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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莞失去色情產業三年後:KTV桑拿房變養老院

2017年2月11日,東莞東城酒吧街蕭條不少。(鄭浩攝)

冬天天黑得早,東莞也不例外。下午六點多,天鵝湖街上光線已經暗淡下來。這裏原本是東莞最有名的紅燈區,不到1000米的距離里就有13家酒店,七八家夜總會。三年前的這個時間,各家酒店、KTV的燈光早就開始爭艷。

宋長發說,那時的天鵝湖街上,周四開始,電話就響個不停。人們從香港、東莞周邊甚至全國各地打來電話訂房。一到周末,到處都是人,路旁停滿了車輛,家家酒店爆滿。宋長發是當地一家酒店的老闆,酒店距離天鵝湖街也就幾百米,對他來說,那是一個黃金時代。

現在,這條街上雖然仍有幾家酒店營業,但已經完全沒有燈紅酒綠的感覺,車輛稀少,行人冷清,「旺鋪招租」的廣告隨處可見,天鵝湖街看起來更像是普通二線城市的一條普通街道——稍有不同的是,在明處和常人意識不到的暗處,一張更為密集的監控網悄然運行。

不止此地,整個東莞都顯得有些空蕩。剛剛過去的東莞兩會上,酒店、廠房空置的問題,引起多位政協委員的關注,要求政府想想辦法。而過年期間,360大數據中心基於9億用戶春運前夕至除夕的遷徙態勢,得出的2017過年空城指數,東莞超越北上廣深當選第一空城。

最直接的原因是2014年的東莞掃黃,把酒店行業的支柱之一色情產業連根拔起,來這裏的外地人越來越少。那些富麗堂皇的酒店,曾是東莞經濟高速發展的象徵,這一次它們卻成了東莞轉型陣痛的縮影。很多燈光艷麗、色調曖昧的KTV、桑拿房被拎着大錘的人敲掉了,它們搖身變成養老院、孵化器、寫字間。然而,重建一個新世界,可不簡單。

一路向西

2008年7月5日,東城酒吧街一片繁華景象。(*視覺中國)

一輛東莞的出租車開過清溪鎮上的柏思酒店,司機說,這座酒店原本是地標建築。以往這條路上24小時都可能堵車,四個方向的司機都狂按着喇叭。東莞出租車司機經常回憶那段生意最好的時期,在常平鎮的大街上,另一名司機指着空蕩蕩的路邊說以前那裏停滿了車。據他們回憶,每到周末,香港人就成群結隊開車來到東莞。深圳到東莞的107國道上堵到兩小時都挪不動。

「你知道《一路向西》這部電影嗎?」王見智神秘地問道。東莞商人王見智是廣東陽江人,19歲就來到清溪鎮,「見證了這裏很多產業的興衰」。據王見智說,《一路向西》最初定的名字是《東莞森林》,有關部門聽說後,「花了很大的代價才讓香港那邊改了名」。

《一路向西》中,香港男子「向西」懵懂初開,一路北上尋歡。在不少香港人眼中,東莞就是曾經的天堂。東莞的色情服務甚至發展出一套流程性極強的「莞式標準」,坊間稱之為「ISO」。在它背後,是一整條龐大而複雜的情色產業鏈,從短訊制播、化妝品市場到酒店業、按摩服務業等等,在坊間傳聞中,東莞更是一度成為中國最知名的色情業基地。

《一路向西》的百度百科界面。這部電影在豆瓣的頁面無法查看。

宋長發和王見智一樣,親眼見證了東莞色情業的崛起。他是香港人,1988年便帶着自己的燈飾廠來到東莞常平鎮,在 大陸待了將近30年。2000年左右,宋長發投身酒店業,建立了一座四星級酒店。

「我們做酒店比較簡單,你沖個涼,推推油按按摩,相對比較正規。有些酒店的夜總會、桑拿房就不同,它有些服務純粹就是『黃色』的。」宋長發翹着二郎腿,往煙灰缸里抖了抖香煙灰燼,語調低緩地開口說道。

