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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曉宇:和李宗偉一起午餐,談論失敗者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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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陰陽互補的世界,李宗偉是打不過林丹,但他絕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壓抑可憐。恰恰相反,李宗偉之於馬來西亞,比林丹之於中國,要稀有得多。羽毛球在中國只是之一,在馬來西亞則是唯一。所以,他在自己的祖國受到的讚譽、追捧和機會,可能要數倍於自己的對手——比賽結束之後,人李宗偉其實過得挺爽的,大可不必把諸多悲情的想像投射於他。

第37次林李大戰。我依然看空李宗偉,林丹必勝。既是技術特點相剋,也是心理優勢使然。同時,我依然對李宗偉有巨大的興趣。有時候,你就是忍不住會更加關註失敗者。就連李宗偉自己也接受這種人設,他甚至給自己的自傳起名叫《敗者為王》。

一個失敗者魅力何在?可能是因為,成功者都在忙着做交易,各種交易,而失敗者比較有時間來直面人的情感的極限。和成功者相比,失敗者因為要長時間地和自己的有限性相處,因此更有人性上的深度。說句玩笑話,就連我們談戀愛,也是和失敗者的戀愛更加刻骨銘心——因為成功者根本就不會有什麼時間給你。

2013年國慶節的時候,我就是懷着這種好奇心去的吉隆坡。我看了李宗偉的一次訓練,在他家吃了一頓午飯,見了他的妻子和兒子,和他聊了兩次天,而且,攝影師還托福坐了一段他的超級跑車。我記得,引擎的聲音極大,跑起來卻又極安靜。

那時候,我沒想到他和林丹還會打到里約奧運會。更沒想到的是,他還能堅持到半決賽。因為好幾年前,他就開始會在大小比賽里輸給中國的男二號諶龍、以及其他更加年輕的選手。所以,當一個人開始走下坡的時候,他在想什麼?

總的來說,這次吉隆坡之旅給我留下了三個深刻印象。

首先,這是一個陰陽互補的世界,李宗偉是打不過林丹,但他絕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壓抑可憐。恰恰相反,李宗偉之於馬來西亞,比林丹之於中國,要稀有得多。羽毛球在中國只是之一,在馬來西亞則是唯一。所以,他在自己的祖國受到的讚譽、追捧和機會,可能要數倍於自己的對手——比賽結束之後,人李宗偉其實過得挺爽的,大可不必把諸多悲情的想像投射於他。

其次,球場如銀幕,要的也是一個FANTASY。成敗辛酸的幻象,可以滿足觀眾的投射,也正因為這投射,運動員能夠得到賽場成績之外的溢價。成名多年的運動員都明白此道,學會了現實的考慮和選擇。看起來,這兩個人還要在里約賽場上再決勝負,但李宗偉已經是個房地產開發商,而林丹除了代言汽車,還有自己的潮牌生意。

難免提到寧澤濤,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麼。核心業務沒做好,估值大幅下跌,是要咬緊牙關流血融資再沖一把,還是乾脆草草轉型算了,還是穩住核心價值,埋頭苦修,等待時機。這需要運氣,也需要智慧。

競技體育還是好玩啊,因為是現實生活的COSPLAY。

最後,我很慶幸現在還能在這裏跟你嘮嗑。因為半年之後,我來回吉隆坡坐的那架飛機掉進了不知道哪個大洋,到今天還沒撈起來。

為苦難的靈魂默哀,向失敗者致敬。我們需要這麼樣去做,因為這樣才能更好地生活。

李家的客廳

凌晨五點半,李宗偉一個人輕手輕腳地起了床。房間裏很安靜,他的兒子才5個月大,胖乎乎的,還在睡夢當中。洗漱之後,他穿好球鞋和運動服,隨便吃了兩塊麵包當早餐,然後就開着他的GTR出門了。這輛白色的跑車價值不菲(60萬林吉特,折合120萬人民幣),也相當酷,他曾經開着它飈到過200公里的時速。無論在球場上還是公路上,他迷戀速度。那是他最緊繃的時刻,也是他最放鬆的時刻。

