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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越邊境挑夫:戰爭使越南男人越來越嬌氣

「戰爭改變了越南社會,男人越來越嬌氣,這與中國社會恰恰相反。」

中國河口口岸,坐在平板車上等待僱主的「九丙」們。(南方周末記者翁洹/圖)

廣西雲南河口鎮,一批正準備運去越南的中國服裝。(南方周末記者翁洹/圖)

廣西憑祥市。往來弄懷口岸運貨的車輛擠滿了道路。中國的玩具電子產品等和越南的水果紅木等就這樣被送到兩國人民的手中。(南方周末記者張濤/圖)

中國廣西河口口岸,快步走過的旅客與其後步履沉重的「九丙」形成鮮明對比。(南方周末記者翁洹/圖)

廣西弄懷邊境貿易點。從山腰過去靠人力背到越南的東西都不必交關稅,所以越南人有了一門職業,叫九丙。(南方周末記者張濤/圖)

原標題:邊境身影「九丙」用腳掃過中越「雷區」

作者:於冬

戰時埋下的防步兵雷,比番薯略大,會隨着雨水沙石緩慢移動。雷區讓中國村民望而卻步,越南「九丙」們黑夜中卻不得不穿行其中。

因為是非法穿越邊境,「九丙」觸雷或墜崖而亡,不會得到政府層面的任何賠償。

「九丙」,這一活躍在中越邊境二十多年的特殊群體,今天已算是風燭行當。

上午八點多,太陽依舊掩藏在中越邊境的群山之中。

「兄弟,這是我們的證件。」阮俊青左手拇指和食指夾着幾本綠皮護照,右手從西裝袖裏掏出一盒中國產高檔香煙,趁着握手的機會,悄悄地遞給了執勤的越南公安屯哨兵。

這盒香煙的價值,抵得上這名越南士兵半個月的津貼。條件是,他要對阮俊青手下的「九丙」隊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幾天,正值中越關係遭遇重大挫折,雖然部分物流業務要繞道,以避開激進的越南反華遊行區域,但多數貨物仍能正常出關,只是兩國邊防部門的盤查明顯嚴格了許多。

中越兩國關係的多次跌宕起伏,在「九丙」這一特殊行當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2011年春夏之際,中越南海爭端陷入白熱化,在沒有公佈任何原因的情況下,越南當局關閉了數座邊境口岸。當時,越南水果大豐收,而中國北方的水果尚未上市,價格正是一年中最有利的時節。

「結果很多水果都爛掉了。」阮俊青說,越南新清口岸當時僅僅關閉三天,在農民和商人的不滿聲中,越南政府不得不重啟國門。

2014年5月18日,中共外交部新聞發言人洪磊說,鑑於越南多地發生打砸搶燒外國企業的嚴重暴力事件,造成中國公民傷亡和財產損失,中方暫停部分雙邊交往計劃。

這是否意味着兩國經貿關係進入冰凍期?它將持續多久?阮俊青和他的「九丙」隊伍也是忐忑不安。

政治「地雷」

中越關係緊張時,很多民眾南遷躲避戰火,越南當局也主動偏向南部移民,防止被「中國化」;1991年兩國關係正常化後,越南政府改弦更張,鼓勵居民重返邊境,這也有利於加大邊界劃分中的談判籌碼。

「九丙,這是行內話,就是挑夫。」阮俊青正是從這一行當起家。

在越南的紙牌遊戲中,有張九萬的紙牌,上面畫着一名搬運大箱子的苦力,越南語中的發音頗似粵語中的「九丙」,這在民間口頭傳播中異化,逐漸變成惹人嗤笑的「狗丙」。

廣西已進入雨季,南(寧)友(誼關)高速公路上的卡車小心翼翼地行駛着。浦寨邊貿點上的一群「九丙」,不時地朝公路方向遠眺,他們正披着自製的塑料布雨衣,聚集在「國門大廈」的房檐下玩紙牌。