東莞很多豪華酒店自誕生就伴有色情服務,如黃江鎮太子酒店,1996年民營投資者梁耀輝利用髮廊色情服務和走私汽車賺到錢後,便投資酒店。當時的太子酒店面積不到後來的十分之一,原本的髮廊色情服務轉移到酒店的桑拿部門,據知情人士透露,當時人們在酒店消費時的嫖資已經高達500元。

鼎盛期單是常平鎮每天都有上萬的香港人前來尋歡作樂。「常平的小賓館,『七天』那種就有100多家,平均一家100個床位,就有一萬個床位,這一萬個床位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已經滿了,那就是說最起碼外地人有一萬個。」宋長發說,實際情況比這個要更多,因為很多酒店甚至有三四百間客房,「這些外地客人大部分是香港人」。

東莞的老闆們普遍不太把桑拿當回事,甚至將之看成經濟運轉的潤滑劑。「這個黃色行業也並不是外面傳的那麼誇張,只是某些人看事物的角度不一樣,」王見智接受本刊採訪時說,「我去卡拉OK,陪陪你喝酒,摟摟抱抱說說笑,緩解生活壓力,我不覺得這個是什麼黃色,我樂意給錢她樂意來,只是有一些提供性服務的場所太公開了。各個產業我覺得需要一個平衡,當你切斷一個平衡點,把某一樣東西抽掉了,這個產業總體有點不怎麼平衡。」

2014年2月9日,這個平衡點被打破。上午央視播發了對東莞部分酒店涉黃的暗訪報道後,下午,東莞市委、市政府就部署了一場全市大掃黃,6525名警力對全市所有桑拿、沐足以及娛樂場所同時進行檢查。到當年6月12日東莞新聞辦發佈階段性成果時,東莞涉黃案件立案686宗,抓獲犯罪嫌疑人661人、處理違法人員1293人。有43名公職人員因為涉嫌提供保護傘、失察等行為被問責。東莞色情行業幾乎被連根拔起。

發電機

王見智是賣發電機起家的。

「以前東莞發電量不夠,每一家工廠要開業的時候,都會叫我去核算整個公司要用多少電,各行各業只要有用電的行業,我都會接觸。」王見智說。「克強經濟學」的三大指標之一就是工業用電量,東莞的用電情況從一個側面證明了這個指標的有效性。2007年,東南亞經濟風暴前,東莞的用電缺口達到高峰:200萬千瓦。

高峰背後是東莞遍地開花的製造業,三班倒的流水線工人和24小時不停的機器轟鳴聲。王見智的客戶,就是這些工廠。他至今還清楚記得,1990年代初期他就買了時髦的「大哥大」,2.4萬元。他每天晚上都要把大哥大放在床邊,方便接聽客戶打來的維修電話。在2000年初,清溪鎮幾乎所有的工廠都是王見智的客戶,後來業務更是擴展到整個東莞,甚至廣東省內。「以前工廠生產是三班倒,訂單已經排到沒法排了,壞一兩台機器他們都沒那麼重視,發電機一旦壞了,他是沒辦法交貨的。」

「最會停電的時候大概是04年到08年,08、09年之前我們經常通宵,一個月最多休息兩天。」開五金廠的老闆李達成告訴記者。他1999年到東莞開設五金廠,巔峰時期手下有三四十名工人。那時候,客戶要求的時間緊,訂單量也遠比現在多,「機器是不能停的,保守估計80%以上的工廠都買了發電機。」

「你做哪一個行業都很好賺,」王見智說那時候做生意都不用動腦,生意不愁做,錢也不愁來。「比如做鋁窗,一個台灣的大工廠,一下要買一兩百萬以上,這些台灣人又不懂這邊的行情,(我們)直接報了一倍的價錢,也就十幾二十天就給他裝好了鋁窗,可以賺一百幾十萬。但參考一下台灣的價錢,這也已經很便宜。」

在星級酒店佔領東莞前,這裏最出名的是「世界工廠」。服裝、玩具、電器產品從東莞發往全球。以清溪鎮為例,此地是世界電腦製造業的核心,PC時代,全世界每10台電腦,就有5台產自這裏;全世界每10台電腦,就有7台的外殼是清溪生產的。王見智說,那時的東莞,遍地黃金。

