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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念:罷黜胡耀邦的生活會我不參加

—胡耀邦和我談下台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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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尚昆上海徵求李先念開罷黜胡耀邦「生活會」的事,李先念說:「我看耀邦是陽的多,陰的少;『生活會』我不參加了」。李先念說:「耀邦陽的多,陰的少」。趙紫陽則說他「為人寬厚,可以吵架不記仇,好共事」。當時流傳這麼幾句話:胡耀邦的良心,趙紫陽的頭腦,鄧小平的手段。本文摘自2010年第3期《炎黃春秋》,作者劉崇文,原題為《胡耀邦和我談下台前後》。

1987年10月,(左起)鄧小平、趙紫陽、李先念、胡耀邦、鄧穎超等在十三大主席台上

下台前在上海與李先念的會見

胡耀邦是力主廢除領導職務終身制並堅決身體力行的。還在1986年,我們有一次去中南海勤政殿看望他,他就告訴我們說,小平同志同他談了,明年黨的十三大,他不再擔任總書記了,小平、陳雲、先念等幾位老同志也都退下來。他是作為一個好消息告訴我們的。談話時流露出一種高興和欣慰的情緒。他說,我今年已71歲,明年就72歲了,從80年到現在,已經擔任了六年總書記,明年十三大一定要退下來。他還意味深長地問我們:你們原來想到過我會當總書記嗎?他覺得這種上和下、進和退都是黨和人民事業的需要,是三中全會以後,撥亂反正、改革開放、國家走向民主政治的表現。

據李漢平(耀邦的警衛秘書)告訴我,十二大選舉總書記,耀邦把自己的一票投給了趙紫陽,他那時就作了十三大退下來的準備(因為十二大通過的新黨章規定了廢除領導職務終身制)。他跟漢平說,到那時,我想找一個靠近農村的中小城市,住到那裏去,不再干預中央的工作。他逝世後,李昭同志(耀邦夫人)就是根據他曾經表示過的這一意向,決定將他的骨灰安葬在江西共青城的。

1986年國慶節後,當我們又一次去看望他時,他更進一步對我們說:十三大要立個規矩,不搞終身制。小平同志全退,我半退,到了年齡的三分之二全退,三分之一半退,進中顧委、人大、政協等。一定要立下這個規矩,如果在我們手裏不立下這個規矩,中國今後還會動亂。所以,在1987年1月中央開他的「生活會」之前,他對自己的去留毫不介意,而是心安理得、坦然自若地集中精力考慮如何切實加強精神文明建設,如何準備開好黨的十三大,如何妥善處理好學生鬧事等問題。

然而,在另一方面卻一步一步在加緊醞釀「廢黜」他的事情。可他全然不知、毫無覺察。1986年12月,他去上海,聽說先念同志也在那裏,就讓李漢平打電話給先念的秘書,說要去看望先念,並交代先不要告訴先念同志。可是很快那邊就來電話說,先念同志已經出發來看耀邦了。

下面是耀邦同志跟我說的原話:

當時先念的腿不好,是坐麵包車來的,到客廳坐下後就說,你找我有什麼事?你打電話給我,我很緊張。我當時很奇怪,他緊張什麼?我說,我沒什麼事,今天中飯後我就回北京了,就是看看你。他說,呵!好像放心了。然後他又說,我同小平同志談過,如果黨內再搞鬥爭,我就不幹了。當時我不知道要解決我的問題,先念已知道。我在回北京的飛機上還同小李說,現在誰還鬥爭先念同志?那次會見,先念還說,耀邦呀,報紙上有些胡說八道,你可要管住呀!當時他指的是自由化的言論。我說,人民日報我也管不了,我說的話他們也不聽。

還有一件事說明,在中央生活會前,耀邦同志完全被蒙在鼓裏。那些年每年元旦前,中國橋牌協會都要為鄧小平、胡耀邦、萬里等中央領導同志舉辦一次名為「運籌與健康」的新年橋牌賽,參加者除他們外還有一些橋牌界的名人和愛好者。每年都分內外兩個賽場,裏面是中央和北京市的領導同志,外面是其他的人,分別計算成績。小平和耀邦從50年代起就經常在一起打橋牌。但在每年比賽時,都分別有橋牌高手做他們的搭檔,所以成績差不多。他們就輪流成為每年的冠軍。1986年底的這次橋牌賽,小平和耀邦都參加了。比賽結束後,耀邦還興致勃勃地說:今年該是我的冠軍了!然後他還走到外面的比賽大廳,高興地和其他參賽的人見面,向大家招手致意。他壓根兒也沒想到,沒過兩天,鄧小平就找他談話,嚴厲地批評他,接着就是他被迫提出辭職,中央召開他的「生活會」,最後被免去總書記職務。

