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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鵬: 人民和人民火併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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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政府不為所動,常常出台一些利民政策,每一輪出台,必引發新一輪人民與人民的火併。我懷疑政府對這個狀態是歡喜的,人民忙着和人民火併,就沒時間去干別的了……經歷了無數‌‌‌‌「周狗屎‌‌‌‌」的例子,本朝深明大義:大的,搞不公,小的,搞平均;越是大的,越要禁止權利,越是小的,越勾引你佔便宜……

我媽總愛跟我講一個‌‌‌‌「周狗屎‌‌‌‌」的故事。

49年前,在我媽的老家郫縣,農民是不會隨便在別家田裏拉屎的。那時沒有化肥,在別人地頭拉屎等於給別家澆肥,可略歸為敗家行為。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人人都蹲在自家田裏拉屎,阡陌縱橫,一目了然。

這種情況下周狗屎應運而生了。他本是孤兒,吃了上頓沒下頓。有次給人打短工掙了兩個肉鍋盔(一種平底鍋烙出來的肉餅),正吃時竟被一條狗搶了去。那條狗幾口嚼下肉鍋盔,拉了一泡鍋盔屎後蜷在絲瓜架下睡覺了。眼看自己的食物變成了狗屎,周狗屎欲哭無淚,傷心之際卻忽然想通一個道理:人不會輕易到別家拉屎,但狗狗想哪兒拉就哪兒拉,且狗屎比人屎更肥,是花圃最好的漚料。

周狗屎那時還不叫周狗屎(本名叫什麼倒也忘了),此時他大笑三聲,撿走了人生第一坨狗屎,和狗屎運。

周狗屎遭過很多白眼,女人遠遠見他就掩鼻而逃,老人教育孩子時也會說‌‌‌‌「賤皮子,周狗屎,莫出息,周狗屎‌‌‌‌」。川西冬天潮濕陰冷,連雞都偎在窩裏打瞌睡,唯他和狗在阡陌縱橫之間狂奔。手裂了,耳朵被凍得跟糍粑一樣,他無所畏懼。有時怕鐵耙子把凍在泥里的狗屎刨壞了,他就小心翼翼用手去抓。春天來了,頊子有個說法,‌‌‌‌「菜花開莫被瘋狗搶了影子‌‌‌‌」,就是說人若被瘋狗咬到走路時影子就是直的。所以每回周狗屎經過,人們就會仔細看他的影子,覺得不對便狂喊一聲四下逃散。

周狗屎不以為忤,繼續撿狗屎,偶爾還買些肉鍋盔討好那些狗們。這樣,人見了他四下散去,狗狗們卻和他相處甚洽。

周狗屎終於發達了。這個行業沒人跟他爭,屬於壟斷經營。狗屎是城裏闊太太們喜歡的黃桷蘭最好的肥料,是稀缺資源。周狗屎具有現代經營思想,雇了幾個流浪兒以團隊方式撿狗屎、送狗屎。

可他有錢後仍捨不得放開吃最愛的肉鍋盔,買了絲綢褂子,不到過年捨不得穿,買了三畝地,仍不忘每天親自到自家地里拉屎。

村里人都夸,周狗屎真是有出息了。後來有人給他介紹了鎮上的女人。再後來就生了小孩,周狗屎訓練其必須在自家田裏拉屎。

再後來「解放」了……因那三畝地,周狗屎被定性為地主。村民們紛紛揭發他雇長工,屯糧食,過着剝削階級的生活,還追得滿村滿鄉的狗到處跑。

周狗屎被槍斃那天,十里八鄉的村民都去看。周狗屎臨死前嚇得屎尿直流,一個勁說:我也是人民哪,我是撿狗屎的錢買來的地哪。人們憤憤地堵上地主的嘴,哪個讓你有三畝地,有地就是地主,窮人就是要鬥地主。

一槍崩了他。

我媽每回講這個故事時都很噓唏,周狗屎一生沒穿過幾次絲綢褂子,肉鍋盔不敢每天超過兩個,一個勤儉的人,就這樣被人民不當成人民了。我媽那句‌‌‌‌「被人民不當成人民‌‌‌‌」說的很有思想,這裏的人民不把人民當人民,這裏的人民最擅長火併人民。不怪人民,人民只能火併人民,火併其他的叫造反。可是,一個靠撿狗屎買了三畝地的農民,一個用企業模式管理狗屎的農民,按現在就是一勵志偶像,當年卻成了地主,被一槍斃掉。一切只因當年有一個強大的邏輯:有地的就不是人民,凡不是人民,就該打倒。

這三畝地被迅速分給了其他的人民,可人民很快發現,他們並沒有撿到狗屎運,只是摸了一手狗屎,因為有地的就不是人民,土地就必須在一個叫‌‌‌‌「人民公社‌‌‌‌」的單位里。那裏,隨便在哪片地拉屎都等於在自家地里拉屎,但哪片地長出的糧食,都不是自家的糧食。