「當時東莞很多人很有錢」,一位東莞當地人接受採訪時說,除了改革開放、製造業興盛的原因,很多人也抓住制度上的一些漏洞,「如黃江鎮、常平鎮、大朗鎮等鎮區是當時知名的走私汽車重鎮」,很多人靠着這些,迅速積累起豐厚的資金。

「有了錢根本不知道投在哪兒,高科技的東西我不懂,蓋間酒樓至少我能看到有錢進出,比較踏實」,當地一位企業家說。而東莞製造業的興盛,也給這些酒店帶來豐富的客源,尤其是港商、台商,他們追求奢華的高端服務,很快就成為酒店重要客源。早期酒店從業者賺到錢後,也吸引了其他人的跟進。

「如厚街每年有50多場大型會展……展會基本沒有淡旺季之分。」華南師範大學教授蔡曉梅在論文《1978-2015年東莞豪華酒店時空演變與制度重構》中分析道,這些鎮區在2000年前後開始,誕生了越來越多的豪華酒店。由於缺乏規範制度,色情甚至毒品開始在這些酒店裏閃現。開始是來東莞做生意的商人,後來規模和名聲逐漸擴大,專程來玩的客人成為主流。「甚至東莞都默認形成了一種當地的邏輯:打擊賣淫嫖娼,會打擊外來商客,打擊外來商客,則會影響東莞經濟。」

在這種潛規則下,雖然當地也不斷進行掃黃行動,但很容易流於形式。據廣東媒體2017年1月報道,廣東省公安廳治安管理局原政委鄒文強因受賄罪獲刑七年,其主要受賄對象即為東莞酒店、KTV、桑拿從業者,其中一名行賄者坦陳其行賄主要是想通過鄒文強對東莞當地公安部門領導施加影響力、不要查其經營的娛樂場所或提前通氣。

東莞企業這種躺着都能把錢掙了的日子一直持續到2008年,金融風暴後,全球經濟遭到重創,為世界代工的東莞也不例外。人工成本的上升,也令東莞競爭力開始下降。很多境外企業考慮到成本問題,將訂單向東南亞國家轉移。中山大學嶺南學院財政稅務系主任林江接受媒體採訪時稱,東莞一度有5000多家台資企業,現在已跌至約2000家,這些留守的台資企業以傳統加工貿易為主,不是地方政府所提倡的現代高端產業,因此官方和銀行都「不會特別關照」,也變得越來越邊緣化。

也是從2008年開始,東莞的用電缺口開始下降,最近幾年降得尤其厲害。2012年,東莞用電缺口是160萬千瓦,2013年的缺口掉到30萬千瓦,從2014年開始,東莞統計局報告中再也沒有提到用電缺口這個詞了——連很多酒店的用電量都斷崖式下降了。

無死角監控

東莞常平梵爾賽酒店改造現場。這家酒店將改造成一家養老院,這裏已經改為菜地,供日後老年人耕種。(鄭浩攝)

宋長發中等身材,大腹便便,他的普通話已非常標準,只是隱隱還帶着些港台腔。坐在自家酒店一樓的辦公室里,他熟練地泡上茶,給自己點上一支煙。一場採訪下來,宋長發抽了六七支。

這座曾經燈紅酒綠的四星級酒店,現在一片雜亂。門前有腳手架,到處都是施工的痕跡,酒店中的工作人員只有4個。以後這裏再也不見紙醉金迷,取而代之的是老年人客房。宋長發打算把酒店改造成一家養老院,原屬酒店KTV的部分已基本改造完成,除了養老客房外,還建設有棋牌室,供老人上香用的佛堂等,以及扶欄、輪椅步道等設施。

2008年開始,東莞的製造業開始萎縮,商務客流同時減少。2012年,中央「八項規定」、「六項禁令」出台,公務接待繼續下降。這之後,色情行業成了當地一些酒店重要的收入來源。「2013年開始,一個陪侍的女孩子都沒有的話,酒店生意連2005、2006年的10%都達不到」,宋長發說。到了2014年2月9日,東莞大掃黃,給了酒店業最後一擊。