人們可能奇怪,胡耀邦怎麼會這樣缺乏政治警覺?其實,這就是胡耀邦——真實的胡耀邦,襟懷坦蕩、赤誠純真的胡耀邦。他曾對我說,那時我既沒覺得自己有什麼錯誤,又已經決定十三大從總書記位子上退下來,哪裏會想到還有什麼問題呢?他始終堅信,他不遺余力為之奮鬥的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改革,是順應歷史潮流,利民興邦,受到人民擁護的;他竭力主張的廢除領導職務終身制,為「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明確政策界限,對學生鬧事採取疏導的方針等,都是符合民主和法治原則,並且是由書記處議定,得到小平、陳雲同志同意的。他還不止一次地對我們說:經過「文化大革命」,我們黨更加成熟了,中國不會出什麼事的。尤其是他相信小平同志對他是了解的、支持的。就在不久前(9月份)準備六中全會文件時,小平同志還對他說:有人打着我的牌子,想把我們拉向「左」,這個不能聽;「自由化」這個詞可以不用,但也確有一些人要把我們引導到資本主義道路上去。「左」的右的干擾都不理它,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該怎麼幹就怎麼幹,曾幾何時,言猶在耳,怎麼就風雲突變?他沒有想到,最後竟把學生鬧事的原因,歸咎於他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力。

耀邦同志的純真與赤誠,實在是可敬、可愛、可嘆!

李先念說:耀邦是陽的多陰的少

耀邦同志還告訴我,後來楊尚昆到上海徵求先念開「生活會」的事,先念對楊尚昆說:我看耀邦是陽的多,陰的少;「生活會」我不參加了。先念同志說耀邦陽的多,陰的少。趙紫陽則說他「為人寬厚,可以吵架不記仇,好共事」。當時流傳這麼幾句話:胡耀邦的良心,趙紫陽的頭腦,鄧小平的手段。

耀邦同志心地善良,為人寬厚,不會搞權術、耍手腕。他胸無城府,表裏如一。在與同志和朋友的交往中,不僅沒有害人之心,也沒有防人之意。長期以來,不少人勸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卻認為,在黨內「防人之心也不可有」。他對幹部是嚴格的,有時甚至是嚴厲的,但他愛惜幹部,從不整人。大家知道,鄧力群對胡耀邦積怨很深,但他也承認:「胡耀邦不搞陰謀,光明磊落,觀點不同,他就講出來,講出來也是指名道姓。」「他不積怨,有話講在當面,講清楚了,就沒事了。」1988年11月,鄧力群在長沙要求見胡耀邦,雖然在頭一年生活會上,他羅列大量「罪狀」,系統地批判胡,但耀邦還是歡迎了他,並同他談了兩個多鐘頭。事後鄧力群十分感慨地說;「我沒有想到他並不介意以前的摩擦。」並說他們的談話「感情是真誠的,氣氛是融洽的」,使他有「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感覺。(以上所引都出自鄧力群自述《十二個春秋》)就在這次見面時,鄧力群曾要耀邦同他聯手反對趙紫陽,被耀邦拒絕。因為外面曾謠傳說趙紫陽在胡的下台中起了不好的作用,不少人對趙有意見,因此當李漢平聽說鄧力群要倒趙,就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說:「好呀!咱們也報個仇嘛!」耀邦聽後,立即嚴肅地批評李:「我真沒想到,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思想還這麼狹隘。我們絕不能因為自己受了委屈再去搞個人恩恩怨怨。趙紫陽是全黨通過代表大會選出來的總書記,要維護他、支持他。……我們要維護團結,老這麼折騰,黨和國家沒有希望!」

