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驚人之語 > 正文

陳丹青:全中國的人差不多都給摘除了膽囊

—體制不變 我不會參與教育

「在國外,最深的感觸:我們都是奴才,望不到邊的奴才。陳丹青:中國有老百姓,但沒有公民,有人口,但沒有現代人的概念,此外,各階層全是無比嚴密無比細膩的奴主關係:主子原先就是奴才,奴才則巴望有一天當主子,你仔細想想,不是這樣麼?」

吳懷堯:1978年你考上中央美院油畫系研究生,兩年後畢業留校,工作一年。這是一部分知青的典型經歷。這些人日後分成兩撥,一撥留在本土,另一撥出國。你們這一代海歸相比民國時期的留學生以及五十年代留蘇學生,有哪些根本差異?對於現在大學生出國熱怎麼看?跨過門檻,意味着創造與超越。你的出國,是不是一次跨過門檻的過程?在國外,讓你感觸最深的是什麼?

陳丹青:我對出國熱沒有看法。一個現代國家的國民本該出入自由,改革開放只是將事物恢復應有的狀況。在國外,最深的感觸:我們都是奴才,望不到邊的奴才。

吳懷堯:這種說法讓人詫異,能否闡述一下?

陳丹青:中國有老百姓,但沒有公民,有人口,但沒有現代人的概念,此外,各階層全是無比嚴密無比細膩的奴主關係:主子原先就是奴才,奴才則巴望有一天當主子,你仔細想想,不是這樣麼?

吳懷堯:我很好奇,為什麼從紐約回來之後,你的膽子變得如此之大?是什麼讓你口無遮攔?你如何平衡藝術家與公共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

陳丹青:我少年時就口無遮欄。可那時沒人找我說話,文革時哪有媒體啊,即便有,憑什麼找我?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膽子。和紐約市隨便哪個說說寫寫的傢伙比,全中國的人差不多都給摘除了膽囊。我從不自稱藝術家,更不是知識分子,用不着‌‌「平衡‌‌」。中國連真的公共空間還沒出現,哪裏來‌‌「公共知識分子‌‌」?

吳懷堯:那你對自己的定位是什麼?

陳丹青:我從沒想過給自己定位。‌‌「定位‌‌」這倆字也是近年回國後才知道。為什麼要定位?定了位,人生就安穩、就有價值了麼?我聽不少人動不動就說‌‌「我是作學問的‌‌」,‌‌「我研究這一行一輩子‌‌」,我就心裏想:傻逼!

吳懷堯:如果說你的憤怒是一種高興,那麼幸福是什麼?

陳丹青:到我這年齡,活着,沒病,就什麼都好。我不會去想:啊!我的生活與精神最近怎樣怎樣……不會的。我只是活着。

吳懷堯:我注意到,五月汶川地震後,你為賑災所繪的油畫《中國的山川》在一場慈善競拍中以165萬元拍出。有媒體報道,這筆善款將全部捐助給汶川地震災區,用於建立多所希望小學。這些小學,你會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嗎?

陳丹青:為什麼要用我的名字?我從未想過。我也不知道這些錢會不會拿去蓋小學,甚至不曾指望錢會用在災民那裏。只是我得做些什麼,不是為了災民,只為心安。

吳懷堯:一個人用什麼名字,或者接受什麼樣的名字,自有其特殊含義。從字面意思來看,‌‌「丹青‌‌」是紅色和青色的顏料,借指繪畫。我很好奇,你的名字的來歷——是父母取的嗎?如果是,那他們太有先見之明了。

陳丹青:我的名字是父親取的,弟弟名叫‌‌「丹心‌‌」。父親是抗戰那代過來人,相信‌‌「精忠報國‌‌」,信奉‌‌「留取丹心照汗青‌‌」,所以父親給我們兄弟倆起這對名字,當時哪料到我喜歡畫畫。

吳懷堯:據我所知,你的父母經歷過戰爭,逃難,你的祖父是黃埔軍校的軍官,打了半輩子仗,你的岳父也是軍人,也打了半輩子仗。你雖然生在和平年代,但所受的教育都和戰爭有關。小時候看的電影都是戰爭,然後經歷‌‌「文革‌‌」,這樣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經歷,對你性格的形成和人生道路,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陳丹青:我對苦難會敏感。但‌‌「苦難‌‌」這個詞現在被說濫了,惹人討厭。當我說對苦難敏感,意思是說:苦難是美的,假如進入藝術的話。我喜歡畫悲劇主題。孟德斯鳩說過,人在苦難中才活得像個人。

吳懷堯:你是上海人,上海曾經經過很多年的殖民文化的薰陶,經過風月流水的滌汰,你覺得這樣一座歷經過苦難的城市會產生什麼樣的藝術?或者說,什麼樣的藝術會適合上海?

