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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家資產千萬鄉鎮企業的衰亡,看中國中小實業死局!

上周回老家,母上大人拉上我去廠里摘葵花。聽完我楞了一下,後來明白過來,原來母上大人又給自己的退休生活找到了一份樂趣。工廠是小姨夫的工廠,現在已經停工,半死不活的挺着,工廠中間的大片空地荒置下來,被我媽給充分利用了起來,開了一片自留地出來,一面是停工已久,破敗跡象已顯的工廠,一面是欣欣向榮,驕傲如火的大片向日葵……

小姨夫算是家裏的經商奇才,初中沒畢業就開始做起了小買賣,一路從針頭線腦賣到了鋼筋型材。鋼材生意一路順風順水。

2006年,上游鋼貿企業的觸角延伸到縣級城市,小姨夫看到行業頹勢之後,開始另尋機遇。

我的老家作為玉米、大豆的優勢產地,畝產常年居全國前列,小姨夫看到縣城作為玉米、大豆主產地的原產地低廉價格優勢,開始涉足玉米、大豆澱粉類加工行業,並進行了為期一年的考察學習。

2007年,小姨夫開始投資建廠,當時小姨夫手裏有900多萬,又從銀行貸款800多萬,共計投入資金1700多萬,主要生產植脂末和麥芽糊精。

2008年,工廠投產時,企業規模為40人,年營業額800多萬,毛利潤在30%左右。

在之後的四年間,工廠迅速擴張,2013年企業達到發展高峰期,生產線從1條生產線到3條,員工從40人到130餘人,年營業額穩定在2500萬,但是問題出現了——企業營業額增長三倍有餘,毛利潤下降近一半。

究其原因,顯而易見,但又近乎無解。

人口紅利消失,人資成本上漲5成,產品價格上漲不足1成。

08年投產時,工人平均工資為1500元/月,包一日三餐,企業大門外每天都有陸陸續續排着隊來應聘的基礎工人。

2009年年底,4萬億救市的泡沫終於徹底進入這個四五線的縣城,一時間,湧現了3個工業區,20餘家企業。「用工荒」這個在長三角地區才會出現的專有名詞第一次進入這個縣城的視野中。

2010年開春復工,小姨夫發現沒工人了,尤其是封包、裝運的基礎工人全跑了,只因為工業區裏的工廠全面投產,起步工資2000。

無奈之下,小姨夫為了留住工人,只能也開出2000的工資。但是,即便這樣依然無法改變人員流轉速度過快的局面,新入廠工人在經過2個月的基礎培訓後,一上生產線,發揮產能,就提出加工資。外面的工資也在一路走高,不在這裏做,他們可以在別處。

在通脹壓力下,所有的基礎工人都渴望賺錢,賺快錢,賺錢的速度必須高的過貶值的速度。

在通脹壓力下,短短兩年間,工人工資上漲近5成,而植脂末和麥芽糊精的售價僅上漲不足1成。

同行惡意競爭激烈,我生產的唯一目的就是壓垮你。

2009年,政府鼓勵村鎮集體創業,並給予一定程度的財政補貼和免稅補貼。小姨夫企業周邊的鄉鎮看到了這一行的原產地成本優勢,短短半年間,7家同類型企業同時投資建設,甚至個別企業開建的目的就是為了縣級財政補貼。

2010年,7家企業同時投產,整個區域行業立刻陷入同質化的競爭中。新建工廠為了迅速佔有市場份額,前3個月基本都以保本價銷售,但因為成本控制的原因,小姨夫的工廠仍然有一定的價格優勢。

緊接着,市場上出現了每噸賠50的價格,然後出現有人在偷偷賠100,爾後賠150……

惡意壓價、非理性競爭每天都在發生,曾經有家工廠的老闆放出話來——

「我每天機器一轉就賠5萬,但是我不怕,我有政府補貼啊,賺錢不是目的,我生產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徹底擠垮你,這樣我才能安心吃到財政補助。」

裙帶關係濃厚,工廠管理混亂,你榮,群狼吃肉;你毀,牆倒眾人推。

河南縣級城市鄉鎮企業跟南方鄉鎮企業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基礎工人的選擇上,南方鄉鎮企業的基礎工人大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形成固定小圈子的可能性比較小。

而在河南,在我們這個四五線小城,鄉鎮企業的工人基本都在自於企業所在鄉鎮的農村中,可能打包工就是裝袋工的表妹,而質檢工可能就是流水工的小姨子,裙帶關係濃厚,一留全留,一走全走,基礎工人形成了一個水潑不進的穩定小圈子。