我還記得:好像是李瑞環說過,我們要多琢磨事,少琢磨人,耀邦聽說後,十分讚賞。耀邦自己就是一心一意琢磨事,從不花心思去琢磨人。他的腦子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思考問題,他的精力幾乎全部撲在工作和事業上,他手不釋捲地幾乎讀遍了從馬列到縣誌各種書籍,馬不停蹄地幾乎跑遍全國每一個縣做調查,他不僅沒有精力和時間去琢磨人,連對家庭和孩子都很少顧及。1986年10月8日晚,也就是他被迫下台前不到兩個月,我們到勤政殿去看他,實際上當時已經在削弱他的權力和工作,比如經濟體制、政治體制改革都由趙紫陽負責,十三大人事安排指定了薄一波等七人小組領導,可他既沒覺察有什麼不正常,也毫不介意,仍一如既往,滿懷激情地告訴我們:從現在起到明年,我要集中精力主要抓好三件事,一個十三大報告,一個班子,一個把精神文明建設抓出點成效來。如同過去中央召開的每次會議,他都要殫精竭慮起草好一個好的文件一樣,他希望這次在自己交班前,更要為十三大準備一個好的報告。他認為六中全會通過了一個很好的加強精神文明建設的決議,他要抓緊部署「決議」的認真貫徹和具體落實,以推進政治體制的改革。可是他這一片赤子之心和報國熱忱,很快就遭到了無情的扼殺和打擊,這不能不使人感到無限哀傷和痛惜。由此使我想到1988年耀邦同志的兩句詩:「不諳燕塞險,卓立傲蒼冥」。

退下來要真正什麼事都不管就好了

那次在上海,李先念還問胡耀邦,解學恭的問題是怎麼處理的?耀邦說,他們的意見要開除黨籍。先念說,1978年已經免除了他黨內外一切職務,就不要開除出黨嘛!耀邦說,那好,你是常委之一,我把你的意見向常委轉告。對解學恭的處理,耀邦曾同王鶴壽講過好幾次,不同意開除出黨。理由有三條:一,解是1936年參加革命的,算老紅軍了;二,解長期做了有益的工作,解放後也做了大量的工作;三,解對建國後一些錯誤的東西是有保留的,1958年解曾單獨找耀邦談了農村浮誇的問題。江青把天津作為她的點,多次去天津,談話都有記錄,那時江是政治局委員、中央文革小組副組長,解能違抗她?王鶴壽不同意耀邦的意見。耀邦下台後,書記處就決定開除了解的黨籍。

耀邦認為,先念同志是很寬厚的、厚道的。小平同志是鐵腕人物,他非常欣賞他鐵的手腕。

作為一個政治家、領導者,心胸開闊,為人寬厚,在實際工作中和生活中表現出來的,往往就是一種可貴的民主精神和民主作風;而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則還必須具有無私無畏和敢於實事求是的勇氣,必須敢於頂住巨大的政治壓力,甘願冒巨大的政治風險。

耀邦同志曾對我說:「解放初在川北『一打三反』時,我那裏(當時耀邦是川北黨委書記、行署主任)就沒搞出什麼老虎來。我說我這裏是農村,沒什麼工商業。小平同志說,你們應該多講幾次。這個批評是對的,應該大張旗鼓的作幾次動員講話,講清意義,但抓人要謹慎。」「1957年8月反右派,我從蘇聯參加世界青年聯歡節回來,一看家裏(指團中央,那時耀邦是團中央第一書記)劃了那麼多右派,我大吃一驚。『四清』時胡啟立從海陽回來,我狠狠批評了他,死了那麼多人。我在湘潭搞『四清』,一個月掃了一下,現在看來還是對的。」「現在看我工作的三個部門,中組部、中宣部、黨校,沒有傷人,後果是好的。」「還有什麼凡是派,我們黨沒有什麼凡是派嘛!兩個凡是的思想是錯誤的,應當批評,但沒有什麼凡是派。凡是派的頭是誰,無非是要搞國鋒等同志。如果層層都批凡是派,就又要打擊一大片,傷害一批人。那時候新聞界、理論界一些同志思想可不通哩!我是兩面受夾!」「我當總書記為什麼大家擁護?我這個人原則問題上不含糊,但對人比較厚道。至於當主席那是另外一回事,實際上的主席是小平同志、陳雲同志,但總書記是貨真價實的。」「對什麼人都要公平,實事求是。對康生我們也承認他早期對黨做過一些工作。他們要對曹軼歐判刑,開除黨籍,我沒有同意。曹已80多歲了,她還有什麼能耐?有人說要維護黨的純潔性,我們黨任何時期都有那麼極少數壞人,絲毫無損於我黨的光榮正確和偉大。已經80多歲了,你還槍斃她,人們會不同情的。」對江青,耀邦同志也不主張殺,當時爭論很激烈。耀邦同志說:最後還是陳雲同志起了重要作用。對華國鋒,耀邦同志在湖南曾多次提出要有關人去看看他,並希望他們請華到湖南來走走。