這一天,陽光溫暖,空氣清爽。迎接他的將是整整一個上午的有球訓練,外加一個下午的力量訓練,到了晚上,他還要和羽總領導出席飯局。

作為這個國家最負盛名的現役運動員,李宗偉早已習慣了馬不停蹄的生活。眼下,這種生活就是由不間斷的國際飛行、比賽、訓練和各種活動組成。過去10天,他去過三個國家。未來20天,他要在四個國家的五個城市裏過夜。

至於更後面的行程,他的經紀人嘆了一口氣:‌‌「他太忙了,一個禮拜跟老婆也待不了幾個小時。‌‌」他說,‌‌「先去澳門,參加當地羽協領導兒子的婚禮。再回吉隆坡,參加隊友古健傑的婚禮。然後飛丹麥,打丹麥公開賽。再飛巴黎,打法國公開賽。‌‌」

時間就這樣過去。李宗偉的運動生涯已屆尾聲。日復一日,這樣的生活難免讓人厭倦。李宗偉抱怨說,他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休假過了。

‌‌「真的很累。有時候真的不想打羽球了,想退役。但沒法子,國家需要我。公開賽有我去,至少可以進四強。我不去,就比較難。還有贊助商,賺了人家的錢,總要給人家打工……‌‌」

這是個告別的年代。當今世界羽壇四大天王已經退役了一半。剩下的兩位,李宗偉33歲,林丹32歲。對於年齡問題,李宗偉避而不談。‌‌「那不過是個號碼罷了。‌‌」他說。但他卻毫不諱言,隨着年齡的增長,傷病成了他最大的顧慮。

2012年5月,武漢湯姆斯杯小組賽對陣蓋德,剛剛上場三四分鐘,李宗偉就在接球時崴傷了右腳踝,倒地不起。他瘸着腿坐在場地中央,一半的身體好像還在抗議,但另一半的身體卻在提醒他,不能亂來。他不得不坐着輪椅當即退賽。

當時,他的眼淚不僅讓現場觀眾心疼,甚至讓對手們都印象深刻。‌‌「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中國前國手陳金回憶說,‌‌「他一定覺得害怕極了,因為兩個月後就是四年一度的奧運會。‌‌」

後來,他知道,這是他運動生涯遭遇過的最大的一次傷病。這次受傷的確對他在7月倫敦奧運賽場上的表現造成了影響。他帶傷堅持,第二次殺進奧運決賽,但最終面對林丹,又一次功虧一簣。在賽後的頒獎儀式上,李宗偉眼睛發紅。當天晚上,他如約和專程前往倫敦的馬來西亞第一夫人共進晚餐。面對珍饈佳肴和好言勸慰,他還是有點發愣,根本緩不過神來。

雖然失望,但比起四年前的北京奧運會,情況還是好多了。在北京,26歲的李宗偉好不容易殺進決賽,第一次在重大比賽的單項決賽中對壘林丹,卻只花了38分鐘就以0:2的大比分輸給了東道主。幾天後,在回國的飛機上,他的心情本已平復,但在翻看一本雜誌的時候,無意間讀到一篇描述這場決賽的文章,‌‌「講我怎麼輸怎麼輸‌‌」,他忍不住又哭了。他的女友、大馬第一女單選手黃妙珠坐在他身邊,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跟着他一起流淚。

四年以後,李宗偉和黃妙珠已經結為夫婦。在他們家的客廳里,有一幀雜誌封面,被精心裝裱鑲入鏡框,安放在電視機旁邊最顯眼的位置。這是一份倫敦奧運會奪銀的重頭報道,配發李宗偉奮力殺球的彩色照片,英姿勃發,上面壓着一行大字:THE KING OF THE COURT(賽場之王)。顯然,李宗偉仍然引以為豪,享受成為國家英雄的感覺。但在吹毛求疵的人看來,這幾個字卻可能是個諷刺——冠軍只有一個,既然是林丹,就不可能是李宗偉。

