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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賜香三糊塗:娘,咋我就不生病?哭笑好文

高中同學老韓說,他每年過生日,他娘就會給他煮雞蛋的。太奢侈了,我家沒有。我86年考上大學的,清楚的記得,預考之前(我們那時有預考的,過了預考,才有資格參加高考的),同學玲玲的父親給她送來半籃子咸雞蛋,看得我驚心動魄——她爹可真捨得!她家可真有錢!其時我爹也經常去學校看我,但看我都是給我送飯票和菜錢的。清楚的記得,爹有一次批評我:三毛錢給你,放都放爛了,都不見你花!

幾年前,台灣某電視節目一個嘉賓的一句‌‌「大陸人消費不起茶葉蛋‌‌」引爆中國網絡,網友們紛紛曬出自家的茶葉蛋進行各種炫富各種擺闊……老實說,我覺得這件事一點也不可笑。

台灣與大陸,幾十年前都是偏見與一母同胞的黨國教育的覆蓋。大陸的小學課本上,必定有歪戴帽子斜挎槍的國民黨匪兵舉着皮鞭揮舞在勞動人民的頭上,旁邊配曰:試看台灣人民在國民黨反動派統治下的悲慘生活;台灣的小學課本上,歪戴帽子斜挎槍的變成了‌‌「共匪‌‌」,旁邊配曰:試看大陸人民在共匪統治下的悲慘生活……

不得不承認,國共兩黨起步都是蘇俄訓導的,怎麼說也是一母同胞,思維與作派,也就驚人的相似了。所以雙方互相醜化起來,就是切換一個概念的事。

但是,台灣後來不是轉型了麼?台灣不是亞洲小龍起飛了麼?小龍起飛的起點可以定在20世紀60年代,也就是說,它起飛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經濟的起飛及領導人的明智與勇氣,帶動了政治的轉型,轉點可以定在20世紀70年代,它轉的時候,正是我的童年時期。

大陸這邊當然知道台灣不缺錢,特別是我們的課本,說老蔣往台灣跑的時候,帶走了多少黃金白銀云云。何況富人家吃肉,窮人看不到肉,總是能聞到香的。總之,我小的時候,就很恨台灣國民黨反動派了。其時我經常聽人說,台灣國民黨反動派,經常派特務前來大陸聯繫業務,甚至派飛機,從天上給大家扔手錶、大米啥的。我得承認,我那時候就很有特務的潛質了。至少我經常恨恨地想,台灣特務咋不聯繫一下我呢?不聯繫,至少我在地里打花杈的或者撥玉米棒的時候,能給我空投一塊手錶,或者金條啥的。甚至正幹活的時候,我都會仰望天空——沒法仰望星空,因為干農活必得大白天,而且標準的45度,可叫仰望日空?但是很遺憾,每次都讓寡人失望。失望之餘,當然更要痛罵國民黨反動派了:老不要臉的,你那手錶大米都酒到哪兒了,姑奶奶這兒一次也沒撿到!

我不知道國民黨反動派當時是否知道大陸人民,包括我這樣一個農家窮孩子的心理,只知道,大陸號稱從20世紀80年代起,也撅起了。但是我覺得,這種撅起是值得狐疑的。第一,撅起前政府就有言在先了,先讓一小撮人先富起來,比如王石那樣的,至於絕大多數人,就瞪眼看着吧;第二,中國的換算辦法,從來都是國富。比如秦國那個時候,商鞅改革頂多是國富國強,打仗不怕自己死,更不怕別人死,砍頭就象割韮菜,割回來還是計件工資與計件獎賞;但是,國富國強的背後,卻是民窮民弱民卑民賤民愚的。總之,不要以為撅起了,人人就能吃蛋了。

我68年出生的,但是小時候,真沒吃過蛋。我說的是囫圇蛋。茶葉蛋也好,煮雞蛋也好,沒有記憶。

娘也養雞——那時候家家農民養雞,但養雞不是為了自家孩子吃蛋,想的美,養雞是為了賣蛋,並且當時流行‌‌「雞蛋換鹽不找錢‌‌」。也就是說,雞蛋與鹽是等價的,農民拿蛋,來換一些高昂的工業日用品——所謂的工農剪刀差,也就是政府對工業產品高定價和對農業產品低定價,新中國所謂的原始積累盡在農民身上榨取矣。