在南寧,耀邦同志對幹部年輕化和廢除終身制很有感觸,他說:「老一輩現在已無能為力了,年紀都大了,力不從心,還得靠70歲以下的。」「年紀太大,既不能控制局勢,也不能控制自己。」並且一再說,領導人退下來後,「要真的什麼事都不管就好了!」這既是對歷史經驗教訓的總結,也是他自己有切膚之痛的感受。

我跟他說,1956年波匈事件後,少奇同志在黨的八屆二中全會上就提出過廢除終身制的問題。我把劉少奇同志的講話找出來給他看了,少奇同志說:「華盛頓在革命之後,作了8年總統,又退為平民。這件事對我們很有影響。華盛頓作過總統,他也是勞苦功高吧,比我們在座的同志怎麼樣?他作了8年的總統,又退為平民。這樣的辦法,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參考一下,也可以退為平民?資本主義國家中有些人當過部長,當過總理,結果又去當教員、當教授、當律師、當經理、當校長。……當然我們不一定完全照那樣辦,但恐怕有些東西,資產階級的有些制度也可以參考。」少奇同志的這次講話中還說:「毛主席有一次講過,資產階級民主,特別是初期,有那麼一些辦法,比我們現在的辦法更進步一些。我們比那個時候不是更進步了,而是更退步了。」耀邦同志看後說,歷史證明,這樣的民主制度,保證了國家的穩定和社會的發展。

我告訴耀邦同志,有件事對我們這代人啟迪和影響十分深刻,那就是1976年,中國相繼逝去了周恩來朱德毛澤東三位領導人,在當時個人迷信達到登峰造極的年代,人們惶恐不安,擔心中國的天會塌下來。結果,不僅天沒塌,相反在毛以後,中國很快就出現了一個改天換地的嶄新時期。還有什麼比這更能說明一代勝過一代的真理呢?!

耀邦同志說,後來居上,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時代在進步,歷史潮流滾滾向前,誰也阻擋不了。我問他,那為什麼在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總統、總理、部長卸任後可以退為平民,而我們卻很難做到呢?他反問我,你怎麼看?我說,根據我的經歷、感受、了解和觀察,無非一不放心,二不放權。總覺得年輕人(實際很多人都不年輕了)不成熟,怕他們出偏差,捅漏子;而在「官本位」的情況下,權力地位又使人留戀難捨。耀邦同志說:人類社會本來就是在成功與失敗中不斷探索前進的,你總不能只許前人犯錯誤,不許後人出偏差。「官本位」是封建社會留下的殘餘影響,所以我們要改革。這裏,我想起1982年中央關於老幹部退休離休的決定,那是耀邦同志親自指導起草的。為了順利推行老幹部離退休,耀邦同志主張給老幹部增加榮譽津貼(文件上叫生活補助),有人不同意給,不同意給那麼多。耀邦同志說:我們這些人實際上有許多補貼,什麼伙食補貼,工作誤餐,辦公用房,出差補助,等等,退休後多數同志有困難。我們不像那些發達國家,現在還是低薪制,多數老幹部退休離休後確有困難。任何事情都要注意,思想向先進看齊,但政策要照顧多數。