夜裏11點多鐘,幾輛滿載中國鞋帽衣襪和電子產品的卡車姍姍來遲,房檐下躲雨的「九丙」們沖向卡車,來不及和貨場的老闆談好工錢,爭相把大箱子捆在了肩上。

踏上5公里長的邊境小路,「九丙」就開始了與死神的賽跑。夜裏,浦寨邊貿口上的一對母女和同伴要翻過「叫堪」。

「當地人都叫它鬼門關。」一名中國邊防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叫堪實際上是一處高七十多米的石壁,以此為界,山上中國,山下越南。整條山路幾乎是垂直的石壁,普通人空手攀登都很危險,「九丙」卻要背負着一百多斤重的貨物在黑燈瞎火中摸索。

1990年冬天的一個晚上,阮俊青記得,一名與他臨時搭夥同行的「九丙」,在把貨物放下後,躺在路邊草地上休息。十幾天後,中國邊防人員發現了一具屍體,阮俊青從邊防崗哨門前貼出的告示上,認出了死者正是那名陌生的夥伴,他躺在草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

當地邊防公安部門的一份內部材料說,僅1989年冬天,就至少有9名「九丙」在此墜崖喪生。對於「九丙」來說,更為可怕的還是地雷。

已西裝革履的阮俊青,至今仍能畫出沿途每一塊大石頭的形狀,那是黑夜裏的救命標記,走錯一步便可能會喪命。

1985年夏天,阮俊青的弟弟和弟媳背着沉重的貨物,在臨近交易地點米七村時,被越南邊防公安發現後鳴槍示警。當時,越南處在「改革開放」的前夜,尚未確立「多種商品經濟成分」的合法性,走私貨物是僅次於叛國投敵的重罪。

那次,阮俊青的弟弟跑得快,逃離了危險,弟媳卻踩上了地雷。當弟弟回頭去救妻子時,卻被追趕上來的越南邊防公安一槍打死,弟媳也從此失去了一條腿。

後來,隨着中越關係走向正常化,邊境也不再隨之風聲鶴唳,雙方的邊防力量都不會輕易地開槍。越南的邊境政策其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中越關係緊張時,很多民眾南遷躲避戰火,越南當局也主動偏向南部移民,防止被「中國化」。1991年中越關係正常化後,越南政府改弦更張,鼓勵戰時內遷的居民重返邊境,這也有利於陸上邊界劃分中加大談判籌碼。

越南當局的移民實邊政策一度很誘人。阮俊青介紹,當時,命名為「消滅貧困工程」的項目免費為移民提供住房、牲口、化肥、醫療和教育;為增強這些邊民對河內的政治認同,越南當局在這些邊境村免費安裝衛星地面接收站、中波發射台,並向邊民贈送收音機;當然,對於「九丙」背負的邊境走私活動,越南邊防部門後來也採取了默許的態度。

政治上的「地雷」排除之後,中越兩國還組織過幾次大規模的排雷。但是,遊走在邊界地帶的「九丙」,依舊要面臨觸雷的風險。憑祥政府公開的材料上說,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場邊境衝突中,中越兩國在97公里長的邊境憑祥段上,埋下了上百個雷場,面積近1000萬平方米。

「在這些雷區里,既有中國軍隊和民兵埋下的地雷,也有越南軍隊偷偷越過邊境線埋下的地雷,很難排除乾淨。」曾參與埋雷的村民梁文波說,戰時,人們都覺得埋雷和種荊棘樹一樣,就是埋下了一道「鐵籬笆牆」。戰爭後期,民兵們誰也不敢去埋雷,就直接把沒有打開引信的地雷,遠遠地扔進雷場了事。

梁文波所在的卡鳳村,臨近浦寨邊貿口,是當地有名的「地雷村」。戰後相繼有幾十口人被炸死炸傷。梁文波的兒子梁勇「原本以為排雷之後就會安全了」,在山上砍柴途中,不慎觸雷後失去了右腿。

最為慘烈的爆炸,發生在1984年春天,卡鳳村村民馬振民、農有生一行11人,結伴上山挖鎢礦砂,對面山坡就是一片雷場。晌午,他們在山坡底下架鍋燒飯,邊吃邊聊,鍋底突然爆炸。「一鍋牛肉被炸飛上了天,11個人中也只剩下9條腿。」梁文波說。

