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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豐:普通話推廣過程中 河南話是最不幸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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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電視台春晚小品《取錢》中,因為電話詐騙的騙子使用河南方言,被「西安一河南籍律師」起訴「地域歧視」和「侵犯河南人名譽權」,在媒體幫忙炒作下,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波瀾。

北京電視台的春晚,絕對不會像律師所說的能夠傷害到一億河南人,在河南選擇看北京台春晚的人並不多,除了央視,河南還有自己省級衛視的春晚可看。小品《取錢》的編劇魏新是山東曹縣人,他早在1月31日就發了一條道歉和澄清微博,稱自己的山東曹縣人,因為與河南相鄰,方言與河南話很接近,騙子的話是他本人的錄音。這條微博被他置頂,但是直到被律師起訴,轉發和評論也不過一兩千而已。

起訴郭冬臨的律師張華山,據說是「祖籍河南孟津,住西安市碑林區,工作單位在雁塔區」,面對媒體,他也沒說自己是河南人,只是「祖籍河南」而已。他名字中有「華山」二字,很有可能是他的父親或祖父,從河南遷徙到了西安,和華山有一段故事。最早配合律師炒作的,也是西安本地的媒體。

這是相當耐人尋味的一場戲:一位西安律師,在西安的媒體上,指責在北京電視台上一位山東編劇的作品,說他們傷害了河南人。這是圍繞河南人的一場戲,河南人在其中並未扮演什麼角色,連個配角都沒有。整個過程中,河南人一直都是被虛構的地位,如果說河南人「躺槍」,也是指這個意義上的:連「我們被歧視」,也都是你們「發現」,並且由你們說了算。

西安那位敏感的律師,他日常生活中可能很少說河南話,但是卻從小品中騙子在講河南話中嗅到了「案情」,西安的媒體從中看到了新聞。最深刻的歧視恰恰就在這個地方,「歧視」本身已經被升華為一種可以開發的資源。這反映了很多人的一種共識:歧視河南人作為一種現象是客觀存在的,是可以利用的。律師聰明地提出「向每個河南人賠一塊錢」的訴求,他肯定知道這種訴求不可能得到法律的支持,但是卻可以在「一億河南人」那裏再次製造出一個話題。

「歧視河南人」不是什麼新話題,這次的新意在於把所謂的歧視同河南方言結合在了一起。編劇魏新的解釋值得信賴,他的老家在山東曹縣,語言和河南方言非常接近。他是聽豫劇長大的,在曹縣,也有人唱豫劇。要錄一個騙子的聲音,臨時又找不到人,於是他就自己上陣了。這讓人想起不久前「大象公會」的一篇文章:山東、江蘇、安徽與河南四省交界的那一大片區域,其實是中國地域歧視的重災區。那裏的方言,在外地人聽起來,就是河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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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問題並不在於他在當時是否就意識到,自己的方言是否會傷害到河南人,而是在他的潛意識中,騙子就應該是講方言的。他微博中不少山東人留言質問他:難道說騙子講山東方言就沒有問題嗎?這種質疑是很有道理的。不管是導演、編劇和演員,都認為騙子講方言是應該的,區別只是在於應該講哪裏的方言的問題。現實中往往相反,在電話詐騙中,即使是福建和廣東的騙子,也都努力想把普通話說好,雖然一不小心口音就暴露出來,但是他們努力的樣子,在讓人發笑的同時,也讓人感知到,他們對代表「祖國」的普通話,其實是非常崇拜的。

在這一點上,小品的導演、編劇與電信詐騙從業者達成了一致:普通話是權威的、高貴的、正經的,而方言則是可疑的、低賤的、搞笑的。這一次引起爭議的是北京衛視的春晚,其實在央視春晚中,對方言的嘲諷與規訓更嚴重。長期以來,東北話小品一直是央視的重點節目(和這檔節目在東北超高收視率相般配),趙本山潘長江等人長期的表演,甚至給人以東北都很幽默的印象。幽默(搞笑)當然是正向價值,但本質上仍然低普通話一等。最近幾年,馮鞏似乎每一次都要用「胡建(福建)人」這個梗,諷刺福建人不能很好地發出那幾個普通話中的音節。

對一個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來說,某種規範的國語是非常必要的。上世紀20年代初,趙元任在哈佛任教時,就給商務印書館錄製了國語唱片。抗戰爆發,他從南京向西南轉移的時候,路經廣西,有地方長官在為他提供幫助的同時,還向他表示,正在跟着他的唱片學習國語呢。但是在國民黨統治時代,要強勢推廣「國語」並不現實,不要說方言,各地的軍閥勢力都還強大。真正強勢推廣「普通話」,是在1955年後才開始,這是一個相當龐大而有力的系統,涉及到教育、文學與影視各個領域。

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方言成為了「普通話」之外的「特別話」,當然,每個地方的方言的命運稍有不同。廣東話與上海話,因為和普通話的差別巨大,這兩個地區在政治和經濟的影響力又非常強大,成為可以與普通話相抗衡的力量。在廣州地鐵,報站採用粵語和普通話並行的辦法,而在上海,說本地話也是某種身份的象徵。尤其是80年代以來,影視業日漸發達,廣東由於和香港文化的接近,甚至讓粵語成為了高於普通話,成為更時尚的語言。

很明顯,河南話在普通話取得霸權的過程中,是不幸的那一個。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中敏銳地注意到了河南人的處境:「河南人是中國的吉普賽人,全國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見這些不擇生活條件的勞動者。試想,如果出國就像出省一樣容易的話,那麼全世界也會到處遍佈河南人的足跡。」路遙注意到河南人最大的特點,除了貧窮和堅韌,就是「在大地上流浪」。這和河南的地理位置有關。地處中心(可以向四處流散);近代以來多災多難(戰爭,自然災害,逃荒);平原,鐵路交通發達(讓離散變得容易),這一切,都讓河南人成為中國最容易流動的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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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局面下,河南話就成為了一個問題。它很容易聽懂,但又和普通話有很大的區別;它很常見,但是又沒有優勢可言(相對於粵語和上海話),如果路遙的觀察是對的,河南話就意味着貧窮。普通話最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唐代的「中原官話」,現在的河南話和那時的中原官話當然有區別也有傳承關係,但是作為一種最終被歷史淘汰的官話,河南話卻註定尷尬。

最終,河南話被流行文化所捕獲,作為一種普通話的「他者」。你在什麼影視作品中,看到有錢有勢的人會說河南話呢?十幾年前的一個深夜,我在青島的一個錄像廳里,看一部成龍主演的爛片,裏面的海盜頭子叫羅三炮,面對成龍的進攻,他用河南話說了一句:「俺羅三炮就不知道啥叫投降」。你一個海盜,和河南有什麼關係?

責任編輯: 林億  來源:騰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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