總之,耀邦同志不遺餘力推進廢除終身制,他衷心希望退下來後「要真正什麼事都不管就好了」,就是為了在我國真正實現民主政治,以達到長治久安的目的。

欣賞和欽佩具有獨立人格的人

耀邦同志一直主張寫張治中的戲。他說,張治中在蔣介石兩次反共時都曾上書表示反對。中共建政後他也從不罵蔣介石,這是毛主席發現的。中共建政前後我們公佈戰犯名單,他是不同意的。搞「文化大革命」,他也是不同意的。有一次毛主席找他,同時還有別的人,他離毛較遠。毛主席說,張先生,你怎麼躲在後頭?他說,你老人家走得太快,我跟不上。在重慶談判時,是他千方百計保護毛主席的。耀邦同志說:張治中是個政治家,是有獨立人格的。民主人士中,第一是宋慶齡,第二就是張治中。他在國民黨是個上將。

他還特別器重有學問、有才華、有本事的人。李宗仁的私人醫生×××,是最早到延安去的醫生,能做心臟外科手術,是有名的一把刀。我們在南寧時,他也在那裏,當時已88歲了,曾來看望過耀邦同志。他說要搬回成都去住,已給他找妥了房子,但表示冬天沒有暖氣,怕冷。耀邦就告訴有關方面,希望幫他解決暖氣問題。離開南寧回北京前,還專門要送他一份禮物,李昭同志只好找了兩瓶好酒給他送去。

1987年過年,也就是耀邦被免去總書記職務後不久,文懷沙教授突然給耀邦同志寫了一封信,贈給他一副對聯:民望藏饑渴,公行胡滯留。後來德平(耀邦的長子)去拜訪了文懷沙,才知道這是從陸游寄朱熹的詩句中採擷來的。文懷沙對德平說:一葉知秋。1988年耀邦在煙臺休養時,寫了一首古風,要德平送給文懷沙,請他指正。這首古風是:騷作開新面,久仰先生名。去歲饋珠玉,始悟神交深。君自久嶷出,有如久嶷雲。明知楚水闊,苦尋屈子魂。不諳燕塞險,卓立傲蒼冥。閉戶驚葉落,心悲秋草零。心悲不是畏天寒,寒極翻作艷陽春。艷陽之下種桃李,桃李芬芳春復春。哲人暢曉滄桑變,一番變化一番新。如今桃李千千萬,春蕾一綻更精神。對這首古風,文懷沙有深入的理解和很高的評價。但他覺得還拿不穩,就去請教錢鍾書。錢說:「既不幫忙,也不幫閒。」耀邦知道後,不僅沒有氣惱,相反對錢的為人表示欣賞,並說喬木很欽佩錢鍾書,認為他學識淵博。也就是在這一年的春天,李銳送給耀邦一本錢鍾書的《談藝錄》,並在書的扉頁題寫了「是非公道在人心」的詩句。耀邦認為李銳是具有獨立人格的人,在兼任毛澤東秘書時敢於當面直言;在1959年廬山會議上尖銳批評大躍進的錯誤,因此被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撤銷職務,後寫出並出版了《廬山會議紀實》;他還寫了《論三峽工程》提出自己不同的意見。耀邦後來寫詩贈他:「延水創傷甚,廬山復蒙羞。犟勁終不悔,雕蟲度春秋。狂歌妖霧掃,撥亂盡同儔。胸中浪潮湧,筆下蛟龍游。調反三峽垻,言諍九派流。瀟湘一冷月,青光耀鬥牛。」

耀邦下台以後,中央辦公廳突然給他送來一幅劉海粟的畫,原來是劉海粟專門為耀邦畫的,而且早就畫好了,交給中辦轉交,在中辦壓了將近半年。耀邦說:我和劉海粟沒打過交道,就是1986年6月那次訪問歐洲四國時,在法國總統舉行的宴會上和他見過一面。他那時也正在法國,人家也邀請他參加了,我同他握了手。我在宴會上發表了一篇演說,估計給他留下了比較好的印象。訪問歐洲四國的講話,我修改了十遍,那個反應是很好的。

