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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紅冰:虛無是心靈的存在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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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網絡圖片)

編者按:林昭張志新、李九蓮、鍾海源四位女良心犯,均蒙難於中共暴政發動的「文化大革命」,她們遭受的酷刑之慘烈,可爍石熔金;她們經歷的心靈苦痛可令太陽掩面悲泣;她們的悲愴堅貞,足可羞煞天下鬚眉;她們以血濺刑場為終點的生命,可稱豐饒而壯麗的人性長歌。

袁紅冰任教於北京大學期間就立下誓願,要為這四位女良心犯建一座唯美文學的墓碑。台灣亞太政治哲學文化出版社出版袁紅冰的文學哲學著作《意境性存在》。《意境性存在》文學卷中的第二篇「真實與虛無之間——虛無是心靈的存在形式」,正是袁紅冰上述誓願的實現。

通過「真實與虛無之間——虛無是心靈的存在形式」,讀者可以從一個特別的角度理解袁紅冰的唯美文學風格,以及視「心靈苦痛為文學的永恆主題」的文學思想。一位讀者讀過此篇後說:值此「心靈苦痛」成為東亞大陸人生主題的悲慘時代,相關的東方文學如果背棄了「心靈苦痛」的主題,就意味着背棄了心靈,背棄了人性,背棄了真實的生活,背棄了文學的良知,背棄了文學和詩意應有的高貴之美;那樣的「文學」只不過是蒼白而猥瑣的本能呻吟。

今年是「文化大革命」發生五十周年。多如灰塵蟲蟻的「文化大革命」研究者,或者如「政治窺陰癖」者,津津樂道於中共權力鬥爭的內幕密聞;或者憤憤不平於權力鬥爭中失敗的中共權貴的遭遇。我們卻獨願紀念林昭、張志新、李九蓮、鍾海源這些蒙難於「文化大革命」的自由靈魂。現徵得出版社授權和作者同意,在網絡公開發表《意境性存在》文學卷第二篇,「真實與虛無之間——虛無是心靈的存在形式」,以饗讀者。

——《自由聖火》編輯部

一位身形佝僂如枯樹的老人,斜倚在頤和園昆明湖邊的一座長椅上。落日在微微波動的湖面上映出魚鱗般的萬點金光,可是,老人乾枯的眼睛卻黯淡得像兩片鉛板。遠處,一道長堤臥在湖光水影間;雖然已近初秋,堤上的垂柳依然綠蔭濃艶。長堤後面,西山峻峭起伏的輪廓從迷茫的紫霧中浮現出來,山缺處的殘陽朦朧得宛似一片枯黃的淚跡。

老人叫吳心。名字是他自己改的,取諧音「無心」之意——他是一個丟失了心的人。

吳心乾瘦的軀體遮在一身黑灰色的衣服下。衣服並不舊,可是,黑灰的色調卻使他像一片佈滿鏽跡的陰影。那正是他喜歡的感覺:躲在被人們忽略的陰影下,用淺灰色的目光,冷冷地斜視混亂的塵世。

吳心已經斜倚在長椅上坐了一個下午。他唯一的動作便是不時舉起老式的白鐵皮酒壺,將一小口聞着都辣人的白干酒,倒進暗紫色的雙唇間。被烈酒灼傷的意識,會進入昏冥茫然的狀態,而這正是吳心追求的。因為,他厭倦,甚至恐懼清醒。清醒中,他時常能看到一片清冷而刺目的白光;白光中呈現出的是他發霉的心。而且,有時清醒的感覺甚至像一把尖刀,刺入他的眼睛——刺瞎他的眼睛,是為不讓他看到記憶中的另一雙流血的眼睛。

當清醒的狀態像一塊黑色的冰在微醉中消融之後,吳心會覺得生命都變成了一片酒香縈繞的迷茫,那種迷茫比清醒更接近真實的人生——清醒時,人太理性了,理性得遠離了內心深處的某種真實。

吳心的生命內涵猶如一株衰朽的樹,黃葉紛紛飄落,越接近枯死,便越簡單。現在,他的全部生命感覺,只剩下一片酒後的茫然和兩種刻在白骨上的疼痛——一種疼痛來自冥冥中的宿命的詛咒;另一種疼痛則以一位女性政治死囚用血寫出的詛咒為源頭。

吳心的身體裏流淌着明末抗清名將袁崇煥的血。他的先祖是袁崇煥軍中的侍妾之子。袁崇煥蒙冤,被崇禎帝處決;這位侍妾為免受牽連,便潛姓埋名,隱入民間,後誕一子,遂以吳為姓——吳與無同音,意即此子雖然降生人間,卻沒有以父性立足於塵世的權利。

少年時,吳心便從父親處得知他同袁崇煥的血緣關係。不久後,或許出於對生命淵源的天生的情感,他查閱了與袁崇煥有關的史料。

崇禎皇帝中清軍離間之計,自毀國之柱石,以叛國罪將袁崇煥投入死牢。在古都北京的鬧市,袁崇煥被處凌遲之酷刑。劊子手總計在袁崇煥身上割了三千餘刀,行刑時間長達一天。袁崇煥冤情沖天,呼嗥慘烈,響徹行刑始終。即使到肉已割盡,軀體森森白骨畢露,袁崇煥仍然怒目瞪天,眼角迸裂,血濺如雨,悲嗥不絕,形如凶神厲鬼。那一日格外漫長,那一天落日猩紅如浴血。

袁崇煥受千刀萬剮酷刑之日,卻是輝煌古都居民的瘋狂血腥的道德慶典之時。那一日,觀刑的人群萬頭攢動,湧上街頭,猶如蟻群。袁崇煥濺血的悲嗥,同人群為「賣國賊」受刑的痛苦而發出的歡呼——這兩種情韻完全相悖的人類的聲音,交織扭結在一起,回向在蒼穹之間,像一支怪誕的交響曲。

不分男女老幼,皆出重金,爭相向劊子手買受刑人的肉;從袁崇煥身上碎割而下的數千肉塊,轉瞬間便搶購殆盡。有幸買到袁崇煥肉的人,將肉塊塞入口中,如陰溝躥出的餓鼠,如墓地里的野狗,瘋狂咀嚼,血溢唇頰——他們以此表現對「賣國賊」的仇恨,進而證明他們忠誠於祖國的道德崇高。

第一次閱讀這段史料時,吳心毛骨悚然,冰冷的汗水瞬息之間就浸透衣衫。那一刻,他才意識到,作為皇權奴隸賤民的卑微的庸眾,心底里竟然也隱藏着炫耀自己存在的道德價值的衝動,而且,這種潛在的衝動灼熱得能燒痛鐵石;一旦找到以神聖化的仇恨發泄這種衝動的機會,平時顯得卑賤的庸眾就會變成鐵佛都會恐懼的獸類——瞪着血紅的眼睛湧來的無數隻鼠類,比虎群更恐怖。

「通過賦與仇恨神聖化的方式,為庸眾製造發泄獸性的道德理由——這是魔鬼才會作的事。」當時,吳心下意識地如是想。

另外,也是從那一刻起,吳心在街頭遇到唇紅若丹的女人,即使貌美如花,他的心也會不由自主地戰慄,同時一個念頭像猙獰的鬼臉,從他意識間一閃而過:「她的先祖或許吃過我的先祖袁崇煥的肉;要不然,她的嘴唇怎麼會紅得這樣艶——只有英雄的血才會艶得像朝霞……。」吳心知道這種怪誕的念頭是一種病態,可是,塵世間又有幾個正常人呢?