說白了,李宗偉擁有一切,只缺一場勝利。李宗偉還能戰勝林丹嗎?這樣的問題對他是種挑釁,但他訓練有素地隱藏起自己的不滿。兩次訓練館的探訪,外加一次居家午餐,李宗偉起碼6次提到‌‌「不想那麼多‌‌」。他簡直是位‌‌「不想那麼多先生‌‌」。很難說這是逃避,或是智慧。

越想要,就越得不到,這就是命運的捉弄。李宗偉無奈又委屈,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私下說:‌‌「我盡了最大努力,但怎麼都打不死。最後,林丹還是站在那邊,很穩。他的關鍵球部分處理得比我好。‌‌」公開面對電視鏡頭,他只能一字一頓地說:‌‌「這就是我的命數。‌‌」

‌‌「你算過命嗎?‌‌」我問。

‌‌「沒有。‌‌」

訓練場和按摩床

中午11點鐘,李宗偉走出訓練場的綠膠皮,坐在球包旁邊休息。他換了一件藍色的球衣,還是老樣子,顴骨突出,兩頰深陷,後脖子上全是細密的汗珠,像是剛剛乾完農活。

在整整4個小時的多球訓練之後,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應付陌生人的好奇心。他手腕發酸,右腳跟腱又在隱隱作痛。他需要立刻在按摩床上躺下來,享受半個小時的肌肉放鬆。接下來,他還要去國家隊專門的理療室接受一次腳部治療。去年那次腳傷仍未徹底痊癒,他不得不加倍小心。

整個上午,他都在配合國家後備隊的年輕球員練殺球。小腿肌肉繃緊,上身突然後傾,猛地躍起,‌‌「啪‌‌」,一扣,快得對方根本來不及反應……李宗偉笑了。

事到如今,他不必再像早年一般,嚴格根據教練的安排進行針對性訓練。他了解自己的身體和狀態,知道該練什麼,不該練什麼。他隨心所欲,如入無人之境。

多年來,即便在專業人士看來,李宗偉訓練的拼命程度都是令人咂舌的。有一位業已退役的中國國家隊陪練,早年間,他曾經和剛出道的李宗偉一起訓練過,當時就留下了極其深刻地印象。

‌‌「他練得相當刻苦。‌‌」他回憶說,‌‌「不是一般的苦。1600米跑,他可以來回跑上十幾趟。‌‌」這樣的體能狀況相當驚人。要知道,在當時的中國國家隊,有的世界冠軍連3000米都很難跑下來。

‌‌「出人意料,不可思議,他太能扛了。‌‌」

2005年,李矛在輾轉中國、韓國之後,前往馬來西亞執教。他是帶過孫俊、董炯和李炫一的名教頭,絕非孤陋寡聞,但李宗偉的某些特質仍然叫他暗暗吃驚。

一直到現在,李宗偉仍然保持着多項訓練記錄,在馬來西亞無人能破:隊內對抗賽能連續打180分鐘,3小時過去,其他人都累趴下了,他還站在那,嫌不過癮;打過渡,他能打10分鐘,而一般專業隊的水平只有5分鐘;練接球,中國隊孫俊能接500個,韓國隊李炫一能接501個,李宗偉知道以後,硬是咬牙把這個數字提高到了1000個;有一次比賽結束,體能師現場為李宗偉過磅,竟然比賽前輕了6公斤。

‌‌「6公斤什麼概念?‌‌」李矛至今還是津津樂道,‌‌「一般人脫水兩公斤就意識模糊,更別提打戰術比賽了。他能打,還能贏,絕對不是一般人。‌‌」

‌‌「訓練還是最重要的。要做高水平球員,一定要有艱苦的訓練。一場比賽45分鐘,如果訓練都堅持不了,比賽就更堅持不了。‌‌」李宗偉仰起頭,把杯子裏剩下的暖橘色汁液一飲而盡。這是營養師專門為他配製的運動飲料,能夠補充微量元素,幫助他在訓練後恢復體力。

‌‌「我練得這麼拼,跟我的童年是有關係的。‌‌」他嚴肅地說,‌‌「小時候家裏那麼辛苦,想買什麼都很難。一定要自己拼,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現在我什麼都有了,關鍵時刻還是想堅持下去,就是因為受小時候的影響太大了。那麼困難都過來了,現在還有一個機會,為什麼不堅持?‌‌