耀邦同志從來對自己的文章、報告和講話,都是親自設計、親自構思、親自主持撰寫或親自口授文字措詞,然後親自修改定稿。他絕不照念別人替他寫好的稿子,或署名別人代他寫好的文章。他幾乎對每一篇文章或講話,都要求精益求精,既要有深刻的思想觀點,又要有生動的語言文字。最反對說空話、大話、套話,反對黨八股、一般化、四平八穩、死板、枯燥。因此,他的文章人們愛看,他的講話人們愛聽。耀邦同志告訴我,紀念毛澤東誕辰90周年的文章,喬木看了說:這樣的文章我寫不出來,2000多字,概括了毛的一生,沒有套話。還有紀念王稼祥的文章,朱仲麗(稼祥的夫人)看後哭了好幾次。耀邦說,他寫東西,是先有個總體設想,然後一段一段構思,想好一段寫一段,最後總括而成。有時半夜有了好的想法,爬起來又寫。他還說:原來還準備寫一篇紀念弼時同志的文章,可是下台後試了幾次,怎麼也寫不成了,沒有那個氣勢和高度了,不在總書記那個地位,有些話就寫不出來了。他說,本來我就準備寫這三個人的。紀念毛主席的文章是受命寫的。稼祥和弼時同志和我有特殊的關係。

耀邦下台後,鄧力群多次提出要編輯出版耀邦的文集。雖然在改革開放事業上,他們兩人經常意見相左,鄧力群自認是胡耀邦的反對派,但作為一個思想理論戰線的領導人,對耀邦的文章,也表示欣賞和欽佩。

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突然病逝的消息傳出後,人們在十分驚愕之餘,以無比真摯的感情和前所未有的規模,自發地深切悼念和緬懷這位已被免職的中國共產黨的總書記。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會計司胡同胡耀邦的住地,人流如織,絡繹不絕,一束束鮮花,一幅幅輓聯,表達了人民對耀邦無限的敬愛和無盡的哀思。人民紀念碑上,曾掛出「中國魂」的巨幅幕幛。住地靈堂,人們向耀邦遺像傾訴心聲。其情其景,感人至深。在看到媒體報導越來越高漲的悼念活動、越來越濃烈的哀思情緒後,高層傳話:太熱了,要降溫!即使如此,到舉行追悼會和遺體送八寶山火化那一天,天安門廣場和十里長安街兩旁,仍是人山人海,擠滿了自發前來為胡耀邦送行的人群。

一位被免職下台的黨的總書記,為什麼這樣牽動各行各界各階層人們的心弦,引起全國上下如此劇烈的反響?首先當然是由於耀邦同志在撥亂反正,解放思想,平反冤假錯案、推進改革開放事業上,作出了世人皆知的獨特貢獻,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切實的實惠和福澤。但同時更為重要的是,耀邦同志的正直善良、清正廉潔、思想開放、作風民主,在人民中享有廣泛的聲譽;人們反對獨斷專行、弄權枉法、貪污腐敗,期盼政治民主、社會寬鬆、官場清明,把真正建設民主政治和法治社會的希望,寄託到胡耀邦的身上。這是中國人民在飽受封建殘餘思想的危害和以「階級鬥爭為綱」政治壓抑後,在經過「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文化大革命」苦難之後,所產生的一種覺醒和迸發出來的強烈心願。這也是人們對中國共產黨的真切希望,對黨的良心和良知的可貴信任。當然,這裏面也包含黨內黨外,人們對胡耀邦最後所受到的非法的、不公正的處理,表示不平和同情。畢竟世界已站到21世紀的大門口,時代的潮流正在滾滾向前,人民和歷史都不能容忍違反民主和法制的事情發生。

1988年9月,耀邦寫了一首《戲題養馬島——擬贈胡績偉同志》的詩,共六句。

輦從秦皇下滄蓬,

雷鳴電擊轆腸空,

寶島覓得幽憩處,

豈料伯樂踵相蹤;

伯樂愛馬不愛人,

牧人一夜變衰翁。

胡績偉是在耀邦逝世後才看到這首詩的。他說:這是耀邦留下的一首很重要的遺詩,表達了他最關心的還是時局。他用「伯樂愛馬不愛人,牧人一夜變衰翁」兩句詩,概括了他下台的沉重教訓。

這裏,我步這首詩的韻,寫了一首和詩,作為本文的結尾:

世事無常若轉蓬,劬勞心瘁兩袖空;

但求人間皆樂土,豈顧身後影無蹤;

生殺予奪決一人,民望饑渴呼德翁。

德翁,德先生,即民主,民主領袖。

2009年10月於北京

責任編輯: 王篤若  來源: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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