一九六六年夏,共產帝國之魔毛澤東,為取得超越上帝的權力,將中國近十億人的命運推入大劫難之中。這是一次用滔滔血淚、如山的白骨和遮天蔽日的悲情表述的劫難。可是,基於人類虛偽的天性,這次慘絕人寰的大劫難卻得到一個極具歷史正義性的名稱,「文化大革命」。

就是這一年秋天,紅葉剛漫過香山時分,父親把吳心的生命源自袁崇煥的血脈這個家族秘密,第一次鄭重地告訴了他,鄭重得好像同涉及億萬身家的遺囑有關。顯然,父親把保守和代代傳遞這個秘密,視為家族存在並延續的核心價值;選在多事之秋將秘密作為家族遺囑傳遞給吳心,則是父親擔心世事動盪,以防萬一自己遇到不測,來不及說出已經傳承數百年的秘密。至於為什麼如此重視這個家族秘密,恐怕父親自己也說不清楚——因為袁崇煥是大英雄,還是因為袁崇煥之死蘊涵的千古奇冤和天地為之悲泣的慘厲。

從父親白酒燒裂的血鏽色的雙唇向他說出家族秘密那一天起,吳心就進入不斷循環、永遠無盡頭的惡夢中:冥冥中,一隻枯骨般的鐵手握一支鐵筆,把他的命運刻在一面宿命的鐵牆上——他的命運就是刻畫在宿命鐵牆上的一片傷痕。

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強迫着,吳心開始像墓地里尋找屍體的餓狗一樣,從正史和野史間,蒐尋能找到的一切關於凌遲的案例,並瞪着血紅的眼睛,亢奮地一遍又一遍閱讀關於凌遲處死過程的記敘;對於他,那血腥氣濃烈的殘酷過程像是某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很快,他對凌遲酷刑的熟悉甚至超過對自己心的熟悉——各種凌遲處死的案例猶如重重疊疊的血跡,充滿他的意識,而心卻離他越來越遠,像是一片灰霧,飄在遠處的枯草叢間。

割完數千刀之後,受刑人經歷過了漫長痛苦才氣絕——這是凌遲處死成功的標誌;「身具白骨,口眼之具猶動;四肢紛亂,呻痛之聲不絕」,則是行刑的劊子手追求的最高職業境界。為防止把肉一小塊一小塊割下來過程中,受刑人因流血過多而死,劊子手不僅在切割時要注意避開血管,只從骨頭上剔下肌肉、筋腱,同時,開割之前,要先向受刑人胸口心跳的地方擊一猛掌,或者猝然噴一口冷水——這會使受刑人的血湧向內臟,可以避免傷口大出血。

劊子手行刑的第一刀和第二刀,要用刀尖旋下兩個乳暈,無論受刑人性別如何都是如此。由於旋下的乳暈形如圓形的銅錢,故稱為錢肉。劊子手會把第一片乳暈拋向天空,第二片乳暈拋向地面,以示對蒼天和大地的敬意。

看到史料中的上述記敘時,吳心的意識被灼熱的好奇感燒成火碳般深紅;他想知道,劊子手如此作為,是試圖用錢肉賄賂天地饒恕他們的殘忍,還是代替受刑人向天地獻祭。不過,他最終也沒有得到答案,因為,似乎蒼天和大地也為此而困惑。

用兩片錢肉賄賂或者獻祭過天地之後,劊子手便把逐次割下來的數千塊碎肉扔進一個大籮筐。那將為他換來收入頗豐的小費。受刑人變成木樁上的一具慘白的骨架之後,堆在大籮筐里的肉塊會被圍觀者搶購一空。北京人搶購袁崇煥的肉,是為了發泄具有神聖道德內涵的對「賣國賊」的仇恨,然而,大多數情況下,死囚的肉是被當作能治癒各種疑難怪病絕症的靈藥。人們似乎相信,慘烈之死的痛苦——每一塊肉,都是一片曾把刀鋒燒紅的灼熱戰慄的痛苦——具有戰勝惡疾的能量。吳心不知道,對人的這種怪誕的痛苦崇拜,他該露出苦澀的笑,還是作一個冷冷的鬼臉。

閱讀各種史料的過程中,和凌遲酷刑同樣引起吳心興趣的,便是圍觀者的反映。無論是袁崇煥一類政治犯,還是謀殺親夫等刑事犯,所有「千刀萬剮」的案例,人山人海的圍觀者都是受刑人和劊子手之外的另一個主角。

吳心常處於一種令他困惑的感覺中:坐在圖書館閱覽室桌子對面的閱讀者——他可以呼吸到他們身上飄出的花季少女的肉體芳香,或者老年人已經開始腐朽的氣息——顯得十分不真實,他和他們之間似乎隔着厚厚的冰層,但是,像污濁的海潮般地在他意識間起伏喧囂的凌遲處死的圍觀者,則仿佛比他自己的存在還要真實,以至於他覺得,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摳出他們那被亢奮燒成藍白色的眼球——吳心厭惡圍觀者眼球上狂亂閃爍的灼熱的亢奮;只是怕那種亢奮會燒焦自己的手指,吳心才忍住把那一雙雙眼球摳出來的衝動。

起初,從圍觀者的眼睛裏,吳心只看到的鼠類的殘忍;那種由於別人的慘厲痛苦而興奮狂歡的殘忍,顯得邪惡而猥瑣。漸漸地,他又從圍觀者眼睛裏看到了恐懼——那熾烈的恐懼隨受刑者猩紅的肉片一起,在刀鋒上敏感地顫抖。吳心意識到,那是從每一個人生命最深處湧出的對死亡的恐懼。

死亡的鐵門對於生命是關閉的,沒有人能夠活着走進屬於自己的死亡,去摟抱或者撫摸湮滅的悲愁;死亡除了生命形式的朽敗或毀壞,便是只能用思想和心靈領悟的意境。所以,芸芸眾生——一種既缺少思想能力,心靈又被物慾之塵重重遮蔽的存在,只能試圖通過觀看他人進入死亡的慘痛的過程,窺視黑暗的死亡。他們最終能窺視到的,只是濺在鐵鑄的死亡上的一片暗紅的恐懼;暗紅,那是腐爛的血跡的色澤。