1982年,李宗偉出生在馬來西亞檳城一個名叫大山腳的小地方。他的父親做過長途計程車司機、油漆工人和漁貨運輸工,媽媽則是個家庭主婦。在馬來西亞,這是個典型的藍領華裔家庭。李家兄妹四個,李宗偉排行最末,也最受疼愛。少年時期,為了幫補家計,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相繼放棄了升學。李宗偉比他們更幸運的地方在於,他更早地展示了自己的天賦,得到了額外的機會。11歲的時候,李宗偉被當地的教練看中,開始了半專業的羽毛球訓練。

儘管如此,童年時期所經歷的經濟匱乏仍然給李宗偉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有一次,李家被盜,李宗偉的羽毛球拍也丟失了,父親隔了很久才買了一把新的給他。多年以後,兒子功成名就,父親在電視採訪中才得以放鬆地把這段記憶當做趣事來調侃。‌‌「那時候,一把球拍可不便宜,要90馬幣呢。(折合人民幣120元)‌‌」他說。

16歲零8個月,李宗偉入選國家隊,進入吉隆坡的蕉賴馬魯里羽球學院就讀。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離開父母獨自生活。在同年級的球員里,他排名六七位,不算出眾。做力量訓練,別人能拉起五六十磅,他則只能負擔二三十磅。

這時候,一名小鎮少年的內心世界是不難想見的。他舉目無親,技不如人,雖自知有些天賦,但並不確定這天賦是否夠用,能讓他後半輩子都以此為業。多年以後,李宗偉提起這段日子,仍然不無回味。

‌‌「一開始,你只是去運動而已。在檳城,你隨便打,沒人管的。進了國家隊,不一樣了,你要去拼。等你贏了球,開始想要排名世界前十、前五、前一二三,越來越近,要求也越來越高。你的鞭子一直在往自己身上抽,你每天都對自己說:你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後來,李宗偉有了新的鞭子。這是一次來自乾爹的教誨。

2005年,他用辛苦積攢的比賽獎金貸款賣了人生第一輛車。日本本田,幾十萬,不怎麼好,但對於23歲的李宗偉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成就。李宗偉的乾爹來自吉隆坡雲頂,外號‌‌「雷叔‌‌」,是一位神秘人士,頗具傳奇色彩,他和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樣,並未對這項成就表示讚賞。他把李宗偉叫到身邊,給他看自己的寶馬車。

‌‌「去拼吧。‌‌」他說,‌‌「等你賺了錢,就可以買寶馬。有了寶馬,你會更上一層樓。‌‌

‌‌「可是我打得這麼辛苦,為什麼要換這麼貴的車?‌‌

‌‌「就是因為你打得這麼辛苦,你才需要獎賞。如果你要的東西你得到了,你才會更去拼……你要什麼,你就去拼。‌‌

李宗偉的欲望被煽動起來。從此,汽車取代了手錶,手錶取代了手機,成為他生活中的某種象徵物。

一直到現在,這兩樣跟時間和速度有關的東西仍然是他最愛的收藏。他把整整三大盒五顏六色的G-SHOCK手錶放在電視櫃的最下面一層,伸手就能拿到。再往上一層,是五花八門的獎盃、獎牌和比賽紀念品,包括一枚倫敦奧運會銀牌,它安靜地躺在一隻咖啡色盒子裏,輕易不大露面。

當然,他還有更加昂貴的玩具。那些幾十萬的手錶被他放在更加安全的地方,至於上百萬的跑車和SUV,他承認他有7輛。在小區的地庫里,除了那輛很貴的白色GTR,還有一輛更貴的橘紅色蘭博基尼。一旦真正發動起來,引擎低吼,會震得天花板嗡嗡作響。