這些戰時埋下的防步兵雷,比番薯略大,會隨着雨水沙石緩慢移動。雷區讓中國村民望而卻步,牛跑進雷區,都沒人敢進去牽回來。這幾處村落,越南「九丙」們黑夜中卻不得不穿行其中。

戰爭後遺症

「不少越南男人覺得生來都是做大事業的。」

浦寨的邊貿市場上,向來不乏這樣廉價的勞動力,「九丙」大多來自附近的越南鄉村。

細雨中,一名越南中年母親帶着十五六歲的女孩,趿拉着橡膠涼鞋,也奔向正在卸貨的卡車。

「看這些越南婆很瘦小,搬起東西來一點也不含糊。」中方老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對母女剛剛抬回來一麻袋越南鱉甲板,足有80公斤重,從越南的菊楠屯到中國浦寨有八九公里,儘是懸崖路。

如同螞蟻舉重,「九丙」背負的貨物也超過自身的體重。幾分鐘之後,這名越南母親又背上了一捆布匹,蛇皮袋包裝上用黑色的水筆寫着「72kg」(72千克)。女孩則費力地背起了一箱中國啤酒,嘴裏銜着一支小巧的手電筒,母女倆很快消逝在暮色中。

「戰爭改變了越南社會,男人越來越嬌氣,這與中國社會恰恰相反。」

阮俊青觀察到,在同法國、美國和中國的幾次戰爭中,幾乎所有的男人都上了前線,女人則要養家餬口,越南社會逐漸形成了女人養家的傳統。

站在越南諒山的街頭,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中國,遍地的摩托車證明這個社會正深處現代化過程中。南方周末記者發現,在街頭閒逛的以男性居多,他們泡咖啡館,一些中年男人甚至沉迷在網吧之中。

連年的戰火默化了一個民族的心理習慣,越南男人似乎就是為戰爭而生。很多越南男人無所事事,每天唯一的正經差事,就是騎上摩托車載老婆去上下班。除此之外,便是跑到咖啡館消遣聊天。「不少越南男人覺得生來都是做大事業的。」阮俊青說。

這一百年,越南經歷了四場戰爭,很多越南男人都死在了戰場上。戰後初期,活下來的男人幾乎是「稀罕物」,被女人供養了起來:城裏的女人開商店,到工廠做工;鄉下的女人背着孩子割稻插秧,閒暇時還要挑着竹簍賣春卷、米粉,甚至做「九丙」穿梭於中越邊境,她們背負着全家的生活。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九丙」背負着沉重的貨物翻山越嶺,卻不敢亮手電筒,免得被執法人員發現。為運送利潤很高的禁運物資,除了壓在脊背上的貨物,這些「九丙」還穿着特製的內衣,前後左右都縫有衝鋒衣彈夾似的口袋,裏面裝滿了銅線、銅錠和銅板。

銅是越南禁止出口的違禁物品,運到中國後價格會連翻四五倍。「九丙」在通過越南方面設立的關卡時,步履輕盈,故意裝出很輕鬆的樣子。一到安全的交貨地點,他們就迫不及待地脫下衣褲,取出銅塊,像拉動風箱一樣大口地喘着粗氣。

因為是非法穿越邊境,「九丙」觸雷或墜崖而亡,不會得到政府層面的任何賠償,充滿血色的故事便永遠埋葬在了漆黑的夜裏。

「剛開始,我們也很害怕觸雷,走一趟回來賺的錢,一個月都吃不完,也就什麼都不怕了。」在浦寨「國門大廈」前的廣場上,一名越南中年婦女說。她白天挑着竹簍,向中國遊客兜售越南產的荔枝,夜裏則要穿越雷區,背着中國商品返回越南。