追尋着凌遲處死的線索進入歷史後,吳心越來越深地陷入對人類的厭惡。一年之後,一種怪病纏住他的生命:每到月圓前後的幾天,惡魔般的疼痛便會襲來——就如同無數燒紅的尖刀同時切割他的軀體;劇烈的疼痛宛似簇簇鬼火在骨頭上閃爍躥躍,他甚至能呼吸到自己的白骨被燒焦的味道。

醫生在吳心的就診檔案中寫下這樣的診斷:「疑似神經疼,過往沒有發現相同病例,病因待察。」但是,吳心自己清楚,他是受到了家族宿命的詛咒;先祖袁崇煥經受的「千刀萬剮」的地獄之苦,超越時空,遺傳到他的命運上。

自從罹患這種每月一次周期性的怪病之後,吳心同現實之箭的隔膜感,就變得更加明顯了。即便走過喧囂的鬧市,他也能聽到自己孤獨的腳步聲——就像一縷疲倦的風飄過時間廢墟中的枯草叢發出的「沙沙」聲。

有一次,一個為逃離政治迫害而墜樓自殺的人,猝不及防在他前面兩米處摔成一團模糊的血肉,濺起的血跡落在他的嘴唇間和眼球上,他卻只因為事發突然而停頓了一下,隨後,便跨過那具殘破的屍體離去,就像一片冷冷的霧;他甚至沒有費心去注意死者的性別。只是稍後用手絹拭去雙唇間的血跡時,他才猜測那團模糊的血肉活着時可能是一位年輕女性,因為,血腥氣間縈繞着幾許淡紫色的清香,那似乎是屬於薰衣草的氣息。

吳心也意識到自己的冷漠近乎殘酷,可是,他找不到消融冷漠的願望。對於他,怪病發作時的慘厲的疼痛,那超越數百年時間殘留下的宿命的惡咒,才是最真實的生命內涵。他關注的只是如何忍受周期性的地獄之苦。他曾在病痛發作時用烈酒把自己的意識抹去,可是,清醒狀態下,疼痛焚燒的是他的白骨;酒醉時,疼痛的黑焰焚燒的卻是他戰慄的心。

或許是基於命運的認同感,吳心開始對歷史上遭受凌遲處死者受刑時的反應產生了興趣。大量閱讀史料之後,他發現許多人受刑前就已經嚇得「魂飛魄散」,意識喪失,變成一具活屍,即使刀割在身上,也如切腐肉,激不起疼感。對於這類怯懦者,吳心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憐憫之情;或許由於他們喪失了生命的最後機會——感受「千刀萬剮」之痛,那人生苦痛之冠,吳心反倒為自己而慶幸,至少他能在慘烈的痛苦中體驗鋒利至極的生命感。

越過兩個世紀時間的廢墟,使吳心心靈震撼的,是一片屬於鐵血男兒的雄烈的沉默。清同治年間,太平天國起義軍驍將石達開兵敗,死戰力盡被俘。石達開和數百名將士,在長江支流鐵黑色的懸崖峭岸之上,受凌遲之刑。開始時,數百人呼痛之聲震天徹地,裂石崩崖。石達開吼嘯如虎,道:「大丈夫死便死爾,何故呼痛!」於是,呼痛之聲立刻湮滅,一片被地獄之痛燒成深紅的沉默,覆蓋在蒼天大地之間。

遠隔重重時間的殘骸,吳心仍然能感到那片沉默的熾烈,呼吸到那片沉默濃烈的血腥氣。吳心深知自己絶沒有造反起義的勇氣,但是,他卻崇敬石達開這種敢於反抗強權的英雄;或許他永遠不會說出這種崇敬,不過,崇敬卻是刻在他白骨上的私密。

那天,吳心跪倒在時間的殘骸間,垂下頭顱,將頭觸在那片灼熱的沉默之上;從那古老的沉默中,他聽到了屠刀割碎血肉之軀的聲響,聽到了刀鋒在鐵骨上撞擊出的聲響。那一刻,吳心無聲地哭了,無聲是不願打擾那片浸透英雄之血的沉默。儘管水泥地面的冰冷感提醒他,自己的額頭是低垂在現實之上,然而,吳心仍然堅信,他是在作一個遙遠卻真實的跪拜獻祭——比現實更真實,因為,那片沉默離他的情感比現實近。

另一個強烈震撼了吳心心靈的案例間,也覆蓋着一片沉默,不過,那片沉默呈現出艶紫色。案件發生在宋朝,罪犯是一位美少婦;她為傾心青翠的男人,鴆殺七十餘歲的親夫,而受判凌遲處死之刑。

美少婦衣裙盡被剝去,縛於行刑的木柱之上;由於此前已經浸透諸多受刑人的血,木柱呈黑紅色,而美少婦的身體,白如初雪晶瑩,潔若凝脂滑潤。

劊子手佈滿鏽跡的鐵片般陰冷的眼睛,似乎也被美少婦肉體的嬌艶照亮。當劊子手的尖刀從美少婦雙乳之巔旋下兩片帶着櫻桃色乳頭的錢肉時,美少婦忽然從圍觀人群中喚出她的侍女,請劊子手允許侍女用預先準備好的白玉酒杯,從她乳峰的傷口間接一杯血——她想嘗一嘗自己血的味道。

玉杯瑩澈,血色嫣紅,侍女雙手捧起酒杯,仿佛要以血酒敬天;美少婦一飲而盡,讚嘆一聲:「美酒哉!」其聲似金錘振玉罄,其韻如清風醉花香。

這句讚嘆之後,美少婦再不出聲,直到美艷的肉體被割盡,變成籮筐中的一堆碎肉;她的雙眼一直冷冷地仰視蒼天,仿佛在挑戰瀰漫於茫茫宇宙間的宿命;白得炫目的牙齒將花蕾般的紅唇咬得血肉模糊,而她的骨架秀麗如詩,仿佛用玉雕成。

吳心能感覺到,劊子手的屠刀都因為少婦浴血的沉默而戰慄;他甚至聽到,把美少婦綁在行刑柱上的鐵鏈都乞求她撕碎沉默,喊出慘厲的疼痛。可是,屬於美少婦的沉默,卻堅硬得像一個刻在鐵石上的詛咒。

幾百年的時間過去了。可是,對於吳心,美少婦的沉默仍然是現實的存在,仿佛一片血跡如紫霞的雪原,或者漫天無聲飄落的紅葉。吳心把那片沉默,還有帶着紅櫻桃般的乳頭的兩片「錢肉」,當作情感的聖跡,收藏在自己心的祭壇之上。

在他的價值判斷中,美少女鴆殺發落眼昏、齒搖口臭的衰朽老翁,乃是反抗社會和法律強加在她生命上的不公正。美少婦和石達開一樣,都是他只能在終生沉默中仰視的英雄;不同之處只在於,石達開是在政治領域造反起義,美少婦則是在情感領域向蒼天和宿命挑戰。