東莞掃黃後,很多人還曾持觀望態度,認為這陣風很快過去。常平鎮天環常北路旁有一個東方天裕酒店,2014年1月建成,當時的老闆雄心勃勃,決心大顯身手,壓倒群雄,結果遭遇大掃黃,酒店隨即被查封,常平鎮的出租司機總愛嘲笑這位倒霉的老闆。王見智說,「許多開酒店的朋友都覺得,這次掃黃雖然厲害,但總歸是要過去的,就是這種念頭讓他們撐下來。」但三年過去,東莞對色情行業的管控沒有絲毫放鬆跡象。

「現在女性單獨或三五成群在酒店大堂或走廊停留過長時間都會引起關注。」宋長發向本刊記者解釋道,酒店保安看到後,會上前詢問,如果答不上房間號,很可能會被趕出去。

據媒體報道,除了無死角地監控酒店外,東莞各鎮舉報一個「小姐」最高可獲得5000元的獎勵,這樣一來,所有的拉客摩托都成為天生的反黃鬥士。對於一樓一鳳式的賣淫,官方採取的是居委會上門的做法。一旦發現小區有賣淫行為未被查出,整個居委會的工作人員都會受到處分。

「當年常平鎮一些大酒店的營業額一天最少三百萬,」宋長發粗略計算道,「一個月就一個億,一年可能還不止12個億。2014年掃黃後,很多人也都回家去了,不能幹了就把錢轉走了,所以把整個常平的銀行都掏空了。」

「可能市區有一些五星,凱悅這種的,它會有一些商務客,可能會好一點,因為以前它本身也不是做這種行業的。」宋長發說,但作為曾經全球星級酒店最密集的地方,東莞大部分酒店都受到影響,「現在很多酒店,一晚上開十間八間房吧」。

很多酒店都到了不轉型就死的地步,生存是它們目前唯一的目標。為了招攬客戶,四星級的半島酒店標準客房一百五十就能拿下,作為常平龍頭的匯華酒店入住率不到20%。

「之前四五星級的酒店內部最重要的一個部門是KTV,有那些三陪小妹的,這類酒店最難保本。」王見智分析道,這些高檔酒店最大的成本來自中央空調,這是無法節省的。只要運營,中央空調就不能關,關掉空調,會造成房間建築和家具的霉變,導致物業損壞。據王見智測算,中央空調每月每平方米的電費是8塊6,一個四萬平方米建築面積的五星級酒店,每月中央空調的電費就高達三十萬,一年下來接近四百萬。除此之外,酒店管理架構上的成本也無法縮減,老總、副總、部門經理,一直到配備的保安、後勤,各方面的服務隊伍,一個都不能少。

據王見智估計,一個五萬平方米的五星級酒店,在鼎盛時期的估值是四個億起,現在,報價一個億也無人理會。「你想着個誰花一億來買呢,等於是既沒有市也沒有價,你心理上也承受不了。做生意就是這樣的,他只要能夠撐一天,就得死撐着,都是看起來表面風光,其實撐得很痛苦。」

養老、網吧、孵化器

2016年10月,東莞清溪鎮一個荒廢了五年多的廠房。這裏原本是一間台資電腦廠,台資撤離後,因為長期無人,野草已有牆高,有蛇出沒,外人不敢靠近。(鄭浩攝)

王見智的豐田SUV緩緩行駛在清溪鎮中心的上元路上,他像這個鎮的主人,環顧四周。

「這裏是全國最美小鎮,」王見智說,「不像東莞其他鎮,這裏的產業均衡很多。」2012年,人民網評選出了中國十個最美小鎮,清溪是廣東唯一入選的。「清溪的產業比較多樣,不像常平,常平被酒店害了。」王見智一邊說,一邊駛入了路邊的一片廠房。廠房面積四萬平方米,雜草叢生,大門上了鎖,王見智連續打了幾個電話,才找到保安過來將門打開。