再後來,就是1959-1962年前後的事情,大家知道的。

2

故事還沒有結束。多年以後,從川西平原一直往東走,經過長江抵達一個叫重慶的地方,又發生了一個故事。

這天,政府為了刺激樓市也號稱減少人民的負擔,就徵求意見:凡買房者可退稅。此舉引發激烈爭論,一部分人讚揚政府利民惠民政策,另一些買不起房的人民抱怨,買得起房的是富人,富人居然可以退稅,這是劫貧濟富。我有一個八零後粉絲,對買房退稅非常憤怒。在網上叫罵買房者祖宗十八代無果,最後網約對方到朝天門碼頭單挑……那時我又看到了周狗屎和他的三畝地。其實好多買房者只是買了一居室(大部分還是按揭)。不同的是,周狗屎撿的是狗屎,他們是加夜班、爬格子或腆着臉找丈母娘借來的房款。

我問過這個鐵杆粉絲:‌‌‌‌「一居室就算富人?‌‌‌‌」他說:‌‌‌‌「比起沒房的人,一居室當然算富人。‌‌‌‌」我問:‌‌‌‌「你現在拼命打工是為什麼。‌‌‌‌」他說:‌‌‌‌「買房啊……‌‌‌‌」我又問:‌‌‌‌「你買了房成了富人,不會有人找你單挑嗎?‌‌‌‌」他說:‌‌‌‌「他們買房還佔了退稅的便宜,我們沒房還佔不了這便宜,這就不公平。‌‌‌‌」我舉了很多國外政府退稅的例子,告訴他這不是佔便宜,而是每個人應有的權利,不要把享受權利和佔便宜搞混了,我們應當讓更多人享受這權利,而不是單挑誰佔了這個便宜。

他卻說:‌‌‌‌「反正這好處落不到我頭上,就是不公平。‌‌‌‌」

我明白了,他把公平,當成平均了。

這時有個小插曲,商務部官員透露了一個想法:為拉動內需,給每個居民發放幾百元消費券,也就是紅包。這次,人民和人民罕見的沒有火併,網上前所未有地一片叫好,紛贊親民。這是因為,紅包是按人頭來分發的。

人民並不去想,放棄上萬的退稅卻支持幾百元的紅包,就是得到了小費卻放棄了股權。你拿着幾百元紅包,最多買兩盒腦白金孝順父母或者下一頓館子,有極端窮的,趕緊拿可憐的幾百元去看病,於是幫國家拉動了內需,於是幫政府刺激了中國製藥業和殯葬業。這樣想來足夠悲傷,但人們並不管這麼多,那個強大‌‌‌‌「公平即平均‌‌‌‌」的邏輯一直支撐這個民族,最後導致平均的紅包是公平,導致平均的罰款也是公平,平均的災難也是公平。

關於重慶買房退稅的事,反反覆覆、遮遮掩掩最後隨着紅變成黑,不知其終。總之很多人仍沒有買到房,買了的似乎也並不快樂。大家每天走在同一座巨大的城市,低頭坡坎,抬頭驕陽,認識的見面笑笑,不認識的橫眉冷對,倘若不小心踩到腳、刮到車,就迅速投入到另一場火併。

而政府不為所動,常常出台一些利民政策,每一輪出台,必引發新一輪人民與人民的火併。我懷疑政府對這個狀態是歡喜的,人民忙着和人民火併,就沒時間去干別的了……經歷了無數‌‌‌‌「周狗屎‌‌‌‌」的例子,本朝深明大義:大的,搞不公,小的,搞平均;越是大的,越要禁止權利,越是小的,越勾引你佔便宜……

人民在火併,這就是穩定。

3

這樣的故事天天發生,轉到北京。我曾長時間待在那裏,感受正確的思想,糟糕的空氣。二者仿佛子宮裏互不相讓的雙胞胎,空氣越糟糕,越激發正確思想,思想越正確,空氣更加糟糕。我認識一個北京本土的哥們,對國家前途一直顯示出強大的關切。第一次見面,他就熱烈地闡述了單雙號可以還北京一片藍天。他是無車族。

我常被迫跟他在環保和道路疏通方面展開話題,而我總是無法戰勝他。我說沒有證據表明單雙號可以還北京一片藍天。他就說,沒有單雙號北京將永無藍天。我說高價車牌費不人性。他就說污染更不人性。我批評中石油漲價,他就說用經濟槓桿制約城市擁堵是最好的辦法。我說為什麼買車時不告訴大家日後要收擁堵費。他說,活該,有車族多負擔一點,國家才能大力發展公交。