或許由於血緣關係,最經常在吳心空洞的生命深處迴蕩的,還是袁崇煥受刑過程中不斷的悲嗥。吳心暗自覺得,受「千刀萬剮」之苦時,沉默比悲嗥更具英雄氣概,不過,他仍然堅信袁崇煥是大英雄——悲嗥不是因為怯懦,而是沖天的冤情在劊子手割碎他的肉體之前,早已經割碎了他的心。

每逢月圓之夜發病時,吳心便隻身來到郊外無人的曠野間,仰首向天,瘋狂長嗥。那個過程中,痛苦的黑焰將他的生命燒成一片廢墟;他的心中只有一個感慨:兩百年前,袁崇煥那心碎的巨虎般的長嗥,就曾經在這座古都上空迴蕩激揚,可是,時間仍然存在,那英雄的長嗥卻再也不會重新響起。

這種感慨總是會演變成憤懣不平的激怒——那似乎是對「存在」這個概念本身,或者對終極的宿命的憤怒。吳心會向豐盈的滿月發出逼問:「袁崇煥長嗥中的悲情熾烈得能將深紅的落日燒成灰燼;那是比行刑的屠刀,比濺在眼睛上的血跡更真實的存在——是誰讓那悲情湮滅,是誰使那纏繞在真實之上的長嗥消失為虛無——為什麼虛無是真實的宿命?!」

每當吳心猶如垂死的野狼,悲憤欲絕地向滿月嗥出這個逼問時,他也同時意識到,身體的慘痛已經把他逼到了精神病的邊緣。或許正是還能意識到自己接近瘋狂,他才免於瘋狂。不過,站在瘋狂的邊緣,他會突然體驗到屬於上帝或者蒼天的驕傲,因為,他的逼問在某種終極的宿命深處撞擊出回音;回音震盪間,似乎是另一種命運的預言。

日常生活在無聊中重複,重複著同樣的無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吳心開始祈盼每月一次的怪病發作,就像祈盼令他心碎的情人。一旦疼痛如藍色的火焰在他白骨上燦爛閃耀,無數燒紅的尖刀開始切割他的肉體,他才覺得自己活得如此生動,如此銳利,如此真實——痛苦才接近真實的存在。

吳心活在過去,厭倦現實;如果現實就意味着真實,他寧願變成一縷虛幻的灰霧。然而,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獲得一個現實中的身份。於是,父親經過一系列迷宮般的人際關係的運作,終於為吳心找到一份工作:北京郊區通縣公安局看守所的警察。這一年,他二十七歲。

在警察國家能當警察,毫無疑問一隻腳已經踏入特權領域。父親把錄用通知書交到吳心手上,臉上的神情滿足而得意,好像他又生了一個兒子。然而,吳心只在心中用一個古詞表達對這份工作的蔑視:「就一『獄卒』而已」。

二十多年前看守所剛建成時,還位於縣城邊緣一片亂葬崗旁。隨着城區像一潭腐臭的污水向四周擴展,喧囂漸漸漫過亂葬崗,淹沒了看守所。現在,看守所變成鬧市區的一座孤島。

雖然四周城市的噪聲令石佛都會心煩,但是,只要走進看守所,聽到鐵門在身後「砰」然一聲關上,吳心就感到自己進入一片死寂的墓地——帶電網的高墻仿佛圍住一塊現實之外的領域。就由於這個原因,吳心對這份充當「獄卒」的工作儘管說不上滿意,卻也沒有什麼抱怨——他從來不想進入現實,而且對現實懷有莫名其妙的厭倦,這份工作似乎使他可以繼續作一個現實的旁觀者。

吳心的職責是巡查、管理死囚牢房。死囚牢房在看守所的最裏邊,那是離人世最遠,離死最近的地方。

死囚牢的鐵柵門漆成暗紅色,一種近似乾枯血跡的顔色。每天巡查走過那一排十間古老墓室般寂靜的死囚牢房時,都有一個感覺不厭其煩地重複出現在吳心意識間:腳下被他踩碎的時間,同死囚牢房中的時間,在速率上完全不一樣——牢房外,時間像行竊後的老鼠,無聲而飛快地從生命深處溜走;牢房內的時間是釘在死囚腐爛的心上的一枚枯落,或者説在死囚牢房中存在的,只是時間的殘骸,而在重重的陰影下霉爛的時間的殘骸,是屬於死囚的最後希望。

對於吳心,處於生與死交界處的死囚,已經是一具具活屍。他們從黑牢陰影中凝視鐵柵門外的風或者落葉的目光,閃爍著物性冰冷的光亮;同死囚的目光相遇時,吳心像是看到陽光下的碎玻璃片或者生銹的白鐵皮,沒有同情,沒有憐憫,當然也沒有仇恨。吳心覺得他看守的只是一塊塊還沒有死就開始腐爛的物質。

吳心值夜班時,常有悽厲哀痛的長嗥從死囚牢裏飄出。他不會像別的「獄卒」那樣去制止死囚的悲音。當鬼哭般的呼嗥在夜空中搖曳迴蕩時,吳心心中冷漠的灰霧總是被一個意識突然點燃:黑牢腐爛的陰影中,同時間的殘骸被囚禁在一起的,除了一塊塊佈滿霉跡的物質,還有另一種意境性存在,即心靈或者説情感的存在——死囚犯慘厲的呼嗥,就是在以血淚都已經乾涸的痛苦,向命運證明心靈和情感的存在,那肉體和物質之外的另一種更真實的存在。

吳心不願去制止死囚夜間的悲嗥,是因為他從那能在鐵板上劃出傷痕的長嗥中,聽到了超越個人命運的形而上的逼問——那似乎是代表他,也代表「人類」這個概念,在生與死的鋒刃上,向哲學發出的逼問:「當子彈擊碎我的頭,或者撕碎我的心臟時,那情感的居所,會歸於何方?這如此真實的心靈的悲苦,情感的哀痛,怎麼可能隨肉體一起破碎,消失為虛無?」

不過,吳心放縱死囚夜裏悲嗥的行為很快就受到了他的直接上司,一位看守所副所長的警告。這位副所長名叫馬恩。他用馬克思恩格斯,這兩個共產主義運動理論創始人名字的第一個字,組成自己的名字,顯然是試圖表明他對中共鐵血強權的政治忠誠。無論場合是否合適,馬恩都喜歡模仿毛澤東一類中共高官的腔調,發出感慨:「我死後是要去見馬克思的。。…。」

吳心明白,馬恩不斷強調他與德國猶太人馬克思之間的政治文化基因的血緣關係,是基於一個十分現實的考慮:把馬克思理論奉為政治《聖經》的體制下,表白他以馬克思作為死後必定去拜謁的祖宗,有利於得到上司的信任和升遷。

