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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豐:虛榮買車的農民工是對中產階層的一次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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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宜賓一位名叫朱明山的‌‌「二代農民工‌‌」,為衣錦還鄉舉債10萬買新車,釀慘烈車禍致1死4傷。錯把油門當剎車,這其實是最常見的車禍,但是由於肇事者的身份和內心,讓這起車禍成為這個時代的一個側影。

這可能是今年最好的還鄉文學。二代農民工仍然無法融入城市,但是故鄉又非他的歸宿;他在城市無法證明自己,要回老家證明自己的面子,借錢買車,最終在老家出了車禍,故鄉的警察把他牢牢控制,高額的賠款也將加固他與故鄉的關係。和很多所謂‌‌「博士‌‌」的還鄉手記相比,這樣的故事無疑更有現實性和力量。

媒體抓住關鍵所在,對這位二代農民工和他的父親窮追猛打,寫出了一個充滿虛榮心的‌‌「衣錦還鄉‌‌」故事。小伙子之所以買車,不是因為有錢,恰恰是因為窮,要在老家人面前證明自己能幹。‌‌「別人能買車,為什麼我就不能‌‌」?他拿到駕照才半年,就戰戰兢兢開着新車上了高速,他開得非常慢,因此還被追尾了一次。在老家,這應該是一個志得意滿的過年,但是在返回溫州打工之前,卻不幸出了車禍。

過年期間,有關農村人過節攀比的文章非常多,概括為一句話,就是‌‌「不在外面混出個人樣,你都不好意思回來過年‌‌」。一位在北京當清潔工的河南人,過年給老家的兒子買了一根高爾夫球杆,被稱為‌‌「高爾夫大叔‌‌」,但是他回到老家幾天,就偷偷返回了北京,因為母親指責他不會掙錢,這讓他非常傷心。

這個社會上,確實存在攀比或者炫耀行為。去年網紅五嶽散人宣稱以自己40多歲的實力,想泡年輕女孩非常容易,這是炫耀;城市的中產階級,過年紛紛跑到雲南和海南曬太陽,又何嘗不是攀比呢。正月初五,從西昌返回成都的高速路上,發生史上最嚴重的擁堵,5小時的路程,很多人開了20多個小時。

這樣的攀比和炫耀都是可以理解的,人們發明了一個詞,叫‌‌「‌‌」在朋友圈的九宮格世界中,女性普遍更漂亮,男性普遍更成功,曬出幸福已經高於幸福本身,但是大家卻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妥。城市居民,普遍貸款買車買房,這是國家和資本家都提倡的生活方式,為什麼到了農民工這裏,就會成為問題呢?

這起車禍能夠成為一個新聞,從根本上來說是因為存在這樣一種歧視:農民工就應該過窮人的生活,你應該省吃儉用,像個底層人的樣子。你要攢下一分分的辛苦錢,拿回家供養你的留守兒女和年邁雙親。‌‌「高爾夫叔叔‌‌」在北京一個月掙3000元,公司包吃包住,但是他卻自己跑到街上下麵館,喝啤酒,這是他被詬病的原因。

由大眾媒體建構出來的主流文化,對農民工是就是這樣的期待,希望他們永遠像底層人一樣生活,其實也是希望他們能夠嚴守自己的身份和階層。這種區隔是文化意義上的,它被包裝成善意,有時甚至以人文關懷的面目出現(這位農民工大哥,你對國家提高最低工資標準,有什麼看法),大量充斥着大眾媒體。

這種敘事的流行,某種程度上比制度性的歧視還要命。它讓農民工更容易接受自己應該處於底層這樣的事實,並且最終被塑造成大多數農民工的價值觀:我在城市打拼,我為城市服務,但是我的根還在故鄉。每年過年期間充滿傷感和批判的還鄉文學,都會泛濫起來,也成為對農民工一年一度的鄉情教育。賦予故鄉以特殊意義,對知識階層來說只是鄉愁,而對農民工來說,它卻是現實的疼痛。

媒體和知識階層,似乎打定主意,要傳達一個這樣的結論:農村問題,不僅是農民工離開農村造成的(留守兒童這個悲情的詞就說明這一點),最終的解決也只能依賴農民工自己。所以,這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才強調農民工應該安於底層,把錢拿回故鄉。

對農民工來說,歸宿無外乎三種:最優秀的,融入所在的城市;其次,被三線城市房產商劫持,讓留守的子女與老人就近城市化;第三,回到自己出發的村莊,儘管那裏越來越陌生。對大多數來說,能選擇的只有第三種,這也正是媒體和知識階層希望他們所走的道路,但是對精英來說,農民工完全是與自己無關的‌‌「他者‌‌」,他們只是在秀優越感的時候,才會提到農民工的苦難,至於農民工是否能夠適應‌‌「回來‌‌」後的生活,他們並不關心。

城市化的核心,是城市的生活方式佔據統治地位,這對進城務工者的內心的影響不可估量。在農村,房子越修越漂亮,二層三層小樓房比比皆是,但是卻很少有人居住,往往是兩個老人要住一個大院子。他們在城市修房子,回老家修房子,但是他們卻始終沒有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外出打工者成為事實上的流浪者:他們在城市節衣縮食,省吃儉用,他們無法融入城市,也無法真正回到鄉村。

他們的靈魂漂浮在空中,在這種情況下,故鄉是他們唯一可以逗留半月的地方,既是一個休息的地方,也是一個掙扎的地方,理所當然地,也成為一個‌‌「炫耀‌‌」的地方。他們就很容易做出一些讓精英感到‌‌「他們虛榮‌‌」的事,結婚的彩禮,婚宴的排場,並不是‌‌「剛需‌‌」的汽車……農民工處理金錢的方式,讓城市中產階層感到不適。他們不理解,為什麼收入這麼低的農民工,牌卻可以打那麼大,在城市連乘坐出租車都覺得是奢侈,回到老家發壓歲錢卻可以一擲千金。

城市精英恰恰忘了,在城市,農民工的聲音無人聽見,只有在家鄉,他們才可以進行充分的、全方位的表達。在城市,衡量一切的標準就是錢,他們深知這一點,因此,回到家鄉,他們也會用錢來表達一切,最終,他們雖然貧窮,但除了錢,他們還有什麼呢?在這一點上,他們與那些為了房子賭上30年的中產階層並沒有什麼不同。

農民工是否比城市白領有着更強烈的虛榮心?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利用這種虛榮心。三四線城市的房地產和汽車商也很清楚這一點。最近幾年,即使是省會城市,也開始打起‌‌「還鄉看房‌‌」的主意了,那些中西部的小地級市和縣城,更是已經建好了空城,等待農民工把辛苦錢轉化為幾個平方。對大多數中小城市的房產商來說,農民工是他們唯一能夠期待進行收割的群體。

那位借錢買車的‌‌「農民工二代‌‌」,某種程度上是一隻漏網之魚。他沒有按照主流價值觀的要求做一個安分的底層,他甚至也沒有在過年進行炫耀性表達的實力,為此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大家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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