其實也贏過林丹一次

李宗偉的公眾形象向來低調謙和,即便面對挑釁和失敗也從不多做解釋。但他並非一個平淡到木然的人,他只是像收藏他的玩具那樣,善於收藏他的欲望。

林丹也並不認為自己的對手是個壓抑的好好先生。他說:‌‌「在世界頂尖高手中,李宗偉是我見過的求勝欲望最強的人。他甚至願意為了取勝做出各種各樣新的嘗試,不達目的不罷休。‌‌」

2000年夏天,在東京的亞洲青年錦標賽上,17歲的林丹和18歲的李宗偉第一次相遇,拉開了長達十餘年的競爭序幕。當時,林丹奪冠,李宗偉獲得第三名。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林丹都沒有注意到李宗偉的存在。那時候,林丹全心全意都在琢磨如何征服陶菲克,就像後來李宗偉想要征服林丹一樣。

不過,李宗偉從一開始就對林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儘管他當時打得沒有鮑春來好,但我卻隱隱覺得,以他的速度和爆發力,將來一定會比小鮑厲害。‌‌」東京一別,他和林丹沒了聯繫,卻和鮑春來成了多年好友。

若說交朋結友情投意合,林丹確實在個性上和李宗偉南轅北轍。林丹雖然和李宗偉一樣喜歡刺激,愛收藏汽車和手錶,但他有一種‌‌「不想做明星的球員不是好一哥‌‌」的派頭,並且從年輕時候起就毫不隱藏。無論在球場上、訓練中還是私生活里,林丹都追求一種‌‌「帥氣‌‌」。

在9月中旬的一次午餐中,林丹揮着手,對我承認說,他小時候的羽毛球偶像是丹麥的蓋德。不為別的,就因為他打球帥,而且‌‌「同樣一件衣服,他穿起來就是比別人要帥‌‌」。

更大一些的時候,他又迷上了周杰倫,一度連髮型、衣着和舉止都有向周董靠攏的痕跡。和周董一樣,他不但講究自己的髮型、衣着甚至膚色(他有室外運動員一般的黝黑健康膚色,據說是定期曬燈的成果),也喜歡前呼後擁的熱鬧勁兒。一頓訓練中心隔壁的簡單午餐,林丹就帶了三四個朋友,個個管他叫‌‌「丹哥‌‌」。

他真像個大哥一樣,喜歡控制局面。一小時的會面時間一到,他毫不客氣,沖‌‌「小弟‌‌」們揮手,說:‌‌「買單!‌‌」然後,他抄起墨鏡就要走。那是一個陰天,他應該不是害怕陽光,而是擔心被人認出來。

李宗偉的欲望則要隱秘和深沉得多。它們尾隨着他的出身,小心翼翼地隱藏在精瘦卻強壯的身體裏面,需要一定的場合和刺激才會露面。

如今,教練李矛幾乎是我們能夠接觸到的唯一一位和李宗偉深入接觸過的中國人。從2005年到2007年,他幫助李宗偉完成了從一流球員到超一流球星的蛻變。在他看來,李宗偉並不是個親和到毫不設防的人。相反,年紀輕輕的李宗偉正處於一種相當不安的狀態,不容易信任別人,但對於外界的刺激又非常敏感,稍加觸及,就會表現出情緒化的一面,或喜或怒或哀。

‌‌「當時,宗偉的世界排名在十六七位,小有名氣,打得很靈活,但並不突出。以我的眼光來看,他是個天生的好料子,但練得很傻。‌‌」

李矛對李宗偉相當欣賞,但兩人在訓練理念上產生了強烈的衝突。

馬來西亞的羽毛球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由印尼傳習過來,在五十年代,經由本土球王莊友明發揚光大,在國家獨立之後一躍成為國球。自此,大馬的羽毛球訓練方法也由印尼的‌‌「鐵布衫派‌‌」打下了底子,強調‌‌「三從一大‌‌」,講究以巨量的體能訓練為不可或缺的基礎。世紀之交,以中國隊為代表的訓練流派對此進行了改良,不再把訓練重心放在體能上,轉而強調對步伐和技戰術的培養。

李矛新官上任三把火,試圖以矯枉必須過正之姿樹立威信,明令禁止球員跑步。李宗偉習慣了大運動量訓練,不但不服,也不適。他寧可背着李矛,一個人偷偷地練體能。李矛心知肚明,卻並不點破。