走入鐵門,青草的香味,土腥味和鐵鏽味道混雜到一起,撲面而來。「平常大家都不敢進來的,怕這裏有蛇,」王見智說,「這裏的老闆想每年三百萬租給我,我沒有答應,改造起來太難了。」

清溪鎮位於東莞南部,與深圳接壤,在2016年的房價上漲風暴中,是直接的受益者,不少小區的房價已經升到了3萬。不僅如此,清溪鎮還直接承接從深圳轉移過來的工廠,寫字樓,以及跟隨而來的勞動力。即使這樣,眼前這般數萬平方米的廢棄廠房在鎮子裏還是隨處可見。東莞製造業的陣痛仍在繼續。

以前,王見智為這些廠房提供機器輸送電力,現在他則成為這些破敗廠房、倒閉的酒店的接盤俠。在20公里外的常平鎮,有兩家酒店等待着王見智來收拾爛攤子,還有更多的虧損酒店正在排隊。他現在正着手的是鴻茂酒店的改造。

鴻茂酒店前身是三星酒店,一共五層,二層變成了網吧,其它樓層都還在裝修。「原來的KTV我們把它拆了,原來桑拿房我們計劃改成寫字樓,或者租給人做培訓,什麼也好,總之要生存,」王見智如此解釋他的改造計劃,「一樓的大堂一千多平方米,現在縮減到一百多平方米,其他全部做成餐飲帶動人氣。」

王見智這樣忙於幫助酒店、廠房轉型的人並不是出於慈善目的,他有自己的算計。鴻茂酒店建築面積八千平方米,王見智給房東的租金每月15萬,而且一簽就是十年,根據他的測算,每月的盈利空間是3到5萬。「原來的房東沒有人脈,他自己不可能搞起來。」

宋長發則決定自己來做。酒店的地是他自己的,沒有租金成本。「這塊地皮租出去一個月五六十萬,一年也要六七百萬,兩年一千多萬」,宋長發說,自己等於每年節省了幾百萬,自己做壓力也不太大。

只要願意投資,內部改造並不太難,難點在於政府審批。宋長發說,自己去民政局拿資料的時候,工作人員還反問他,「養老院你也敢開?」

很多酒店是敢開卻不能開。「其他的酒店都十層八層,有的甚至二三十層,你叫它改養老院?裝修就要上億,敲掉它改養老院完全不划算,我只是把那些沙發那些垃圾都搬走就花了二十萬」,宋長發說,自己的酒店和其他四星級酒店還是有些不同,樓層比較少,只有6層,佔地比較大,這樣改造成養老院施工難度就小很多。這場改造下來,他一共花了兩千多萬,其中一大半是人工成本。

2017年2月11日,東莞天鵝湖街,到處是旺鋪招租的廣告,即便開着的酒店也是門前冷落車馬稀。(鄭浩攝)

還有一些酒店改成了孵化器。愛創社區就是這樣一個由酒店改造而來的孵化器,位於常平鎮的木倫工業區,附近就是「倒霉」的東方天裕酒店以及苦苦支撐的半島酒店。這個孵化器前身是一間四星酒店,掃黃前的主業是桑拿。「之前酒店裏面的光線都是暗的。」愛創產業園總經理朱志強告訴本刊,當時他們打算在原來基礎上修修補補就可以,結果發現很難,畢竟桑拿房的風格和孵化器風格相差太大,「我們實在沒辦法了只保留可以保留的部分,比如比較明亮的我們就保留下來,中間的基本就把它敲掉了,重新做了」。

孵化器成了目前東莞最熱門的名詞,2015年,有15家企業入圍第一批東莞市科技企業孵化器,東莞市政府給這些企業補助最高達到每年300萬元。目前東莞已有30餘家孵化載體,孵化面積超過100萬平方米。「參加某鎮的規劃會議,規劃當中提出要把酒店改為孵化器,當時我就感嘆一聲『天呀』。」蜂巢咖啡創始人賴萬里回憶起當時的情形說,「酒店的盤活應該是旅遊,東莞的亮點可以是工業旅遊,如果都改成孵化器,我對於它們是否能成長起來,表示懷疑。」