他跟我最大的爭論是:外地人搶了北京人的錢。他常常看着路邊的住宅樓感嘆:外地人抬高了北京的房價啊。看中關村也感嘆:外地人搶了本地人工作機會啊。他舉出國外對待移民的政策,說這一點就該像國外學習,外地人進到北京,先得交一筆移民費……

有次我拉着他,在安貞橋下被一輛自行車擦颳了。當時我以每小時不超過十公里的速度行駛在主道,那自行車忽然從後邊撞碎了後視鏡,還說我的後視鏡把他的車颳倒了,要我賠。‌‌‌‌「喲,你們外地人這麼有錢,買得起車,還賠不起錢啊,真是越有錢越摳門……‌‌‌‌」我就回了一句:‌‌‌‌「北京人怎麼了,真正的北京人在周口店。‌‌‌‌」忽啦圍上來一片群眾,紛紛譴責我,讓我滾出北京去。糾纏了一會兒,忽見哥們徑直坐公交而去。我忙問他幹嗎,他頭也不回:‌‌‌‌「坐不起外地人的車,我回周口店……‌‌‌‌」我自知失語,恨不得對他衷心唱一首《我愛北京天安門》以表羞愧。

後來我回成都了,聯繫漸少。直到年初,他突然打來一個電話,壓低聲音問我:‌‌‌‌「聽說你跟亦莊的4S店熟‌‌‌‌」。我問他幹什麼。他悲憤地說:‌‌‌‌「太不像話了,好不容易想買輛車,卻又搖號了,有沒有門路幫忙上個牌照?‌‌‌‌」

我們再次見面,已坐上他的新車,他鬱悶地指着引擎蓋那道大劃痕說:‌‌‌‌「刀子劃的,肯定嫌我的車擋着單元門了,這些騎自行車的人,仇富。‌‌‌‌」

車一路前行,他忽然想起什麼,興奮地拿出一個小東西:‌‌‌‌「看,我把那人自行車氣門芯拔下來了,哈,丫上班肯定遲到。‌‌‌‌」然後去加油,他高度讚揚我那篇罵油漲價的《打了一手好飛機》,又抱怨中石油中石化太不像話,不考慮有車族的感受就知道賺了錢喝天價茅台。出得加油站,小心避讓着呼嘯而過的軍車警車和京O車,我倆聽着車載廣播:北京市出台了限制外地人買房的相關規定。哥們很興奮,說北京房價這麼貴,就是讓外地人搞貴的。發覺我默默的,他有些歉意地說:‌‌‌‌「你丫不算外地人,你丫大半個北京人了。‌‌‌‌」

我想起常說的那句話:在祖國,要是沒錢,到哪裏都是外地人,不住進紫禁城,下輩子都是外地人。

4

故事到這裏該結束了。總結上面三個故事。

第一個周狗屎的故事——讓窮人跟富人鬥。具體模式:1、告訴窮人,窮人之所以窮是因為富人。2、凡擁有地的就是富人,所以要把富人的地搶過來。3、窮人搶了地卻不可以歸為己有,因為這就變成了富人而富人是要被打倒的。所以,土地交給人民公社,窮人還是窮人。

第二個買房退稅的故事——讓窮人跟窮人鬥。模式是:1、為體恤民情,政府拿出一些花紅說要分配給窮人。2、可這份花紅是很少量的,所以窮人就得火併窮人。3、一場火併之後誰也占不了便宜。窮人火併窮人,窮人更恨窮人。

第三個北京哥們的故事——讓本地人跟外地人鬥。模式:1、告訴本地窮人,之所以窮是因為外地人佔去了便宜。2、出台種種限外政策,外人人紛紛逃竄,政府進一步加強了管理。3、本地人長舒了一口氣,雖還是窮着,但外地人不見了,聊可用‌‌‌‌「眼不見心不煩‌‌‌‌」安慰,這就是眼球經濟。

三大模式:讓窮人跟富人鬥,讓窮人跟窮人鬥,讓本地人跟外地人鬥……所以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才是最其樂無窮。

故事的最後……其實是開頭:

我陪我媽回老家。一路上發現,過去令人心醉的金黃色不見了,到處灰一塊、黑一塊。我媽說,前幾年這裏大搞開發,修了很多的房子和工廠,油菜地退縮了,河水也變黑了,外出打工者回家已沒有地了……我問,農民不反對嗎?我媽說,發展才是硬道理,剛開始時大多數人還支持政府呢,雖然有個別人反對還揚言要自焚,但被群眾按在地下,讓他當眾做了檢討才放過的。

就是這樣,周狗屎被人民火併,人民被公社火併,公社被房地產火併……這是最初火併周狗屎時未曾想到的。唯一可以想到,人民和人民一直在火併。

一部周狗屎,中國現代史。

責任編輯: 趙亮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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