可能因為每月發作一次的燦爛的疼痛,以及疼痛所引發的關於生命的哲思耗盡了生命熱情,吳心對於塵世和現實中遇到的人和事,很少有強烈的情感反應,但是,馬恩卻令他厭惡。

馬恩有一個肥大的鼻子,由於過多的蟎蟲把鼻頭作為生存繁殖的地方,他的鼻頭色澤猩紅,宛似一顆形態豐盈的大草莓。馬恩最大的嗜好便是喝醉之後,深夜到看守所來觀賞犯人互虐,而且,特別痴迷於聽鐵鏈抽擊囚犯胸腔和後背發出的空洞聲響——那種時刻,他的鼻頭上總會掛起一串粘稠的鼻涕。

不過,吳心對馬恩的厭惡並非基於他的丑鼻子或者虐待狂的癖好——對於人世間的醜陋和殘酷,吳心只有冷漠,沒有厭惡;吳心知道,如果厭惡充斥現實的醜陋和殘酷,他便沒有辦法活下去,人世也不允許他活下去。吳心厭惡馬恩,是由於更具宿命性的原因。

朦朧不清卻又像魚刺扎在咽喉里一樣真實的感覺,使吳心相信,馬恩的祖上就是那個對袁崇煥行凌遲之刑的劊子手。每當馬恩若有所思地用巨蜥一樣冷酷、兇殘的眼睛盯着他看時,每當馬恩肥大的紅鼻頭湊近他,用力抽搐仿佛辨認他肉體的氣息時,吳心都會被毛骨悚然的恐懼感扼住咽喉。那一刻,他覺得馬恩似乎也模糊地意識到他們之間有某種宿命的關係,並極力試圖確認這種關係。

為避免馬恩辨認出他的肉體的氣息,吳心特意每天都在兩個額角塗抹氣味強烈的薄荷油。他厭惡那種宿命的關係,即便那只是某種超現實的聯想。因為,在那個宿命的關係中,馬恩繼承的是劊子手和屠刀的基因,而他生命中的袁崇煥的基因,則是被綁在死刑柱上任人宰割的肉體。

一天下午,吳心正坐在值班室里打盹。馬恩像一隻從陰影中爬出的巨蜥,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把肥大的紅鼻頭湊近他的脖子,用力抽搐了幾下。吳心塗抹的薄荷油的氣味,嗆得馬恩打了個噴嚏。馬恩揉了一下鼻頭,亢奮地説:「過一會兒,一個政治犯,還是女的,要押進來……三天後,處決——她竟然説毛主席是希特拉……。」

馬恩一邊說,一邊用力搓著肥大得有些畸形得手掌,在值班室里亢奮難耐地快速踱步。吳心有些茫然地看着馬恩,完全不理解他如此激動的原因。不過,在淺灰色的困惑中,吳心隱隱感到幾許莫名的恐懼。

一個小時後,死囚牢房所在院落的鐵門打開了,兩個全副武裝、手執自動步槍的士兵,押解一位年輕的女囚走進來。吳心看到女囚的第一個感覺是,她輪廓俊美的臉,白得似乎屬於某種人世之外的形而上的意境。雖然頭髮被剪短,但是,女囚黑火焰般的發梢隨風飄搖時,依然神韻撩人;灰色的囚衣過分寬大,不過,還是無法遮掩仿佛附麗於女囚白骨上的妖嬈風情。

女囚的身影出現在院落鐵門下的那一刻,馬恩卻突然變得冷靜了。他要吳心去接收女囚,自己則站在值班室的玻璃窗後,讓窗簾擋住身體,向女囚窺視,就像一隻撲向獵物前的巨蜥。

和女囚最初對視時,吳心驟然覺得自己的心丟失了;一時之間,他的心跳竟然消失在震驚之中——他看到了一雙瑩澈得近乎聖潔的眼睛,就連眼睛裏飄拂的哀愁也像遙遠天際的艶紫的流雲,沒有一絲陰鬱的意蘊。

吳心早就習慣了冷漠地面對塵世間那一雙雙被物慾、貪慾、偽善、虛假、詭詐、兇殘等等神情污染的眼睛,此刻,直視著這雙被心靈之泉洗淨的眼睛,他的冷漠瞬間破碎為視野間的迷茫而燦爛的銀霧——那是因為在突如其來的深刻的感動中,淚水朦朧了他的雙眼。

吳心意識到馬恩正在偷窺他的一舉一動。於是,他裝出沙子迷眼的樣子,掏出手絹摀在眼睛上,順便拭去淚水。然後,他帶着女囚向牢房走去。馬恩把她的牢房定在那排死囚牢盡頭的一間。

女囚足踝間戴着粗大沉重的鐵鏈;在荒涼的寂靜中,鐵鏈隨艱難的腳步敲擊出令人心碎的節律——她的生命氣質猶如一縷纖秀的清風,命運卻用足以綑綁狂烈風暴的鐵鏈,囚禁屬於她的自由。

吳心與女囚並肩緩步而行。呼吸著從女囚脖頸間飄出的溫暖的體香,他平生第一次體驗到對女性的依戀之情。恍惚之間,吳心竟陷入情醉的狀態:如果這條路能夠走出塵世,走到永恆之外——無論這條路是綠柳垂陰的長堤,還是伸展在只有風沙痕跡的戈壁灘上,他都願意陪伴女囚鐵鏈束縛的雙腳走下去,一直走到天邊,走進落日,只因為,女囚那菩薩一樣聖潔的眼睛感動了他。

吳心忽然感到有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這時他才發現已經走過了那排死囚牢房的盡頭,前面是高大的灰色圍墻封閉的狹小空地,空地上竟然長著一株枝幹如鐵的杏樹。拉住他衣袖的,是女囚被銬住的手。輕輕一拉之間,吳心的心已經化為一滴灼熱的淚。

吳心折回去,打開最盡頭一間死囚牢的鐵柵門,示意女囚走進去。離開時,吳心沒有勇氣再回首注視女囚的眼睛——良知未泯者往往會敬畏聖潔。

傍晚時分,吳心以政治犯需要特別監管為藉口,親自去給女囚送飯。從鐵柵門外,吳心看到女囚坐在墻角里,她縈繞着淡淡哀愁的目光,飄向一側的鐵柵窗外——她目光飄落之處,搖曳著一枝繁花如火的杏花,金霞輝映之下,隨風輕輕搖曳的花枝璀燦得像自由之夢。

「她是為不能像金霞搖曳的風一樣飄向自由而煩愁,還是為紅杏花開在沒有自由的地方而悲哀?」吳心默默地問自己。他無法對這個問題作出回答,但是,他知道此刻不應當打擾女囚——三天後就將被處決,屬於她的注視紅杏映金霞的機會已經不多了。於是,吳心輕輕將飯碗從鐵柵門的縫隙間放進去,然後便轉身離開。不過,他的心好像迷失在死囚牢內,陪伴那雙聖潔的眼睛。

那天晚上吳心上半夜值班。他關掉值班室的燈,獨自坐在黑暗中。窗外,清冷的月光漫過院落,好像給水泥地面蒙上一層慘白的寒霜。那一排死囚牢房的鐵柵門裏透出昏暗枯黃的燈光,仿佛是乾涸的時間殘骸。