‌‌「運動員都是這樣,說也沒用。等他真的嘗到了甜頭,也不用你說。‌‌」

當時,李宗偉正處於運動生涯的上升期,他最大的對手還不是林丹,而是韓國的李炫一。在重大比賽里,他往往打不過李炫一。有一次,他對李矛抱怨說:‌‌「李炫一真耐,打不死。‌‌」此前在韓國隊,李炫一正是李矛的得意門生,他告訴李宗偉:‌‌「你知道嗎,李炫一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他說,李宗偉真耐,怎麼打不死。這說明什麼?說明你怕他,他同樣也怕你。‌‌

這話對於不夠自信的李宗偉是個刺激。不久以後,在印度的一次比賽中,李宗偉和李炫一狹路相逢。李宗偉老老實實用了李矛教他的新打法,不再一味猛攻,而是合理分配體力,控制和調動對方。李宗偉贏了。這無疑是一場重要的勝利,因為自此之後,他不但再也不怵李炫一,並且開始調整注意力,面對更加強大的對手。2008年北京奧運會,李宗偉在半決賽中斬落李炫一,第一次殺進奧運決賽。

李宗偉和林丹的時代開始了。

在之後的許多年裏,林丹不但成為李宗偉的一塊心病,甚至還成了大馬羽毛球研究的一項課題。2009年世錦賽開幕之前,大馬羽總甚至宣佈說,經過長年科研,他們已經研製出一款高科技軟件,用以模擬和分析林丹的出球落點。李宗偉當時的教練米斯本保證說,相信有了這款秘密武器,宗偉戰勝林丹奪冠將不在話下。

後來的結果我們當然都知道了,秘密武器根本沒派上用場,因為李宗偉在八強戰就慘遭淘汰。‌‌「根本沒有用。‌‌」他說,‌‌「因為賽場上變化太多太快了。‌‌」

在持續經年的‌‌「林李大戰‌‌」中,李宗偉最頻繁提及的,除了2011年全英賽衛冕,就是2006年6月在砂拉越舉辦的馬來西亞公開賽決賽。當然,這兩場比賽他都獲勝了,前者因為其艱難而顯得相當重要,後者則有更加不為人知的戲劇性。李宗偉承認說,這是他最難忘的比賽。

第一局,李宗偉21:18險勝。第二局,林丹以同樣比分拿下。第三局是關鍵。一開始,林丹就佔了上風,李宗偉似乎連還手之力都沒有,比分徑直來到了20:13。林丹手握7個賽點,只要抓住七分之一的機會,金牌就是他的了。

賽場出奇的安靜。這是李宗偉的主場,多年來,他在本土的外戰中還從未有過敗績。林丹成竹在胸,放鬆了心情,開始面對鏡頭做出調皮的飛吻動作。就連李宗偉的教練李矛也看不下去了,他收拾紙筆,打算先撤。

‌‌「我覺得,肯定沒戲了。‌‌」他說,‌‌「他一直趕,一直趕,我還是覺得沒戲。一直到19:20,我還是覺得沒戲。直到20:20,我才覺得,誒,可以看了。‌‌」

林丹調整情緒,拿下一分,21:20,他似乎找回了一點自信。

林丹界外球失誤,21:21。

林丹回球擊中球網,21:22。李宗偉反超。

全場比賽即將迎來最關鍵一球。幾個回合後,李宗偉將球打至左後場,林丹判斷為界外,他迅速跳開,任球落地。

林丹判斷失誤,21:23。李宗偉奇蹟般地連破7個賽點,拿下冠軍。他跪在地上,雙手捂臉,享受全場如雷歡呼,林丹則氣壞了,把球拍拋起,然後一腳踢飛。在接下來的頒獎儀式上,林丹毫不掩飾他的火爆個性,把主辦方頒予的砂拉越民族草帽一把摔在地上,憤而離去。