而這個穩定的小圈子就形成了企業管理中最不穩定的炸藥包,一點就炸。

小姨夫的工廠有奇葩規定,不准在生產車間偷吃產品。

因為主要生產的是食用麥芽糊精和植脂末,這玩意兒噴霧乾燥出來後,散發着濃郁的奶香味兒,剛剛上崗噴粉車間裏的工人,經不住誘惑,經常正在裝袋就直接卸下口罩,抓一把塞嘴裏了。還有在白糖粉干磨車間,經常有工人幹着幹着就舔一口白糖,甚至還有抓一把裝口袋裏,下班天一熱,全糊在工作服里。

這些行為都是食品行業的大忌,必須嚴重處理,但是一旦處理個人,小圈子立即消極怠工,影響生產。

有人會說,那乾脆全開除了,從外地招工。

且不說作為五線小城的外地招工難度,即便招來了,也無法開工。外地招工這種行為會引起工廠所在地,以村委為領導的地頭蛇反撲,停電停水堵門這種事情,在小姨夫的工廠里那是家常便飯。

從工廠落成的那一刻起,工廠已經和所在地村鎮密切綁架在一起。你榮,群狼來吃肉,你毀,牆倒眾人推。

人才培養斷層:我走,不是你的原因,而是小破縣城。

人才培養難,留下難,大概是每一個鄉鎮企業都要面臨的問題。

在企業投產之初,小姨夫也從別處挖來兩名從業多年的技術人員,但是在工作過程中,發現這種從業多年的老油條的一個通病——攻於算計,個人利益至上。

老周就是老油條的其中之一。平日裏遲到早退,一到月底結算工資,發現扣錢立馬跳腳,第二天就敢無故曠工,而且專門挑出現生產問題的時候曠工。因為老周上班喝酒造成的工作失誤,5噸的植脂末無法乾燥噴粉,固結在噴粉罐里,就這麼10萬塊錢毀在一口酒里。

小姨夫也考慮到人才梯度培養,招聘大學生從零培養。2009年,聘到一名食品專業的大專畢業生——小梁。

經過近2年的重點培養,小梁也磕磕絆絆挑起大梁,兩名老油條也被清除出了創業隊伍,小梁成了主管技術的副廠長。

但是在2010年年底,小梁找到了小姨夫。

「王廠,我過完年想辭職。」

小姨夫徹底懵逼了,「咋?工資不稱心?梁,明年給你漲工資,這都已經確定下來了。」

「王廠,不是,不是公司的原因,是我不想在縣城呆了,覺得沒勁,上了幾年大學,又回老家了,覺得沒前途。咱這縣城你也知道,我再干幾年頂破天也就一個月拿5000塊錢,我同學現在在鄭州都拿6000塊錢了。而且,我爸媽也不想讓我呆在咱這,想讓我去大城市,我大學談的女朋友也不願意來咱這小縣城,想在鄭州……」

開春復工後,小梁走了,可是小姨夫面對的是200多噸的訂單任務。

鄉鎮企業是中國城市發展的末端——四五線城市,所從事的行業又是中國經濟發展的末端——基礎實業,而每年大批量人才的流向是一二線城市,最次也是地級城市,流向的行業是國家鼓勵的互聯網、房地產。

政府和國家每年都在反覆提及鄉鎮企業轉型升級,而鄉鎮企業轉型的人才基礎已經斷裂,靠哪些人去完成轉型升級?難道要靠農村那些初中畢業的廠弟廠妹們?

人資成本在上漲;同行惡意壓價競爭;企業管理混亂,時刻面對地頭蛇村委壓榨;人才培養斷層,人才流失嚴重;這些平日裏只是見諸報端的名詞,如今成為壓在企業身上的四座大山。

小姨夫的切身體會就是——日子越來越難過了,資金大批量流入,但同時又以最快的速度大批量流出。

但是,日子還要過,小姨夫一咬牙一跺腳——轉型升級。

2013年,小姨夫做出重要決定,在原有廠址基礎上,再開一條生產線,從粗加工轉型到精加工,做豆奶粉、核桃粉、雪糕粉。

2013年,小姨夫將近幾年的積蓄再次投入進去,首批投入資金400多萬,生產線啟動建設。

新的生產線建設到一半,壓垮企業的最後一根稻草出現了——

資金鍊斷了。

2013年年底,5年期,700萬的銀行貸款到期。按照原有計劃,小姨夫把這700萬還了,走個過場,就再貸出來了。

但是,2014年年初,整體銀根收緊,貸款還了,銀行針對小微企業不放貸了。

這個行業的資金充沛率要求極高。首先,玉米、大豆等農作物,因為季節天氣的原因,價格時刻浮動較大,企業必須有充沛的資金囤積基礎農作物,以抵抗農作物價格的季節浮動。此外,企業拿到一個訂單,買方什麼都沒付,就需要提前支付工人工資、原材料、物流等一系列費用,最後買方結算可能還會出現承兌匯票,還需要一到兩個月才能兌現。