突然,一隻碩大如貓的老鼠從陰溝里躥出,拖曳著能在鐵板上劃出傷痕的慘叫,狂奔過院落,高高躍起,將頭顱在高大的圍墻上撞碎。墻角崗樓上的探照燈立即轉向自殺而死的巨鼠。探照燈聚焦下,吳心清晰地看到,巨鼠躺在黑色的血泊中,痙攣的四肢還在痛苦地抽搐,瘋狂瞪視的眼睛迸濺出破碎的光亮。

過了一會兒,探照燈從巨鼠的屍體上移開,可是老鼠自殺的怪誕恐怖的氣氛,卻像不詳的預感,壓在吳心的心上。

午夜之前,死囚牢院落的鐵門打開了。靜夜中,鐵門開啓發出的聲響好像厲鬼刺耳的尖嘯。馬恩走進來,身後跟着六名強姦、販毒一類刑事罪犯。吳心發現,馬恩帶着這些人幾乎完全是踩着剛才巨鼠自殺時的路線,通過院落,向那排死囚牢房的盡頭處走去。在不祥預感的催促下,吳心下意識地拿起一根電棍,衝出值班室,追上那行人。

來到那名女政治犯的牢房鐵柵門外,馬恩命令六名刑事犯在他面前蹲下——罪犯蹲下不僅是同狗躺倒露出肚皮一樣表示屈服,而且,那種類似大便的姿態也意味着羞辱。馬恩開始給刑事犯訓話,從他肥厚的紫黑色雙唇間發出的聲音,散發出濃烈的酒的臭氣,好像他的內臟都腐爛了。

「每個犯人進到死囚牢,都要脫光衣服搜身。今天,我要你們替政府幹這件髒活兒——給這個女人搜身……你們是什麼人?你們都是人渣,畜生。可是,這個女人是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階級敵人,她是政治犯,她更壞,比畜生還要壞。所以,你們要用比畜生更狠的行動來證明,你們雖然犯了刑罪,但對階級敵人還是有刻骨仇恨的;有恨階級敵人的覺悟,你們就有可能重新作一個有道德的人——你們明白該幹什麼吧!」馬恩像性交前的巨蜥一樣大口呼出腐臭的氣息,講完了他的道德邏輯。

吳心平常很少注意犯人的形態神色。在他看來,那一張張灰白的臉上猥瑣的神態,那一雙雙便池裏的尿液般濁黃的眼睛,是比垃圾堆還骯髒的地方。此刻,這六個刑事犯的眼睛裏閃爍而起的狂亂的邪惡神情,使他想起剛才自殺的巨鼠垂死的眼睛裏那種可怖的亮光。他發現,馬恩剛才的一番話似乎在這堆垃圾的心裏點燃了某種污穢的激情。那不僅是為馬恩話語間隱喻的性慾發泄的許可而興奮;他們興奮,更是由於可以對一個比自己更「低賤」的生命縱情發泄獸慾,卻會得到道德的肯定——縱情發泄獸慾,是以對階級敵人的神聖的仇恨作為道德理由。

吳心突然意識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麼。驟然凍結在前所未有的恐懼感中,吳心聽到了自己的心被凍裂的聲響。為逃開恐懼感的折磨,他幾乎要像自殺的巨鼠那樣,狂奔而去,在高墻上將頭顱撞碎。

馬恩打開牢房的鐵柵門。女囚站在牢房昏黃的燈光下,就像一片荒涼的夢浮現在乾枯的虛無中。她望着那幾名一步步逼近的刑事犯,向後退去;每退一步,足踝間的鐵鏈都會隨着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仿佛鐵鏈也在為它所束縛的命運悲嘆。女囚終於退到墻角,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站在絕望之巔,俯視塵世;她明澈的眼睛裏,沒有恐懼,只有海雨天風般的哀愁。

刑事犯像一群在泥淖里打滾的髒豬,發出粗重的喘息聲,突然一擁而上,撲向女囚。片刻之後,當他們退開時,女囚的衣服已經全被撕掉。她站在角落裏,皮膚白得像一片殘雪。消瘦的身體映襯出骨骼的秀美;似乎血肉對她是多於的,瑩白的骨架才是她生命的妖嬈。

仿佛女囚的美使刑事犯產生了敬畏之情,他們燃燒着污穢肉慾的目光顫動起幾絲慌亂。然而,一個獐頭鼠目的強姦犯突然發出一聲短促尖利的呼喊:「她是階級敵人!」這聲宣示道德正當性的呼喊的回音還沒有消失,強姦犯已經扯掉自己的褲子,露出長滿紫紅色膿瘡的瘦屁股。

女囚戰慄著縮緊身體,好像要縮進虛無的時間深處。但是,她終將湮滅於時間中的肉體,此刻卻是刻在現實上的不可磨滅的真實存在。強姦犯像一塊塊醜陋的肉,撲上去,把畸形的腐殖色的生殖器,捅進女囚美麗的身體。

淫穢的呻吟聲從強姦犯門牙爛掉的嘴裏衝出;他瘦驢屁股般的臀部,隨着一次又一次震盪,闖入吳心的視野。那長滿膿包瘡的灰白的屁股醜陋得令吳心發出乾嘔。他的右手已經緊握電棍,就在準備猛擊向強姦犯的屁股時,一個思想就像慘白的電光從他意識間掠過:「馬恩就在旁邊盯着我……。」

他知道,如果他的電棍擊下去,馬恩立刻就會給他強加一個「同情階級敵人」的罪名。那樣一來,他的人生前途就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連骨頭都慢慢在黑牢的陰影里發霉爛掉;一是被送到西北荒漠中的勞改營里,同枯黃的風一起默默消失在苦役犯踏出的命運之路上。

吳心的身體僵直,宛似被釘在恐懼上的一段朽木。他能感覺到馬恩正從旁邊疑惑地盯着他那隻緊握電棍的手,而馬恩陰冷的目光就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對他的心實施千刀萬剮的凌遲之刑。為了掩飾剛才的衝動,吳心竭盡全力在鐵青色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以顯示他在欣賞眼前發生的獸行。不過,他的笑像是刻在鐵板上的一朵乾枯的花。

刑事犯一個接一個用獸慾證明他們對「階級敵人」的神聖仇恨,死囚牢內瀰漫起頑石都會窒息的生殖的腥臭氣。以致於吳心曾有瞬間神志昏亂地想到,古代令人不齒的閹人宦官才是淨潔的生靈,因為,他們被迫遠離了獸慾。

殘破的時間承載着骯髒瘋狂的獸性艱難地蹣跚而行。遭受凌辱的過程中,女囚的眼睛一直望着側壁上的鐵柵窗。窗外只有一片灰白的月光,那枝殷紅的杏樹的花枝此刻變作黑色的陰影。可是,吳心卻相信,那招搖的花枝定然是被女囚眼睛裏的悲痛燒焦了。