娘養雞也跟她繡花一樣仔細。每個雞什麼特點,長什麼樣子,說不好聽點,娘養雞比對她的孩子可能還要仔細,因為孩子變現時間太長,且老大帶老二,老二帶老三,可以自動形成傳幫帶的生態鏈;雞沒法互相照顧,且變現較快。說來也怪,雞確實跟人一樣,總有一些雞,比其他發育較快,男的英俊無比,女的漂亮優雅,娘對它們就特別的偏愛。當然娘在選雞的時候,就很有經驗的,每隻小雞娃,掂着它的一隻腳倒掛一下,娘根據它們的叫聲與形態就能判定,哪個是母雞,哪個是公雞,甚至娘還端詳小雞的容貌,來判定誰將來長得好看。總之,公雞有一兩隻就夠了,母雞愈多愈好,那些長得漂亮優雅的小母雞,總得娘的偏愛。爹知道娘偏愛她這些小雞,每次從菜地回來,總是用菜葉包一些他摘回來的各色菜蟲,拿回家就犒勞給這些小雞了。

我清楚地記得,某次我坐在院裏,看着這些雞四處覓食。其時有一隻公雞,強吃強佔,我有些看不慣,手裏拿着一粒石頭子兒,拼命砸了出去——結果,我撞禍了,我發現,娘最喜歡的,而且也是我最喜歡的那隻,最漂亮最優雅的模特雞,翅膀撲楞楞,翅膀撲楞楞,栽到地上,不動彈了。我嚇得大叫,娘啊娘啊,我娘就跑出來了,一看她最心愛的那隻雞死了,當場就哭了。於是我娘開始破案,問我怎麼搞的。我分明知道,肯定是我的石頭子兒砸到了這隻雞的頭上,但是,看到我娘眼淚汪汪的樣子,我沒勇氣承認,我是殺手。於是我搖頭再搖頭,不知道,就看見她正吃着東西,就撲楞開了。於是我娘繼續破案,她發現了雞中間的一隻菜葉子,突然明白了,把我爹叫出來,聲淚俱下的批評他:都怨你,都怨你,你從地里弄的菜蟲子是不是太大了,噎死了我的雞?

爹說,菜蟲怎麼能噎死雞?

娘說,別說了,以後再也不要往家給我弄那了,都是你找的事兒。

爹無話可說,訕訕地走了。

爹娘從來沒生過氣,但是,唯有這次,娘真跟爹生氣了,而爹,明明是替我背了黑鍋。我得承認,這樁事我從來沒有給爹娘承認過。一者是它在我心裏烙印太深,二者,愈是隨着時間的推移,我愈是不敢承認了。

娘養這些雞,除了換工業日用品,甚至還能充當醫藥費。比如請村里醫生給孩子看病,她就需要攢十天半月的雞蛋。所以雞是村民的流動銀行,平時看雞,大家都挺上心的。有時候雞會迷路,甚至跑到別人家,被別人關了起來,成了別人家的。娘養雞用心,每個雞都認識,甚至知道它們的特點,所以,別人家想關我們家的雞,那是不可能的。而且我娘也很智慧。比如某家雞跑到另家了,某家上另家尋回,一般的說法是:你家這個雞是不是我家的?對方一般斬釘截鐵地:哪裏是你家的,明明是我家的。而我娘,根本不用此法。有次,一隻雞跑丟了,娘先去串門破案,終於在對過一家看到了,那隻雞正在她家給圈着呢。於是娘直接走過去,說:哎,我家的雞怎麼跑到你家雞圈裏了?對過大娘心虛氣弱地說:那誰知道,我也沒看,是你家的,你就快抓走吧。

我前面說,沒有吃囫圇蛋的記憶。意思是說,小時候,只記得喝蛋湯了。而且這個蛋湯,還得是有親戚來了才能出現。記憶最深的是大姐夫結婚前後常去我家。他是女婿,去了經常有優待,有雞蛋湯給他做。雞蛋湯做的很講究,就是一鍋水,打上一半麵疙瘩,一半麵糊,煮開後,打蛋花。農村主婦最會打蛋花了,就是雞蛋一頭去灶台上一磕,磕出一個缺口來,然後撕掉缺口處的蛋衣,缺口朝下,把蛋液灑向滾開的湯鍋里,這個時候就要看主婦的水平了,就是用蛋不多,一個,頂多兩個,就滿鍋黃黃白白的漂着蛋花。然後灑上些香菜,放些香油,沒有香油的話,我娘會弄一點食用油,放進勺子裏,勺子放到火上,眼看着油變熱,往裏面灑些蔥花,蔥花一見熱油,變黃,香味也出來了,然後連勺子帶油蔥,伸進湯鍋里,噗,湯鍋一陣小沸騰,就滿屋飄香了。

那時候大姐夫的村里比我們村富些。富的標誌就是,他們村一個工分一至兩塊,而我們村才一毛兩毛。一個工分是什麼意思?就是一個壯年男人一天給生產隊的幹活所計的10分!比如我去干一天,頂多5分,算半個工分,年終分紅,半個工分是一毛或兩毛除以二!