財務說,王廠,咱賬面上沒錢了,但是咱這個月要支付——堆放農作物的倉庫租金、建設到一半的新生產線、年前納入的訂單墊付、工人工資……

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就如你我的想像了——

剩餘流動資金,不足以支撐企業大規模開工,大批量訂單流失,營業額逐步下滑;新的生產線建設徹底停滯,買來的機器裝到一半,變成廢鐵晾在那裏;倉庫里的玉米、大豆被低價賤賣,開始沖抵工人工資和倉庫租金;營業額下滑,工人逐步流失。

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2015年小姨夫通過小批量訂單,一步一步緩過來,想重新啟動新生產線建設的時候,發現更大的問題出現了——

短短一年間,別家企業已經完成了生產線更新,早已投產,依然是老規矩,互相壓價,低價傾銷。

這樣的市場,再進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可是不進去,老的產品已經被徹底壓榨的沒有任何利潤可言,只好半死不活的運轉着。

2015年年底結算,小姨夫苦笑一聲,今年白幹了,一分錢沒剩下。

10年間,我每天都會糾纏在各種關係網絡中,回家吃飯成為一種奢望。

小姨夫曾經給過我一張建廠初期——08年的招待費用單。

單單08年一年,僅招待費用大約花了35萬,按照1000元/次的招待標準,08年全年,平均招待350多次,每天必有一場招待。小姨夫幾乎全年的晚餐都輾轉在各種酒場、牌場上。

環評沒通過,停工整頓,整頓完成後,環評工作組總是推三阻四不進行二次評測,無奈之下,小姨夫提了2萬塊錢找到負責人,被罵了狗血淋頭。第二天接到負責人電話,XX酒店,牌桌已經支好,來吧。當天晚上,小姨夫輸了3萬多。

環評剛通過,小姨夫接到電話,工廠圍牆被推了,趕到現場,工廠所在村委領導帶人以侵佔農田為由,開着鏟車把圍牆推了。

當天晚上,上半場吃飯喝酒,中場打牌泡澡,下半場KTV給安排了兩個姑娘,第二天鏟車撤走。

諸如此類的招待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發生,這些大大耗費了一個企業家原本用於企業經營的精力。

10年間,我徹底犧牲了關於家庭的一切,包括親情、父愛、母愛。

從工廠開建,小姨夫已經徹底沒有了節假日,小姨也住進了廠里。

我的表弟表妹完全處於放養狀態,我的表妹從小學都已經開始住校,而表弟從小學就住進了姑媽家。在這10年間,小姨兩口沒有參加過一次表弟表妹的家長會。

表妹一個軟妹子活脫脫被培養成了一個女漢子,高中生病住院,睜眼看到的人只有爺爺,住院一周,小姨兩口壓根沒有露面,忙,實在太忙了,那年是工廠最潦倒的一年。自此之後,表妹大小事,從來沒有給小姨打過電話,拿點錢,自己就辦了。

表妹曾經告訴我,從高中之後,她就沒有參加過一次同學聚會,一放假就埋頭進廠幫忙,也就導致表妹到現在也沒有一個靠譜的朋友。

表弟更悲慘,從小臉上的傷疤就沒斷過,永遠舊傷未愈,新傷又發。上了小學,乾脆被寄養在姑媽家,一直寄養長達11年之久。

有次,表弟在沖澡,喊道,姑,給我搓搓澡。他姑說,我忙着呢,你媽在呢,讓你媽給你搓吧。我表弟說,那算了,我等你吧。

小姨夫曾經說過一句話——

從工廠投建,整個企業就如同泥潭一般,把整個家庭都拖進去,幹得好不見得雞犬升天,干不好,你的家庭就會被溺死在泥潭中。

在中國,做鄉鎮企業的都沒有人生。

這就是是小姨夫對10年實業路的唯一總結。

責任編輯: 楚天  來源:微博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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