「就像一片被獸跡弄髒的殘雪……。」這是那天夜裏一切都結束後,吳心離開死囚牢時,女囚蒼白的肉體留給他的印象。深夜走出看守所之後,這個印象猶如一個空洞的回聲,一直在吳心荒涼的意識間飄蕩。吳心像一段陰影,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遊蕩,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者他不知道自己心的家在何方——心關在死囚牢中,守望女囚那殘雪般的身體。

「噢,她也一直沉默著,就如同凌遲中的石達開,還有那位野史記載的美少婦——飲過一杯自己的血後,便讓猙獰的痛苦變成沉默……。」吳心開始追隨自己思想的足跡,邁動僵硬的腳步。

「石達開的沉默像一面燒紅的鐵壁,矗立在天地間——是雄烈的仇恨之火燒紅鐵壁;美少婦的沉默像一片血跡繽紛的雪原,美而悽涼。可是,今天,這位女囚的沉默意味着什麼?」

吳心苦苦地思索著,仿佛他的心就迷失在這個問題深處,不過,當他找到答案時,他的心卻陷入更深的黑暗中——「她的沉默像封閉在鐵棺里的萬年黑暗,那重重黑暗是對人類的絕望……。」

下半夜,飄起初春冰冷的雨絲,像是蒼天無聲地哀泣。冷雨淋濕衣衫,透過皮肉,滲到吳心的白骨之上。吳心覺得在他的白骨上緩緩流動的寒意色澤猩紅,像女囚殘破的身體間流出的血。他只是不知道,此刻他的這種感覺——除了他誰也不知道的感覺,是否是真實的存在;如果是真實的存在,他的生命湮滅之後,那血色的感覺又會在哪裏找到棲息的地方?

第二天吳心病了,身體燒得像火碳一般,無法上班。第三天,燒還沒有退,他卻一早就來到看守所。因為,今天要對女囚執行槍決。

在中國,處決人仿佛是一項盛大的慶典,一般都要舉行幾萬人參加的宣判大會,然後,在萬眾矚目之下,把犯人押到刑場,公開槍斃。可是,女囚的處決卻要在看守所內執行。吳心沒有興趣搞清楚其中的原因,他只是想要為一位眼睛聖潔如菩薩的生命送行,或許還想知道,女囚的身體被摧毀之後,他還能不能呼吸到她心靈的芳香。

吳心進入看守所,直接向那排死囚牢房的盡頭走去。遠遠地,他就看到那株杏樹的花枝已經全都凋殘,只是不知凋殘的原因何在——是由於承受不了那一夜蒼天降下的冰冷的淚雨而飄零,還是因為那個夜晚女囚悲愴的凝注而枯萎。

吳心從樹下拾起一把殘花,動作輕柔得好像怕碰疼了依然嫣紅的花瓣。然後,他打開女囚牢房的鐵柵門,走進去,腳步急促地仿佛赴一個苦戀百年的約會。

女囚穿着灰色的囚衣蜷縮在墻角,頭顱低垂,像一片乾枯的霧;囚褲上滲出的血跡,猶如團團紅焰,在燒灼那片乾枯的霧。吳心走過去,蹲下來,似乎想把握在手中的那一掬殘花交給女囚。可是,當女囚的頭顱緩緩地抬起時,吳心伸出去的手突然僵住了,他覺得一把刀刺入自己的心中——他看到的不是一雙瑩澈、聖潔的眼睛,而是骷髏眼眶的黑洞

吳心伸出去的手下意識地張開了,露出托在掌心間的一掬殘花;他仿佛想用枯紅火焰般的殘花,點燃女囚眼睛裏比死亡更缺乏生氣的黑暗。

女囚皺起雙眉,望着殘花,似乎正艱難而痛苦地試圖記憶起一片遙遠的戀情。從她眼睛黑暗的深處浮現出一點蒼白的亮光;漸漸地,黑暗像夜色褪去,女囚眼睛裏蒼白的晨光卻沒有朝霞,只有無邊的荒涼,荒涼得連風都枯死了。

吳心不忍繼續注視女囚的眼睛,他的目光剛剛抬起,便又越過女囚的肩頭,落在墻壁間。他看到,一行血寫的字跡,在灰白的墻壁上艶麗得像屢屢流霞——「即使對鐵鑄的墻咳一聲,也能聽到回音,可是,我向人的心千萬遍呼喚,卻沒有一絲回應。」

「她的心靈之燈已經在絕望中熄滅;心靈之燈熄滅,眼睛就不會再明亮聖潔。既然如此,就讓我和她一起絕望吧。」吳心冷漠地想。讓那一掬殘花飄落在地板上,然後,他便走出死囚牢。

下午三時,負責指揮行刑的法院官員帶領一隊士兵來到看守所。由於是在看守所內執行死刑,馬恩和吳心也接到臨時加入行刑隊的指令。

法院的官員臉色白嫩,像年輕女人的屁股。他平靜地吩咐馬恩和吳心説:「上級指示,絕不允許犯人刑前發出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言論。請你們採取相應措施。」

吳心此時的意識麻木得像一塊朽木,他茫然地望着法院的官員,不知他的話是什麼意思。馬恩則立刻心領神會地點了一下頭。隨行刑隊向死囚牢房走去時,吳心注意到,馬恩的手裏握著一條生銹的鐵絲和一把鐵鉗。

法官帶領十餘名全副武裝的行刑隊士兵全部進入女囚的牢房。牢房中立刻充滿鐵血權力的擁擠感,而站在角落裏的女囚則顯得孤獨無助。或許這正是法官希望的效應。

法官開始宣讀死刑執行令。令吳心詫異的是,他沒有想到一個面容如此白嫩的男人,竟會發出金屬撞擊般冰冷的聲音。

「終於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了,終於可以回到永恆的夢中了……。」女囚的聲音比花蝶的振翅聲還輕,可是,每個人都聽到清清楚楚。吳心覺得,那是從時間終點之外傳來的對人世的死亡判決。

突然降臨的死寂中,馬恩踏出的粗重腳步聲似乎散發出濃烈的腐臭感。他兩步就跨到女囚身旁,短粗的胳膊兇猛地勒住女囚纖秀的脖頸,同時,用一隻肥大的手抓住女囚的頭髮,另一隻手則攥緊生銹的鐵絲,刺入女囚下頜色如殘雪的皮膚,接着繼續刺穿女囚薔薇花色的舌頭。隨後,馬恩用鐵鉗夾住將女囚的下頜和舌頭穿在一起的鐵絲的兩端,在她的下巴前擰成一個死結。

「這樣她死了也是個啞巴鬼,再也別想發佈反動言論了!」馬恩炫燿地説,眼睛則閃爍著冷酷的光。

這時,吳心才明白剛才法院官員對馬恩和他説的「採取相應措施」是什麼意思。而他心中只有一個期待——他期待,女囚慘痛的呼喊像一片噴出的血,迸濺在殘酷的人世間。然而,吳心只看到猩紅的血流從女囚的雙眼中湧出,浸透了她荒涼的沉默。