大姐夫村比我們富些,而大姐夫也有個特點,在我們家吃飯,老留着一些肚。比如我娘煮的稀飯特好喝,他喝一碗後,就不再喝了,但等我娘刷鍋時,發現還剩一些,就會要求家庭成員來加飯,其時我是加飯專業戶——甚至我大學畢業沒結婚前,只要路過我一個閨蜜家(她老公是我同事,時間長了我倆成了閨蜜)門口,她就會逮住我,快來快來,我早上做的飯多了,中午做飯騰不開鍋,我熱熱,咱倆一塊吃了,我才能做新的……我發現,只要大姐夫在,他也是加飯專業戶,我娘一說飯沒喝碗,他就掂起自己原先的碗,來,我加,而且一加,還能加兩碗的樣子。我懷疑大姐夫享受他的雞蛋湯的時候,也留着肚呢,總之他自己喝過之後,總會從待他客的主房,跑到茅草屋的廚房,一到廚房,就發現我們幾個孩子在喝蛋湯,就馬上調侃我們了:看來我以後得多來,我不來,你們也喝不上蛋湯是不?我一來,你們都能跟着我喝了!

二姐小時候身體弱,好生病。按娘的分析,二姐跟二哥挨的太近了,也就是說,娘懷了二哥之後,二姐就吃不上奶了——鄉村很少有一歲就斷奶的,很多都是好幾年才斷奶,一者是人窮沒錢買零食,二者是孩子鬧了,把奶杵給孩子是最省心的哄孩子辦法。甚至有些孩子,臨上學前,都要跑他娘懷裏,吸幾口奶(沒水也吸)才心滿意足的跑向學校。總之,娘認為對不起二姐,沒奶之後,攤的白面小煎餅把二姐養起來的。所以二姐一生病,不能吃飯,娘就拿兩枚雞蛋放灶台一邊,扣上一個搗蒜的蒜臼子。也不知道烤多長時間才能烤好,只知道那雞蛋烤出來以後,金黃金黃的,香味溢滿整個屋子。二姐比我大五歲,二哥比我大三歲,我聞着那香味,真的不能自抑,但我知道,那是二姐的病號專用飯。終於有一天,我站到娘身邊怯怯地說:娘,咋我就不生病?

我說這一句話的時候,二姐正在吃她的雞蛋。其時她已吃了一枚。按娘給我的回憶,二姐把第二枚讓給我了。但是很遺憾,咋我就不生病,及第二枚雞蛋,都是娘事後講給我的。我只記得前半截,金黃的雞蛋,滿屋的雞蛋香,就是不記得後面,為了一枚蛋,我跟娘抱怨,我為啥就不生病。

高中同學老韓說,他每年過生日,他娘就會給他煮雞蛋的。太奢侈了,我家沒有。我86年考上大學的,清楚的記得,預考之前(我們那時有預考的,過了預考,才有資格參加高考的),同學玲玲的父親給她送來半籃子咸雞蛋,看得我驚心動魄——她爹可真捨得!她家可真有錢!其時我爹也經常去學校看我,但看我都是給我送飯票和菜錢的。清楚的記得,爹有一次批評我:三毛錢給你,放都放爛了,都不見你花!

86年至90年,讀大學期間,不記得怎麼吃雞蛋。一是錢的問題,二是,在大教室聽課,發現一些人吃過煮雞蛋後,真心不好聞——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雞蛋在我這裏,由滿屋飄香,變成臭味難聞的。或者說,煮蛋,確實沒有火邊的烤蛋香!

現在,我終於可以放開吃雞蛋了。現在我最喜歡的一種吃法,就是煎蛋,我一定把它煎得黃白黃白的——賓館裏那種煎得流蛋液的,我不接受。我把它煎得兩面黃白黃白,然後夾到小碟子裏,灑上些許白糖,它就是我最喜歡的早餐了。感謝黨,感謝中央,感謝主席,我終於吃得起蛋,不用蛋疼了,但是我真不敢保證,大陸其他人都吃得起蛋了。台灣人不是偏見,不是宣傳,畢竟,大陸這麼大,有些是第一世界了,有些,第三世界中的第三世界。你有蛋吃,並不代表所有的孩子都有蛋吃。阿門,願上帝保佑所有的孩子,都有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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