所有人只道這場比賽的神奇,卻不知背後的底細。慶功之時,李矛也喜出望外,問冠軍:‌‌「當時你想什麼呢?怎麼7個賽點都能扳回來。‌‌」李宗偉的答案讓李矛哭笑不得:‌‌「他說,我當時一眼看見你要走,再看林丹,他正在搞飛吻,我火一下就上來了,噁心得不得了,覺得要拼命了!‌‌

興師問罪的座談會和他的心病

正如李宗偉後來的評價,林丹‌‌「屬於天生適合在鎂光燈前展示自己的類型‌‌」。他屬於比賽型選手,場合越大,越容易興奮。有時候,他甚至會為自己尚未到手的勝利設立各種新鮮的POSE。這一次,綿密的細節信息刺激了李宗偉,讓他得以涉險獲勝。

不過另一角度來看,這似乎也說明,李宗偉在比賽中的專注度不夠高。阿加西曾經說過,一旦進入比賽,就算場外發生槍戰他都不會感覺到,而李宗偉竟然能夠同時注意到觀眾、教練和對手的小動作。這一次,因緣際會,比賽結果朝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而在後來更多的時候,他過於敏感的注意力讓他在關鍵時刻往往顯得不夠堅決,缺乏信念。

機會稍縱即逝,李宗偉則一再錯過向林丹復仇的大好機會。他誰都打得過,就是打不過林丹。有時候,他意氣風發,手握兩個賽點,距離夢想僅僅一步之遙。有時候,他又深感挫敗。

‌‌「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折磨自己,覺得自己沒用‌‌」,巴不得馬上掛拍退役的好。

如若不身處其中,很難理解李宗偉的脆弱。自2006年起,李宗偉後來居上,開始出成績。同時,他身上的壓力也與日俱增。羽毛球是馬來西亞人唯一擅長的運動,他則是唯一有希望登頂的羽毛球運動員。他幾乎成了這個國家的獨生子。當所有的追光燈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這不再只是一時一地的勝負問題,往往被放大為民族體育復興進程問題。

2006年夏天,李宗偉在湯姆斯杯的半決賽中輸給了蓋德。回國之後,這在馬來西亞簡直鬧開了鍋。大馬羽總史無前例地召開了一場座談會,專門討論李宗偉的戰績和得失。

在後來的生涯里,這樣的座談會一開再開。只要李宗偉某一陣戰績不佳,他的領導、領導的領導、領導的領導的領導就濟濟一堂,出謀劃策。用李矛的話說,如果在中國,這樣的陣容和氣氛,幾乎相當於國家訓練總局局長、體育大學博導、國家隊領隊、奧林匹克領隊集體興師問罪。

李矛參加了那一次會議,結果弄得很不愉快。

‌‌「宗偉為什麼輸球?‌‌」

‌‌「他承擔的壓力太大了。‌‌」

‌‌「為什麼壓力大?‌‌」

‌‌「就是因為你們!‌‌」李矛一拍桌子,火了,‌‌「我在中國隊輸過球,在韓國隊也輸過球,沒有一個國家像你們這樣。宗偉不過輸了一場球,你們這麼多大人物要來了解情況。‌‌」

‌‌「你,你,你,還有你。‌‌」李矛一個一個點着鼻子,‌‌「輸球哪有你們這樣的?我現在最希望宗偉在馬來西亞輸一場球,這一定是好事。你以為宗偉輸球我們很高興啊,最痛苦的是我們!‌‌」

李矛一通發泄,拂袖而去。當他把此情此景轉述給基層的教練團隊的時候,教練們不論馬來人、華人還是印尼人,幾乎是集體鼓掌。

為了治療李宗偉的心病,大馬羽總甚至出面請了一位心理治療師。在後來的很多場合,李宗偉都承認說,這位名叫陳德安的心理醫生的確對自己幫助不小。在長達四五年的時間裏,李宗偉離不開他。他每天去見他,向他傾訴。每逢重大比賽,醫生亦會隨行。

2008年北京奧運,陳德安作為馬來西亞代表團的工作人員之一來到北京。他煞費苦心,隨身攜帶了大量的馬來西亞國旗。為了幫助李宗偉排除干擾,適應比賽氣氛,他在試訓中展開國旗,把北京的球館佈置得猶如大馬主場。

