲的書,未見公開發表,可靠性還待確認,至少時間有疑。但公開發表的劉吉純的口述說:9月12日那天晚上,「葉群給秘書辦公室打來電話,是李秘書接的,她派我去大連看房子。我問,怎麼去?葉群說,坐火車去。我說,夜裏沒有開往大連的火車。葉群改口說,機場不是有架小飛機嗎?我想了一下,說我不想去。她說不去就算了。」(《難忘的「九一三」前夜》)李文普也說,那天晚上「葉群在十點多鐘向張恆昌說『明天早上六點去大連』」。宋德金回憶:9月12日晚上「大約十一點--十一點半,林彪的警衛李文普匆匆回到辦公室,一邊忙着辦別的事情,一邊讓我立即給大連打電話,通知那邊做好準備。」(《真實的林彪》)四位當事人的說法細節各異,時間、情節、對象都不一樣,但有一個共同的情節:去大連。這說明,臨到動身,目的地又改回了大連,至少幾位工作人員聽到的是如此。葉群說去大連,很可能是為掩人耳目;但林彪要去大連,是同樣掩人耳目還是仍舊堅持原意呢?又是一個懸念。

林彪是如何從96號樓出走的

林彪離開北戴河96號樓時,林豆豆已經第二次去八三四一部隊大隊部求助,張清林則留在56號樓(林豆豆、張清林住地)觀察,兩人都不在現場,不是直接目擊者。關於這一點,「林豆豆材料」里的敘述並不多,僅有一段:

(9月12日晚),在56號樓的張清林接到林彪的衛生員小張按我的要求打來的電話,小張說:「他們(葉群、林立果)正在床上拽首長,情況十分緊急!首長馬上就要被拽走了!汽車再過十分鐘就要開動了!你們快,快,快呀……」(《林豆豆口述》)

林豆豆特別說,其時是晚上十一點半鐘左右。不久,她和張清林在八三四一部隊大隊部「眼睜睜」看着一輛紅旗車從門口開過去,接着便聽到了一聲槍響,再聽到幾聲槍響。(《林豆豆口述》)

這段敘述的重點,在於林彪是被從床上「拽起來」的。坊間因此流傳林彪服用了安眠藥,是被人從床上生拉硬拽拖起來的,根本不像有「逃跑」打算的說法。見諸文字的,是張寧的書:「小陳和校長在葉群母子走後,一起進去服侍林彪吃安眠藥,替他脫衣服,扶他上床誰覺,時間約十一點半左右。」「周恩來親自下令封鎖機場,林立果得報後丟下電話報葉群,葉群帶上林立果直奔林彪臥室,小陳和小張見狀跟進,見葉群撲向床頭一把拉起進入睡眠狀態的林彪,大聲喊道:『快起來吧!有人來抓你來啦!快穿衣服走吧!』」(《自己寫自己》)張寧的描述除了林彪被從床上「拽起來」這一點與「林豆豆材料」近似,其餘的都是「林豆豆材料」未曾提到的,而且繪聲繪色,生動細膩,如現場目擊一般。可是,無論林豆豆還是張寧都不是直接當事人,她們的說法有賴直接當事人證實。

但直接當事人是另一種說法。張恆昌回憶:

(9月12日)約二十二點三十分,我和陳占照商量,準備讓林彪休息。這時葉群來到林彪客廳,同林彪說話。陳占照先去吃夜餐,準備吃完夜餐再讓林彪休息。等陳占照回來後我去吃夜餐,還沒吃完,陳占照打電話讓我馬上回去,這時大約二十三點三十分。林彪叫我通知葉群,空軍療養院的兩個護士(在96樓照顧林彪)不帶了,讓人把她們送回去……然後我回到內勤值班室,陳占照說,首長馬上要走,叫趕快收拾東西。陳占照要我報告林豆豆,我找了一會兒,沒找到。大約二十三點四十分到五十分左右,葉群、林立果,還有劉沛豐,一起到林彪客廳。劉沛豐手裏提着三、四個皮包。(《林彪內勤公務員張恆昌關於「九一三」事件的揭發材料》,引自《林彪事件完整調查》下冊)

陳占照的記憶是:

(9月12日)二十三點左右,林彪打鈴,我到了客廳,林彪要找小張,我去叫張恆昌。不一會兒,小張從林彪客廳出來,告訴我,林彪馬上要走,要我去告訴葉群,走的時候不要帶空軍療養院的兩個護士。二十三點五十分左右,林立果、葉群、劉沛豐一起到林彪客廳。過了一會兒,葉群和林立果走出來。林彪又打鈴,對我說馬上夜航去大連,不休息了,有些東西可以不帶,夠用就行了。到大連住一個星期就回來,回北京過國慶節。這時,劉沛豐站在客廳門口,一言不發,我還看到沙發上放着三、四個黑色手提包。(《林彪內勤公務員陳占照關於「九一三」事件的揭發材料》,引自《林彪事件完整調查》下冊)

李文普的文章說:

(9月12日)大約十一點多鐘,葉群拉我到林彪臥室門外叫我等着,她先進去和林彪說了幾句話然後叫我進去。這時,林彪早已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林彪對我說:「今晚反正睡不着了,你準備一下,現在就走。」我說:「等要了飛機再走。」(《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