「咔嚓,咔嚓。」在浦寨的關口,一隻光腳丫踏碎了灑落在地面上的貝殼。一名中年女性「九丙」背負着大箱子,左腳上還穿着沾滿紅色泥巴的涼鞋,右腳的鞋子卻不見了蹤影。

「他們的腳都敢在尖銳的碎石上走路,踩碎幾片貝殼算什麼?」對於執勤的邊防人員來說,「九丙」的故事已不再稀奇。

沒人願意承認自己是「九丙」

59歲的越南華裔老莫,年輕時曾在廣西師範大學留學,一度闖入仕途,成為諒山政府機關的教育官員,1978年排華浪潮席捲全越,遭當局清洗回鄉務農。

「中越是打斷骨頭連着筋。」梁文波的舅舅一家就住在三十多公里外的越南諒山,二十多年前,老人也曾跨過邊境探親,順便做「九丙」。此後,音訊全無。

「九丙」,這一行當的出現,緣於中越邊境地區的傳統通婚關係。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戰場的硝煙尚未散盡,就有越南邊民冒着觸雷和「通敵」的風險,穿越越南邊防兵的槍口,穿越雷區來中國一側探望親戚。其間,這些越南邊民大都會帶一些日用品回去,鄰居和朋友難免要求分享,或者高價轉讓。

他們也發現了兩國經濟水平差異帶來的甜頭。當時,很多越南年輕人的夢想,就是擁有一輛自行車。阮俊青算了一筆賬,一輛自行車不過兩百元人民幣,這可以換取兩百多公斤越南八角茴香。在中國市場上,一公斤八角茴香又可以賣10元。一番倒騰之後,就是1800元的高額利潤。

阮俊青的姐姐嫁到了中國憑祥縣城,姐夫是供銷合作社的司機,能夠搞到大批的中國自行車,這是阮俊青的第一桶金。後來,他又僱用「九丙」,把大批廢銅和蜆木材質的砧板從越南運到中國,這些都是越南當局明令禁止出口的物資,利潤自然也很高。

儘管收入頗豐,在越南,卻沒有人願意輕易承認自己是「九丙」。

與中國浦寨對接的是一河之隔的越南新清口岸。傍晚,當南方周末記者由此進入越南時,立即被十幾名手拿背帶的越南人圍了起來,「老闆,運貨?」人群中有人在用生澀的中文攬活。

「他們已經一連兩三天沒有活計,家中的生活也便失去了着落。」59歲的老莫是一名越南華裔,他在新清口岸的隔離牆外開了一家越南菜館。竹木結構的店面房門口還掛着兩個紅燈籠,內設的雅間是給中國客商和遊客準備的,越南人大多坐在店門前的那排簡易長凳上。

年輕時,老莫曾在桂林的廣西師範大學留學,畢業回國後分配到諒山中學教書,一度闖入仕途,成為諒山政府機關的教育官員。好景不長,老莫趕上了席捲全越的1978年排華浪潮,遭當局清洗回鄉務農。幾乎在整個八十年代,都是妻子帶着四個孩子插秧割稻,操持魚塘蓮藕,老莫白天睡覺,夜裏做起「九丙」。

「做『九丙』就顧不上尊嚴了。」老莫說,很多「九丙」在出發前,都會戴上一頂綠布的硬殼帽子,它既可以遮陽避雨,在遭遇到越南邊防兵時,還會喚起士兵的同情與寬恕。

這是一種由椰子殼作為骨架的帽子,最外層包上了一層綠布,在長期的叢林戰爭中,綠色正是亞熱帶地區作戰的偽裝色,越南男人大多酷愛綠色的軍裝,條件再差,也要配上一頂綠色的椰殼帽。

尊嚴,卻不是一頂帽子能夠挽回的。老莫說,那些年,他要忍受鄙視,苦苦哀求中國的邊防人員通融,免去一塊錢的過路費。做一趟「九丙」下來,也只不過賺得七八元人民幣。

「九丙」,這一活躍在中越邊境二十多年的特殊群體,今天已算是風燭行當。1991年越共「七大」以來,越南當局相繼出台「北部重點經濟區」等優惠政策,把邊境地區的開放開發作為發展外向型經濟的重點,不少大陸和台灣企業前來投資設廠,許多越南人也不願再做危險的「九丙」,而是選擇到這些外資工廠上班。

老莫家的後院裏,幾十隻小雞仔正快活地覓食,這也是中越邊貿的一個縮影。越南的糧食價格和勞動力成本都很低,「九丙」把中國產的雞仔背到越南,分發到各農家飼養,待這些小雞仔羽肉豐滿後,再由「九丙」把它們背回中國的餐桌上。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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