眼前這間球館相當熱鬧,一片歡樂景象。運動員們正在享受羽毛球生涯的又一天。經過一早上的訓練,隊員們三三兩兩聚在周圍閒聊,李宗偉笑嘻嘻地跑過去,跟大夥交換着看微信。有個男孩趴在塑膠墊子上,精疲力竭,一動不動。有個男孩汗流浹背,赤裸上身,小心翼翼地把左腿放進存放飲料的冰桶中,以求緩解疼痛。還有一群年輕的女孩,她們意猶未盡,正在遠處的球網邊練多球對打,一會兒尖叫,一會兒爆發出幾聲大笑。

運動本該是如此快樂。過了一會兒,李宗偉被人叫了出去,電視台的記者們把他團團圍住,架了長槍短炮來問他問題。這時候,他便又恢復了原本的矜持,要麼講一些不假思索的話,要麼就猶如牡蠣一般緘口不言。

等他回到球館,這裏的氣氛開始變得有點兒神秘兮兮的。四面牆上挨個兒地掛了五顏六色的旗幟,那是馬來西亞的國旗,以及13個州的州旗。不勝莊嚴之中,隊員們聚集在球館的左邊一頭,沉默不語,教練們則往右邊一頭走,神情嚴肅,邊走邊拿着小本兒低聲交談。

我們來到這裏的時候,恰逢多事之秋。大約十天之前,和李宗偉合作多年的教練拉錫閃電辭職。當時,李宗偉正在日本打公開賽。奪冠之後,他急匆匆地趕了回來,為的就是有所挽留。就在剛才,他站在球場門口,用發音短促的馬來語告訴記者們一個戲劇性的結果:這位教練又不辭職了,他決定留下來。

以李宗偉今時今日,人事更迭已經絲毫不足以影響他的成績和比賽狀態。不過,他也有了足夠的話語權來影響甚至左右類似事態的進展。說到底,這場風波終究還是跟‌‌「李宗偉‌‌」三個字有關。新上任的羽總領導人抱怨說,在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裏,‌‌「除了李宗偉有80%的勝率之外,其他大馬球員的勝率均不及一半。‌‌」為了培養‌‌「第二個李宗偉‌‌」,他不惜以強勢動作推動人事改革。

一個小時之後,李宗偉坐在自己家的餐廳里,開始享用一整盤米飯、四角豆、黃夫魚和椰漿咖喱蝦。他坐在微笑的妻子身邊,相當節制地談論起這幾天的風波。‌‌「你看他們弄得那麼緊張,我不趕緊回來訓練,更有得說了。‌‌」他喝了口水,‌‌「不過,不想那麼多……運動員短短十幾年,一定要保持好自己的形象。‌‌」

午餐在沉默中進行到最後。男主人累了,很快告辭進了臥室。他需要一個小時的午睡時間,以便應付下午即將到來的力量訓練。他仍然按照一個現役運動員的標準時間表生活着,不過,他的妻子已經退役兩年了。

這是一段歷經跌宕卻終成眷屬的感情,黃妙珠已然洗盡鉛華,長頭髮,白皮膚,纖細的胳膊,並且極其溫柔,絲毫看不出一丁點運動員生涯的痕跡。她抱着5個月大的小寶貝,坐到沙發上,笑着說:‌‌「以後要是他功課好,一定送他去國外念書。‌‌」

這個三口之家自然有他們從容不迫的計劃。女主人不想再打羽毛球,她的房間裏存放着一副全新的高爾夫球具。男主人也不想在球館裏當教練,他想要慢慢離開這個生活了20年的純粹世界。不少人都知道,他已經是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的創始人,負責位於吉隆坡某處的一處綜合地產項目。當然,也許幾年以後,他會開一家以‌‌「李宗偉‌‌」命名的羽毛球學校,但那不過是因為,‌‌「我不希望別人忘記我的名字。‌‌」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平靜地看着你的眼睛,因為他心裏有底,在馬來西亞這個地方,他的確有那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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