陳丹青:除了殖民時期的建築,‌‌「殖民文化‌‌」對上海曾經有過的‌‌「薰陶‌‌」早已被淘洗乾淨了——不論這種薰陶是負面還是正面的。民國的上海藝術家作出了全中國最‌‌「洋氣‌‌」的作品,七十年代上海給出全國最左的無產階級文藝——八個樣板戲有四個是上海創作的——現在上海的藝術,整體上既不洋,也不左——我甚至不清楚上海提呈給全國哪些作品。譬如現在上海沒有一部驚動全國的電影。這種情況已延續十年以上了。可是在三四十年代,包括七八十年代,全國都在等待上海出品的電影。

吳懷堯:前幾天我倒是看了一部電影,叫《海角七號》,台灣的片子,看完後寶島是個美麗溫情有夢想的地方。最近你也寫了篇《日常的台灣》,說台灣人情好,早期時定居紐約,不以為珍貴,而今居住北京近八年,忽然置身台北,就處處看得稀罕。在地理面積上,台灣算是彈丸之地,但是卻接連出了不少厲害角色,諸如李敖、柏楊、侯孝賢、鄧麗君、白先勇、周杰倫等。如果我說,台灣是目前中國最有文化或文化氛圍最好的省份,你會同意嗎?

陳丹青:一個省份不能和整個中國的‌‌「文化‌‌」或‌‌「文化氛圍‌‌」比較,但台灣出人,不是因為文化氛圍,而是相對大陸,比較自由,比較地沒有遭遇文化上的毀壞與劫難。你去問問台灣有頭腦的文化人,都對台灣不滿意。

吳懷堯:在評述王家衛的時候,你說他‌‌「一看就是一個流氓‌‌」,很多人奇怪你為什麼這麼說。你平時喜歡看什麼類型的電影?能否為大家推薦三部你覺得必看的電影?

陳丹青:媒體喜歡聳動,在我全部講演中只摘取這句話,並予誇張。那是形容詞,表示一種潑辣大膽的影像風格。事後家衛請我吃飯,我說媒體只用這句話,他說對啊,不是流氓你怎能拍電影!即便從電影故事看,事實上歐美多少電影以黑幫流氓作主題。

我喜歡各種類型的電影。沒有一種類型是好的或不好的,要看拍得好不好。我很難推薦‌‌「三部電影‌‌」,那樣會對不起其他好電影:好電影太多了。

吳懷堯:你25歲時考上美院,其時正好是‌‌「文革‌‌」後各地高校全面恢復招生的1978年。據說在考大學的前幾天,你突然被取消考試資格,真有這事嗎?坊間還流傳一種說法,那年你以外語零分、專業高分被錄取。你在外語考卷上寫下‌‌「我是知青,沒有上過學,不懂外語。‌‌」隨即交卷,離開考場,真是這樣?

陳丹青:具體情況就像你所知道的一樣。但考試前幾天忽然被取消資格,完全沒這事。那時國家拼命鼓勵所有年輕人考試,每個縣委公開發放申請表,誰都可以填表申請。國家十年不招生,急壞了。

吳懷堯:對任何一位想當藝術家的青年,今日的考試制度是不折不扣的荒謬與侮辱。要改變這種考試制度,關鍵點在哪兒?對此你是否抱有希望?

陳丹青:我對制度的改變與否,不抱希望,那是許多人的飯碗,不能隨便改動。我對出人才不絕望。人才是擋不住的。

吳懷堯:你小時候是乖孩子嗎?學習成績如何?有沒有翻牆越界手腕子給大人捉牢了的經歷?在你的成長過程中,有沒有打架與被打的經歷?

陳丹青:我小時候很乖,聽話,又很頑皮,叛逆。我想現在也差不多。媒體誇張了我的判逆。許多記者一見我,發現完全不像他們想像的樣子,他們大概以為這傢伙是個瘋子。

吳懷堯:有人問畢達哥拉斯,女人是否值得尊重。畢達哥拉斯說:她們有三個神聖的名字:起初被叫做女兒,接着被叫着新娘,然後被叫着母親。能否說說你對女性的看法?

陳丹青:上帝創造男女。我對女性談不出什麼要緊的話,太多人已經發表過意見了。我也談不出對女性的‌‌「看法‌‌」,一個男人對女性不是抱有看法,而是被吸引,或不被吸引——這要看你面對一位怎樣的女性。我不會對太寬泛的詞語發表意見:‌‌「女性‌‌」一詞什麼都沒說出,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太和一位五歲的女孩,都是女性,但你希望我回應的顯然不是這倆年齡段的‌‌「女性‌‌」。

吳懷堯:那我們來談男性吧,今年11月23日晚上,在北大的百年世紀大講堂,你和賈樟柯圍繞電影《小武》展開對話,台下座無虛席,掌聲和笑聲此起彼伏。學生們提問也很踴躍。退場時,我看見有個男同學衝着台上大喊:‌‌「我愛你!‌‌」看得出,不少年輕人對你很是崇拜,不少聽上去‌‌「很深刻,很哲學,很迷茫‌‌」的問題,你也面帶微笑,耐心作答,你當時內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陳丹青:我喜歡小孩,喜歡看見年輕人。中老年人要麼對年輕人討厭——年輕人處處提醒他們,你老了,快死了——要麼看見年輕人會高興。我屬於後一種吧。我年輕時,凡是對我們笑的,善意的中老年人,我也會喜歡。

吳懷堯:既然這麼喜歡年輕人,那你有生之年,還會參與體制內的教育嗎?

陳丹青:體制不變,我不會參與。

註:此文發表於2008年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吳懷堯的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16/1121/83843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