張、陳的記憶時間不一,張說晚上十一點半,陳說晚上十一點左右;但情節相同,都是說林彪主動叫他們,沒有提到林彪被從床上「拽起來」的情節。李文普雖是葉群叫去的,但其時林彪「早已」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也沒有說到「拽起來」這個細節。作為間接當事人,「林豆豆材料」的說法是個孤證,也有待證實;而張寧的說法,更讓人生疑。

林彪想外逃蘇聯嗎

不管林彪是改了主意去廣州,還是堅持原意去大連,最終的結果是墜毀在了異邦。官方將事件定性為「叛黨叛國」。構成林彪「叛國」罪名的主要依據,是李文普提供的證詞。人們無法看到證詞原件,但李文普的文章提供了他的說法:

當時已是深夜,天很黑,車開動了。葉群對林彪說:「李文普和老楊對首長的階級感情很深。」我和楊振剛都沒有說話。車到56樓時,我突然聽林彪問林立果:「到伊爾庫茨克多遠,要飛多長時間?」林立果說:「不遠,很快就到。」汽車開到58樓時,姜作壽大隊長站在路邊揚手示意停車。

葉群說:「八三四一部隊對首長不忠,沖!」

楊振剛加快車速,過了58樓。

聽林彪說要去伊爾庫茨克,我才知道不是去大連,是要到蘇聯去,當時一聽去蘇聯的地方,腦子裏第一個反映就是叛逃,所以,在這一瞬間,我思想上產生了激烈的鬥爭。跟着跑,這不是當叛徒了嗎?自己的老婆、孩子不成了叛徒的家屬了嗎?便決心下車。

我本能地大喊了一聲「停車!」

楊振剛把車停下來,我立即開門下車。

葉群氣沖沖地說:「李文普!你想幹什麼?」

我說:「你們究竟要到哪裏去?當叛徒我不去!」

我轉身朝58樓喊了一聲:「來人哪!」與此同時,我聽到了車門響聲和槍栓聲,林立果就向我開槍。

林彪詢問「到伊爾庫茨克多遠,要飛多長時間」,這是整個「九一三」事件里最關鍵的細節。如果林彪說過這句話,那就表明林不是要去大連,而是準備去蘇聯。也就是說,「出國」是林彪在登上飛機之前就已確定至少是確知的打算,「叛國」罪名自然鐵板釘釘。然而,正是對這個最關鍵的細節,不少人表示質疑;最極端者甚至認為李文普是高層安排在林彪身邊的「內線」、「臥底」,事後按照高層意圖提供了假口供,作了「偽證」。持「挾持」說的林豆豆就一直否認李文普的說法。不過,林豆豆的這份材料無一字涉及李文普提供的這個細節。當然,李文普本人堅決否認「內線」說和「偽證」說。(《林彪衛士長李文普不得不說》)

張寧在自己的書里描述過一個情況:9月12日晚上十一點左右,葉群和林立果不斷往林彪辦公室跑,有時圍着林彪嘀嘀咕咕,有時站在林彪身旁一句話不說,林彪始終不開口。林立衡推搡內勤小陳進去聽聽,小陳出來後說:「我剛進去的時候,聽到首長哭(嗚咽)着說『我至死是民族主義者』,聽到這句話,就被立果發現我了,立果推我的時候,首長回頭望了一眼,我看見首長正淌着眼淚。」(《自己寫自己》)一些人以此推測,葉群、林立果很可能跟林彪和盤托出了逃往蘇聯的打算,而林彪不願意去蘇聯,所以才說自己「至死是民族主義者」,也因此林彪不可能問「到伊爾庫茨克多遠,要飛多長時間」。然而,這只是假想,是模擬出來的一種語境。更關鍵的問題是,「林豆豆材料」沒有提到這件事,張寧又不是現場目擊者,張寧的描述依據何在?何況,作為直接當事人,前引陳占照、張恆昌的材料都未提到這個情節,張寧的說法無法被證實。

到底林彪問沒問過這句話,因為當晚在車內的六位直接當事人只有李文普健在,李的口供成了孤證,確認也好,否定也罷,考證起來已極為困難。但筆者對李文普的說法仍有疑問。幾天前李文普聽林豆豆說葉群、林立果要「挾持」林彪去香港,還不大相信,疑惑林豆豆為什麼自己不去向林彪報告;這時他自己親耳聽到了林彪問話,而且確認林彪等人要「叛逃」,反倒在跳車之後不去立即報告。是這位有二十餘年軍齡、長期做警衛工作的衛士長不了解事情的嚴重性,還是來不及報告?從林彪等人離開北戴河96號樓,到256號專機12點32分起飛,有40分鐘左右的時間;(據256號專機第二副駕駛員康庭梓說,256號座機是9月13日零點三十二分起飛的。見康庭梓《林彪座機強行起飛之後》,《中華兒女》2000年第2期)即使起飛後,仍有向上級報告的時間。但直到這時,唯一知道林彪等人要「叛逃」蘇聯的李文普卻沒有報告。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對「林豆豆材料」以及其他當事人的回憶或口述提出的這些疑問,筆者並沒有確定的結論。事實上,這份材料還有該書的其他文章留下的疑問遠不止這些。解開這些疑問,仍待時日。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同舟共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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