「創客鏈條它要一個氛圍,整個東莞搞這個東西的也不是每個地方都適合。」東莞市委黨校副教授江炎駿對一窩蜂上孵化器的做法也持保留態度。「這種嘗試中100元可能只有1元錢能夠獲得收益,你必須有99元作為犧牲。東莞搞100個創客空間,可能只會有幾個創客空間成功。創新的成功率本來就低。」

重新發動

王見智開車沿着清溪鎮上元路走了兩公里,到了一處雜草叢生的廠房。「這就是那倒霉台灣人的模具廠。」王見智說。之前的電腦廠房雖然廢棄,總算還有兩個保安,但這家模具廠的舊址當真荒涼得令人心生寒意。

四棟樓圍着中廳,上面搭的是玻璃頂棚,這曾是工人飯堂。當時工人圍坐在一起,在陽光下進餐。現在頂棚已經全部破碎,只有滿地的碎玻璃,四周雜草足有半米高。

這片廠房一共一萬平方米左右,其中六千平方米是宿舍,其餘是廠房。由於機器使用量增大,廠里工人逐漸減少,到2010年倒閉時,只剩下50人,這50人中,大部分在外租房,與家裏人住一起,四千平方米的宿舍只住了五個人。

廠房屬於清溪鎮浮崗村村委會所有,台資老闆只是租用,由於宿舍閒置面積過大,台灣投資者有意搬遷到較小的廠房。「可能是台灣人跟當地村委會溝通不是很順利,在隔壁村租了一個大約1500平方米的沒有宿舍的廠房,就決定偷偷搬遷了」,王見智說。

東莞的村委會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存在。在製造業大爆發初期,建一幢廠房及道路等配套措施會涉及到多個農戶的承包地。讓企業與相關農戶逐個談判,時間長、難度大、交易成本高。為了平衡村民利益,東莞農村通常以村民小組為單位,把分田到戶的全部或一大部分土地重新收歸集體,統一建廠房出租。該集體所有的村民,無論耕地是否被廠房及配套的道路等佔用,都可以平均地參與分紅。據《第一財經日報》報道,2000年以前,對鄉村集體招商引資所佔用的土地(包括耕地),農村集體上報多少,東莞市政府就批多少,沒有限制。

這種房租經濟給東莞本地市民帶來了巨大的利益,同時也造成嚴重的路徑依賴。從2008年開始,東莞集體收益分配總額就超過了集體經營收入總額,而且兩者之間的差距逐年拉大。2011年,東莞收不抵支的村(社區)增加到329個,收不抵支的村佔全市村總數的比例逼近六成。而已經成片建房的土地既不可能復墾為耕地,也不可能分成小塊再劃到每個農戶名下。可以想像,台商要搬走,只會給浮崗村帶來更大損失。

最終台灣老闆準備秘密搬遷,而村委會將這一消息透露給了廠里的工人,結果工人以跳樓相脅。「就在那棟樓的頂上,」王見智指着面對廠區大門的五層樓說,「後來派出所,武警都來了。」

搬遷的事不了了之,而更離譜的事隨之而來。這家廠子的供應商聽說此事,擔心債務償還能力,前來逼債,要提前結算。工人也紛紛辭職,要賠付補償金,最後需要一次性拿出現金700萬。這家台資廠子最終不得不宣佈破產。

「本來廠子一直有盈利的,運行良好,結果就為了節省租金成本,導致破產」,王見智對此唏噓不已。他本人是搬廠事件的參與者,幫助該廠租用了搬家用的大貨車,而且是墊付,廠子破產後,他墊付的二十萬也隨之東流。

「(市場裏)一定是有生有死的,」《東莞經濟》主編李智勇對本刊分析道,「難道最初那些做帽子的,他永遠在東莞都能活得很好?那種傳統的、靠低廉勞動力生存和發展的企業它必然要死,因為沒有人口紅利了。」

在李智勇看來,這並非是東莞最大的問題。東莞舊的產業被淘汰了,新的產業同時也在進來。華為進來了,大疆無人機把生產基地也設在了東莞,「現在很多深圳上市公司的生產基地,是在東莞,它是變相的『前店後廠』,」李智勇舉了一個例子,「原來一個集裝箱的衣服可能只夠今天100台手機的價值。」看起來東莞的工廠在倒閉,酒店業不行了,但東莞的經濟成績單還不錯。