「呵,石達開,美少婦,還有她——他們相隔幾個世紀,為什麼都選擇沉默……。」吳心茫然地想。不過,當戰慄的目光落在女囚下巴前那個生銹的鐵絲擰成的死結上時,他立刻意識到,石達開、美少婦的沉默,同女囚的沉默,屬於風格完全不同的生命哲學的結論。

「石達開和美少婦自願以沉默作為生命意志的最後表述;如果願意,他們臨刑前有呼喊心聲、詛咒人世的權利——中國古代皇權允許被其處死的人將情感和意志的遺蹟,刻在死亡之上,作為墓志銘。現在,以馬克思的名義建立的強權,卻要用死亡抹去被處死者的情感和意志,讓他們心靈的存在隨被摧毀的肉體一起腐爛……是的,這是兩種不同的哲學對待死亡的態度……。」吳心的意識踉蹌在上述思想的草叢間。他清楚,在當前的環境裏思考這些問題,說明他已經接近精神錯亂的邊緣,不過,也正因為他還能意識到自己精神狀態不正常,所以,他才免於便成一個瘋子。

兩個鐵柱一樣高大的士兵抓住女囚雙臂,將她纖弱的身體拖出牢房,走到旁邊那株繁花已經飄零的杏樹下。一個士兵沒有任何先兆,就用步槍的槍口抵近女囚的後背,扣下槍機。隨着一聲在鐵網圍繞的高墻間震盪的槍響,女囚的身體頽然仆倒在杏樹下——殺死一個人,就像一陣陰冷的風吹折一枝紫穗的羽毛草,或者吹落一片樹葉。

等吳心遲鈍地走出牢房時,一切已經結束了。只有女囚的一隻腿還在痛苦的痙攣中抽搐著,顯出物性本能對存在的依戀。吳心覺得那種依戀很醜。甚至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吳心竟拔出腰間的五四式手槍,向仆倒的女囚頭部連擊數槍。

女囚的頭顱被擊碎了。吳心如此作為,是因為他怕會再看到女囚破碎的臉和流血的雙眼——他不忍看到,曾經被心靈之光照亮的聖潔的眼睛和美,歸結為塵世間的物性的醜陋。可是,女囚頭顱的碎片四處飛濺而起時,吳心覺得他的心也碎了;心碎之後,原來心跳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猩紅的虛無在顫抖。他沒有想到,原來虛無也會疼。

沒有人對吳心的瘋狂表示不滿或者困惑。相反,似乎由於吳心展現出出類拔萃的殘忍,他一時竟成為行刑隊敬畏注視的中心。

馬恩突然注意到女囚的右手緊緊握在一起,好像攥着什麼死都不能使之拋開的對塵世的記憶。他走過去,俯身試圖掰開女囚的手。行刑隊所有成員的目光都焦聚在馬恩的動作上。直到女囚指骨發出清晰的斷裂聲——就像七弦琴的琴弦被扯斷的聲響,人們才發現,女囚手裏緊握著的,只是一掬凋殘的紅杏花。

馬恩失望地站起來,一句咒駡在他的喉嚨里模糊不清地滾動了一下。冷漠地望着散落在泥土上的枯紅的殘花,吳心覺得那是他破碎的心。

第二天,吳心受命執行死刑的最後一個程序:向女囚的家人索要處決她的子彈費——五毛錢。依照當局對法律公平正義的理解,女囚由於自己的犯罪行為被處決,因此,應當自己負擔處決她的子彈費。

當天下午,吳心由兩名士兵陪同,來到女囚的家,找到她的母親。女囚的母親滿頭銀絲般的白髮,身體枯瘦。吳心用乾澀的聲音講出索要處決她女兒的子彈費的理由。女囚的母親平靜得宛似一具鐵鑄的骷髏。她伸出枯枝般的手臂,將一張五毛錢的鈔票交給吳心,然後,輕聲問:「那麽,我的女兒就不再欠這個世界什麼了吧?」

吳心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那是上帝,或者同上帝一樣孤獨的哲人才配回答的問題。面對吳心的沉默,女囚的母親茫然地自語了一句:「是的,她不再欠這個世界了……。」這一刻,吳心注意到,迷亂的神情像荒涼的地平線上湧來的灰雲,漫過了女囚母親的眼睛——那是瘋子的神情。

女囚處決之後不久,吳心就辦理了因病退休的手續。

從那時開始,三十多年過去了,吳心的生命就是由一種茫然,兩種疼痛構成。退休金雖然遠談不上豐厚,卻也可以使他有能力讓自己每天都處於劣質白酒燒焦意識之後的茫然之中。源自祖先凌遲之刑的疼痛像宿命一樣從不改變,每逢月圓時定然將他的白骨燒成深紅。源自對女囚的單相思的疼痛,卻像偶然性一樣難以預期,不過,每次疼痛猝然來襲時,吳心都要經受一次心被擊碎的悲苦,而那行女囚用血寫在死牢墻上的字跡,總像一個對人世的詛咒,在他眼球上烙出猩紅的傷痕——

「即使對鐵鑄的墻咳一聲,也能聽到回音,可是,我向人的心千萬遍呼喚,卻沒有一絲回應。」

吳心幾乎每天都來頤和園,坐在昆明湖邊的這張椅子上,啜飲著劣質白酒,等待太陽沉落在西山之上。每一次神情茫然地遙望落日像一片枯黃的霧,漸漸熄滅在茫茫的紫霧中,吳心都會想到,那是關於他的死亡宿命的預言。他並不貪戀生命,之所以到今天還沒有自殺,只是因為他憂慮,自己陰影般的生命一旦湮滅,那兩種飽含他深情的疼痛就再也找不到棲身的地方。

在沒有疼痛的日子裏,他的生活無聊得像一堆枯葉。思念,甚至祈盼疼痛的降臨,竟成為他生命的主題。這不僅是因為疼痛從他的白骨上燦爛地迸濺而起時,生命感才會銳利並絢麗,更是因為疼痛欲狂的瞬間,他才相信自己是情感的存在,是心靈的存在,而不只是一塊朽木,一堆乾枯的肉——那璀燦的疼痛就是他的情感,他的心靈。

隨着歲月流逝,吳心越來越真切感覺到生命的朽衰,他甚至都能聽到朽衰的生命破裂的聲響,與之同時,那兩種成為他命運主題的疼痛卻越來越璀燦絢麗。他知道,衰朽的生命湮滅於死亡之後,那情感豐盈的疼痛,也將消失為虛無,但是,他仍然相信情感比肉體更接近真實的存在。

「或許,生命存在時,虛無就是情感與心靈的故鄉;死亡之後,虛無就是情感和心靈存在的形式……。」這天,吳心在沉沉暮色中這樣想。

不過,黯藍的湖水在長嘆般的波聲中,又把吳心引入另一種困惑:「人類能夠找到一面可以映出虛無姿容的智慧之鏡嗎?」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意境性存在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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