「東莞最大的煩惱是本地人心態、觀念的轉變」,李智勇說,當地人只做配套,工廠過來了,他們提供土地建廠房,解決工人的食宿問題,「現在製造業這麼難做,就出現問題了,投入到科技創新上你又不干。你到農村去問一下出租屋房東、業主,他們想着什麼。現在他們的想法跟十年前是一樣的,可能跟二十年前也一樣」,東莞過去太成功了,使得它的路徑依賴非常嚴重,「它的動能喪失掉了」。

還是有一部分人在嘗試求變。「我們這裏的轉型很艱辛,」王見智站在破敗的廠房裏,向本刊記者回憶改造這些廠房、酒店過程中的不易,「你的樓層、功能改變了,那你很多消防的、衛生的、環保的證件,都要重新去辦,這個過程中,需要有些部門更多的支持。」

王見智對面的牆壁上掛着一塊掉了色的橫幅:「XX電腦員工生日晚會」,旁邊供孩子們玩耍的鞦韆,現在已經看不到本來的顏色。這家廠房,如同王見智改造的酒店,代表着東莞一個舊時代的沒落。這座城市曾靠着低含金量的傳統製造業、混亂無序的酒店業持續了數十年造富神話,現在,確實到了需要做出變化的時候。如東莞市委書記說,要用新動能的增長彌補舊動能的萎縮。在東莞,有不少人做着像王見智這樣的事情,把那些衰落的廠房、酒店,重新發動起來。(應受訪者要求,王見智、宋長發為化名)

「(市場裏)一定是有生有死的,」《東莞經濟》主編李智勇對本刊分析道,「難道最初那些做帽子的,他永遠在東莞都能活得很好?那種傳統的、靠低廉勞動力生存和發展的企業它必然要死,因為沒有人口紅利了。」

在李智勇看來,這並非是東莞最大的問題。東莞舊的產業被淘汰了,新的產業同時也在進來。華為進來了,大疆無人機把生產基地也設在了東莞,「現在很多深圳上市公司的生產基地,是在東莞,它是變相的『前店後廠』,」李智勇舉了一個例子,「原來一個集裝箱的衣服可能只夠今天100台手機的價值。」看起來東莞的工廠在倒閉,酒店業不行了,但東莞的經濟成績單還不錯。

「東莞最大的煩惱是本地人心態、觀念的轉變」,李智勇說,當地人只做配套,工廠過來了,他們提供土地建廠房,解決工人的食宿問題,「現在製造業這麼難做,就出現問題了,投入到科技創新上你又不干。你到農村去問一下出租屋房東、業主,他們想着什麼。現在他們的想法跟十年前是一樣的,可能跟二十年前也一樣」,東莞過去太成功了,使得它的路徑依賴非常嚴重,「它的動能喪失掉了」。

還是有一部分人在嘗試求變。「我們這裏的轉型很艱辛,」王見智站在破敗的廠房裏,向本刊記者回憶改造這些廠房、酒店過程中的不易,「你的樓層、功能改變了,那你很多消防的、衛生的、環保的證件,都要重新去辦,這個過程中,需要有些部門更多的支持。」

王見智對面的牆壁上掛着一塊掉了色的橫幅:「XX電腦員工生日晚會」,旁邊供孩子們玩耍的鞦韆,現在已經看不到本來的顏色。這家廠房,如同王見智改造的酒店,代表着東莞一個舊時代的沒落。這座城市曾靠着低含金量的傳統製造業、混亂無序的酒店業持續了數十年造富神話,現在,確實到了需要做出變化的時候。如東莞市委書記說,要用新動能的增長彌補舊動能的萎縮。在東莞,有不少人做着像王見智這樣的事情,把那些衰落的廠房、酒店,重新發動起來。(應受訪者要求,王見智、宋長發為化名)

責任編輯: 楚天  來源:Vista看天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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